第45章
顛簸礦車沿軌道向下俯衝,漆黑礦洞彌漫著幹冷的礦渣氣味,齒輪發出哢噠聲響。隻見蹲坐在小車內的身影向右一躍,如夜色下矯健的貓輕盈落地,翻滾一周,藏入洞窟內分叉的路口。
謝敏在奔跑中脫掉身上的鬥篷,撕下破損的易容麵具,順手藏入事先挖好的坑中,沿著記憶中的近道狂奔。
他清了清嗓,將聲線調整回青年該有的狀態,再把外套反穿,抓了抓頭發,拐出礦洞的出口。
來到礦區外的小徑,繁茂樹林後藏著一輛摩托,謝敏迅速鑽入、啟動,揚長而去。
微風在臉上刮擦,謝敏抬手揉掉落在發間的沙礫,牽扯肩胛肌肉,後知後覺感受到疼痛。
謝敏臉色微微一變,吃痛般扯著嘴角,心裏鬱悶。
無論是作為銀還是謝敏,每次與傅聞安交鋒都不會讓他全身而退,而且從先前的碰撞來看,對方對銀的殺心可謂堅決不移。
老道的政治家總能用犀利眼光觀察棋局,精準定位棋盤中最有力棋子並將其抹除的能力在博弈中至關重要,傅聞安顯然得心應手。最可怕的是其本人可以不借他人之手達到目的,這意味著即便他屢次將自己置入險境,隻要全身而退就能盡收成果。
高風險高回報,他很擅長進行等價交換。
無可否認身為領袖的傅聞安絕對有資格獲得眾人的追隨,安斯圖爾突飛猛進的發展勢頭可以證明,他的旗幟可以永遠指向明路,人們無需對此抱有懷疑。
但這種一勞永逸的**對謝敏來說行不通——他絕不會對某人俯首帖耳,這也意味著謝敏與傅聞安之間永遠尋不到相安無事的出路。
他們必將相爭到死亡盡頭。
謝敏舒緩肌肉,讓自己從挫傷中解放出來,他單手從貼身衣物裏撈出郵標項鏈,確認自己貼在上麵的信號改造極貼沒有出問題,而後低頭檢查通訊器。
被改造的、屬於謝敏的信號正在兩個街區外的一家養生會館泡溫泉,休憩中的特工將通訊器設置為免打擾模式,隻要有人撥通號碼就會聽到一隻扁嘴的鴨子用嘎嘎的聲調說“用戶在忙”,謝敏很喜歡這個鈴聲,用了將近三年。
當然,也並非所有人都會被攔截,作為執政官,傅聞安的通訊可以通過鴨子警衛的阻攔來到謝敏麵前……就像現在一樣。
通訊器的屏幕上跳起傅聞安的名字,謝敏眉間晃過一縷陰雲,背上隱痛還提醒著幾分鍾前對方用手槍試圖爆頭的狠辣行徑。特工一邊用通訊器內的屏蔽軟件將通訊的背景音改為寂靜環境,一邊掏出衣袋裏一個發信器。
那是最後一處定時炸彈的引爆器,由於在剛剛的打鬥中位置始終離他太近,沒來得及引爆。
“您好,休假中的員工隻留給您十秒鍾的時間,現在開始倒數,十,九……”
謝敏學著自動接聽小鴨子的嗓音道,一邊按下發信器。
通訊裏傳來爆炸的轟隆聲,傅聞安沒能第一時間說話,這讓謝敏感到計謀得逞的愉快。
他低笑一聲,抬手一揚,將已經沒用的發信器扔進路旁的湖中。
摩托在狹窄的鄉道上疾馳,呼嘯風聲被軟件過濾,營造溫馨寧靜的假象。特工的聲線被微妙地處理過,全然不見劇烈運動後的浮躁波動,語氣平穩,令人聽不出端倪。
“你似乎遇到了麻煩事?”謝敏逗弄道。
他已經想象到傅聞安因為沒抓到罪魁禍首的隱怒神態,不怒自威的麵容被情緒牽動,讓人不敢直視其鋒。對方可能正抖落衣裳裏的浮土,拾掇精致主義者向來重視的華麗羽毛,像隻剛從土堆裏爬出來的孔雀。
不久之後,執政官又會變得淩厲而耀眼。
“你的幸災樂禍已經透過話筒撲到我麵前來了,謝敏。”果不其然,傅聞安聽起來正咬牙切齒。
“過分被害妄想會降低生活質量,你得有一個良好的生活態度,平靜接受造化弄人。”謝敏揚起調子:“不然你先回去睡一覺,第二天起來又是陽光豐沛的早晨。”
