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55,東塔台P1跑道。

朗空潑墨,地平線泛著一絲燈光的白。

龐大戰鬥機的引擎響聲如巨獸嗚咽,流線型身軀隱沒在夜色中。謝敏戴好頭盔,翻身進入駕駛艙。

單向阻光膜包裹戰鬥機,從外麵看,駕駛艙裏不過是一片虛晃的黑影。

謝敏打開指令係統,手指習慣性在操縱杆摩挲了一下,發現了一張夾在縫隙裏的紙條。

他抽出來,借著操控屏幕界麵的藍光看清上麵歪扭的字體。

“老大,禮物已送到,記得感謝我。

——期待一盒赫爾特香煙的陳石”

感謝什麽,感謝你用你華麗的辭藻替我招來了傅聞安這個大瘟神,害我大晚上放著溫柔鄉不睡,來這在無良上司眼皮子底下加班?

謝敏把紙條塞在衣兜裏,耳邊適時響起一道冷冽的嗓音。

“五分鍾後出發。”

電台一貫刺耳的雜音在話語的掩蓋下竟聽不清了,對方帶著命令式的口吻令人不爽,謝敏麵無表情地點開所有起飛設置。引擎驟然呼嘯,數值攀升,氣流在渦旋的牽引下紊亂起來。

“狂蜂試驗機一號準備就緒,立即起飛。”謝敏敲了敲唇角的通訊器,回道。

“你有五分鍾的準備時間。”塔台的指令因作戰機的預熱而顯得不那麽清晰。

謝敏沒有理會塔台,狂蜂作戰機如從地平線上攀升的星,機輪推動機身在跑道上滑行。當它徹底離地時,整架作戰機融於夜色,噪音也消失了。

飛至上空,塔台尖頂時而亮起的指揮燈比夏日螢火更微渺,謝敏熟練地按訓練時的軌道在上空盤旋。

加速、減速、速降、折返、巡航、掃描。一項項測試任務結束,時間剛過十五分鍾。

“報告塔台,狂蜂作戰機的性能測試結束,請求返航指揮。”

謝敏將測試數據如往常般錄入係統,熟悉的【任務結束】界麵卻沒有出現,測試計時器依然在運轉。

隻能聽見嗡鳴聲的機艙裏,塔台的消息姍姍來遲:“反巡航防禦係統的測試尚未完成,上校。”

“我收到的測試指南中沒有反巡航防禦係統的任何測試,執政官。”

謝敏微微蹙起眉頭,他話音剛落,便見塔台的指揮燈下亮起一排光點,如黑夜中伸出的蛇信。與此同時,巡航掃描的界麵中突然出現五個紅色光源。

象征著被對空追蹤彈鎖定的警告紅標第一次出現,謝敏還沒來得及罵,五道貫穿夜幕的炮束瞬間朝狂蜂作戰機射去。

濃縮能量在空中散開扭曲的波紋,隻一刹那,便到作戰機百米內。

“操。”

謝敏直接把操縱杆壓到底,急速下降的作戰機在縱橫交錯的攻擊炮束中閃躲,最險的一發擦過狂蜂的左側機翼,灼燒到空氣都扭曲起來。

戰鬥機在空中輾轉挪騰,如受了驚嚇的飛鳥,謝敏咬著牙,死死盯著依舊在蓄力的塔台防禦炮,幾乎要透過玻璃,把那個該死的家夥嚼碎。

“現在,你收到測試指令了,上校。”對方用漫不經心的語調道。

“你剛才是真想殺了我吧?”

謝敏拉起作戰機,他藏不住語言裏的痛恨,手指死死扣著搖杆,青筋凸起。

“怎麽會,畢竟你胸有成竹,甚至無需時間準備。”對方頓了一下,在他話音落下後,塔台炮再次吞吐光柱。

八發更強力的擊落炮以連射方式從塔台下的炮口吐出,謝敏的手指飛快在屏幕上起舞,狂蜂的彈道預測係統在此時展現強大的控製力。

飛鳥般靈活的人造機在空中輾轉挪騰,炮火在它身後綻開白色火花,將天際上空短暫照亮。

火光追隨著作戰機的尾翼炸開,消音艙隔絕了外麵的巨響,花團錦簇的天幕上,謝敏卻無心欣賞。

他的餘光瞥到基地中央的塔台,玻璃幕牆組成的高大建築屹立在空曠的起降台裏,謝敏一個雁回折返,按下左側帶有警告標誌的按鈕。

那是從不被允許使用的炮筒發射鍵。

“看來狂蜂作戰機的性能遠比報告中提及的要好,上校。”傅聞安的聲音裏帶著些許諷刺。

“還有更好的,你也給我體驗一下?”

從高處俯衝而來的狂蜂隱在夜色中,謝敏開啟了反偵察屏障,這使狂蜂接近到四百米以內才被塔台的偵察係統發現。他按下發射鍵,密集的點狀掃射炮充能。

塔台內,隻見原本平靜的反導界麵突然紅光閃爍,寂靜夜空中亮起一束黯淡的光亮,控製室內,有人的聲音急促而低沉。

“全體閃避,找掩體!”