“你的建議很有道理,希望你的套房裏有舒適的床位。”傅聞安冷笑一聲,淡淡道。
謝敏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他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你能再重複一遍你的話嗎?我懷疑我的財產正在被某些恬不知恥的人覬覦。”
“安斯圖爾財政的假期撥款可不是被用來點五星套房和觀賞泳裝omega玩水的,特工。”傅聞安冷哼一聲:“更何況撥款不是你的財產。”
“怎麽辦呢,我剛點了一個屁股特別翹的小妞,完全不想管你。”謝敏額頭青筋暴跳,手臂肌肉緊縮,油門被他一踩到底。
他最近一定是水逆,不然怎麽會多次在生死時速中橫跳。
“我不介意三個人一起。”傅聞安無所謂地道。
“我介意!”謝敏眼睛瞪得超大,震驚鋪滿了他深邃的瞳孔,“你這個瘋子。”
“那就在我來之前收拾掉你手上的爛攤子,特工,這是命令,不是請求。”傅聞安說完便掛了通訊。
謝敏一時氣結,恨不得給傅聞安一拳。
他們之間果然沒有共處一說。
礦區內發生的一切猶如導火線,點燃泥沼中滋養的一切邪惡與汙垢,將其暴曬在陽光下接受世人審判。傳導至終端的視頻被黑梟整理完成後給傅聞安檢查。
礦區廢墟在蕭瑟風聲中埋藏遇難者的屍體,聞訊趕來的救援隊沉默地進行打掃,礦頭山的代表姍姍來遲坐立不安,所有人臉上都透著天塌般的灰敗。
車上受傷的代表沒有受到爆炸的波及,雖是受到極大驚嚇,但好在沒有生命威脅。但封控區的尚代表被飛濺的窗戶玻璃不巧劃到動脈,車停後不久就流血過多身亡,屍體已經被訓練有素的醫務人員妥善處理了。
眾人無暇顧及同代表的死,他們惶恐不安地看向在遠處的執政官,無人私語。
傅聞安有條不紊地回收無人機,監督自家後勤隊員將價值連城的儀器回收。他的視線逐漸延伸出去,被戰火掠過的廢墟中,被炸彈熏黑的鋼架下,一把手槍埋在灰土中。
傅聞安走過去,彎下腰,瘦長指節一曲,拾起手槍,仔細打量。
黑市內流通最廣的製式手槍,漆黑槍身泛著純粹的冷色光澤,沾染塵土也不顯肮髒。傅聞安將彈夾拆下,拿出裏麵剩餘的兩枚子彈揣進衣兜,手指輕抵彈夾底部、回推,動作行雲流水。
他將手槍握在掌心,撥通通訊器:“礦區內有一輛銀使用過的廢舊越野車,型號為拓展者S80Z2,我已經命令後勤組將殘骸拖回分揀室,後續檢查你來接手。另外礦區裏應該有銀布置陷阱留下的痕跡,盡可能搜集。”
“是。”黑梟立刻應下,“長官,礦頭山那邊……?”
“暫時晾著,他們比我們更急,先把部分照片撰文發到民用網絡上,找幾個報社製造輿論,看看反應。”傅聞安一邊走一邊說。
高聳的吊機殘骸在陰冷天幕下孤懸,細長的陰影落在傅聞安的必經之路上,隔斷身後的紛亂喧囂。他有條不紊地布置後續的工作,在打鬥中受盡委屈的風衣破了一角,不顯得他狼狽,反倒襯出些許孤拔氣質。
傅聞安說著說著,突然抬頭,望向銀最開始出現的山頭。
那裏是俯瞰整片礦區視野最好的地方,是最適合被狙擊手占領的製高點。
銀在那裏蟄伏了多久?銀為什麽篤定他一定會在此時出現在此處?看銀的準備,他的信息來源一定非常可靠,而這個結論令他憂心——那意味著他身側不再安全。
銀一如既往地沒有殺他,他如願得利了,那麽銀行為的動機是什麽?
是試探嗎?
不見得,銀在昨晚與他交過手,銀是個優秀的暗殺者,僅憑短暫交鋒就能判斷局勢。
是刺殺嗎?
可狙擊手的第一槍是最為出其不意的死神鐮刀,在無人防備的時刻選擇警告,本身就不符合暗殺的作風。
如果排除銀自身找樂子的無聊性格,願意以命相博尋求刺激,可能性隻有一種。
銀在推波。
暗殺者在以一個巧妙的姿態斡旋於兩方勢力之間,憑借自身對戰局分寸的拿捏,移動棋盤上的棋子,加快博弈節奏,引導事情向自己喜歡的方向發展。
理性告訴傅聞安,此種可能性出現的概率極大,是最契合時局的選項。
但感性令他不悅,但凡掌控者都不願放棄主導地位,任由他人淩駕。
“公開時抹除一切關於銀身份的消息,將爆炸指控為礦頭山和封控區對我的暗殺和警告,明白嗎?”傅聞安眉心微蹙,沉聲道。
“是。”黑梟回應:“那您現在要回來嗎?”
“謝敏的定位動過嗎?”傅聞安沒回答,反倒問。
黑梟:“沒,這次檢查過了,沒有信號疊層,他一直很安分,沒有偽裝跡象。”
傅聞安一哂:“嗬,他,安分?你太高估他了。”
“……”黑梟噎了一下,不知道怎麽接話。
“我去找謝敏。”話畢,傅聞安掛斷了通訊。
謝敏從來沒感到過工作的壓力,但現在,在他躲避各處監控成功溜進金碧輝煌的生活會館,接受了各種類型omega的投懷送抱後,他嚐到了身為精英alpha的疲憊。
等退休之後他一定要在西陽光海岸找一個給巴裏納海龜接生的社會服務工作,愉快地欣賞沙灘美黑的小妞,悠閑度日直到老死。
但他的美夢還沒做完,總統套房的門就被推開了。
身型挺拔的alpha像從黃沙漫天的戰場回來的,濃濃風塵氣從執政官昂貴的手工風衣上散發出來,但他麵容堅毅英俊,略略掃過的目光銳利深刻,他反手關上門,朝床邊的謝敏走去。
剛洗過澡的特工懶散地披著浴袍,他甚至連腰帶都沒係,帶子垂落至小腿。發梢掛水,虛虛地貼在臉頰,被溫泉蒸過的皮膚還泛著紅,他正站在插滿玫瑰的花瓶旁,抱臂端著高腳杯抿紅酒。
“你比我想象中要晚,路上堵車?”謝敏轉過頭來,左手托著右手手肘,以一個閑散的姿態抬了下眼,輕輕做了個以酒致意的動作。
他眸裏含笑,繾綣戲謔,仔細看去,又能從中窺出幾縷譏誚的冷意。
“為了見你,我被開了三張超速的罰單。”傅聞安走過去,他的步伐看似從容,實際每一步丈量的尺度相差無幾,那是訓練有素的人在訊問或麵對威脅時不自覺展現出的姿態,這引起了謝敏的警覺。
看來傅聞安並非簡單地來找他小憩。
“我真希望交管明天不要把這三張罰單寄到我的支付賬戶裏。”謝敏冷笑著,眯起眼來。
傅聞安走到謝敏麵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
衣衫不整的alpha像隻剛從水裏撈出來的綿羊,渾身上下透著慵懶輕盈的暖意,但他曲起的手肘和漂亮的指尖呈現出緊繃的狀態,這讓傅聞安牢記那些看似纖細的骨骼在發力後能捏斷一個成年alpha 的喉管。
傅聞安承認,比起銀,他更喜歡謝敏這樣強悍又漂亮的生物。
你能從他狎昵的態度中嗅出永不凋零的欲望,勁草般纖細的體態隱藏著致死的爆發力,他的言語永遠精雕細琢,嚴謹的思維令他不會輕易落入扭曲的陷阱,他永遠懷有眼高於頂的傲慢。
“我來向你確認一件事。”傅聞安瞬間逼近,皮鞋尖頂著一次性拖鞋,淩厲氣勢的壓迫感拔高到巔峰,alpha粗糙的指尖扣上對方的手腕。
“嗯?”謝敏哼了一聲表示反問,聲音很低,如同情人之間親昵的詢問。
他輕輕抬起眼,偏了下頭,飽滿的唇幾乎擦過傅聞安的下巴。
“確認你從未背叛過我。”
那一瞬,謝敏在傅聞安眼裏看到了一閃而逝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