霎時,人群不假思索地同時趴下,鑽入高精密鋼鐵打造而成的工作桌下狹小的空間裏。

仿佛回應著他的話音,幾秒後,窗外模糊的掃射光束從左到右,彈雨頃刻間打穿了塔台高層所有的玻璃幕牆。

幕牆破碎的嘶鳴與殘渣的碎片隨著衝擊力嵌入牆中,撕碎了桌上易碎的紙質文件。

充能衝擊掀起狂風,在室內掀起一場小型風暴。作戰機的射燈嘲諷般打在一片狼藉的塔台上,謝敏甚至飛下去光明正大繞了一圈,複而升空。

攻擊停止,塔台內滿地碎玻璃,被流彈摧毀的控製儀器與文件櫃翻倒在地。人員從廢墟下爬起來,鎮定地捂住被碎屑劃傷的額頭,有條不紊收拾一地狼藉。

他們個個神色如常,仿佛遭受這樣的掃射對他們來說不過家常便飯。

“狂蜂請求聯絡,塔台傷亡如何?”謝敏看著啞火的塔台防禦炮,話音裏有幾分得意。

像極了翹起尾巴炫耀的鬥雞。

過了幾秒,塔台響起了一如既往的回話:“你的表現讓我懷疑這架戰鬥機的攻擊能力有所缺陷。”

隻是信號不太好,斷斷續續的,大概是謝敏剛才不小心打中了某個聯絡箱。

“是嗎,那真可惜。”謝敏繼續在空中盤旋,他的探照燈晃晃悠悠照到失去玻璃幕牆阻擋的塔台高層,一片廢墟中,傅聞安的身影在光束中屹立。

他身後的軍服披風獵獵翻飛,偏頭逆著光看去,軍帽的陰影蓋住表情,可謝敏眯起眼,還是渾身湧起一種被他的目光洞穿似的不悅。

傅聞安抬手,把一個通訊器放在唇邊,追問道:“可惜?”

“可惜沒能把你幹掉。”謝敏調侃道,而後又連忙加了一句:“請不要放在心上,能被很多人覬覦應該是執政官的福氣。”

而後他掛斷通訊,操縱狂蜂緩慢降落。

傅聞安聽完這句話,沒有回答。

他大概是在考慮怎麽能把這種福氣送給別人,比如,某個試圖通過掃射幹掉他的飛行員。

巨大的人造野獸落在跑道盡頭,空中的喧囂完全止息,夜色變淺。

傅聞安踏著一地玻璃碎片走出控製室,被擊穿的走廊滿是殘骸,身邊的控製員熟練而安靜地打掃殘局。

他走步梯下樓,應急燈忽明忽暗,就在剛剛,謝敏的點射不僅打爛了玻璃和塔台防禦炮口,還順帶讓這幢建築的電力供應設施徹底宕機。

當傅聞安看到現場時,甚至懷疑這樣精準的射擊是不是謝敏刻意為之——懲罰他走樓梯下去。

踏上平地,一輛軍車已經在側恭候多時。

傅聞安攏起披風,他站在車門旁,目光從狹長的眸子裏射出,刀一樣冷,定格在遠處一道身影上。

天乍亮,一抹曙光從地平線上散出幾絲亮色,作戰機靜靜蟄伏在原地,謝敏盤腿坐在它那碩大的機翼上麵。

他赤著上身,有些瘦弱的軀體線條頗為耐看,姿勢放鬆,如果仔細觀察,甚至還能發現他蓬鬆頭發搭在肩膀的弧度。

他正叼著一根煙,偏過頭去,一手拿著打火機,一手攏出一處避風港,點燃了那根香煙。

隻一刹,火星明滅,與遠處昏暗的晨光融為一體。

他看起來似乎很愉悅。

如果可以,謝敏並不想在折騰一晚上後還要到作戰會議上瞧傅聞安擺譜。但很顯然,他並沒有權力改變一個暴君的決定。

“早啊老大,聽說你昨晚把執政官的塔台炸了?”

如果說在軍營裏有什麽比黃色雜誌與烈酒更受歡迎,一定是八卦,還得是上司的八卦。

比如說財政部大臣是個人體收集癖,教育局局長包養八個小三,總參謀有福瑞控的潛質,再比如某個作惡多端的執政官似乎癡迷於銀桂味的信息素……

嘿,最後一條絕不可能,簡直比謝敏拿著手槍衝進辦公大樓一槍把執政官崩了還要不靠譜。

陳石猛地把某個驚世駭俗的想法甩出去。

“用詞準確些,隻是掃射而已。”謝敏端著餐盤坐在食堂角落,大口咬著碟子裏的的藍莓醬薄餅。

“零號”的夥食一向是所有部門裏最好的,身為特工組織,說不定哪頓就是最後的晚餐,就是死也得先吃飽。

“聽說工程部那老頭看見塔台的廢墟差點猝死過去,被擔架抬走的時候,還罵老大你不得好死。”

陳石狂野地拖過一條長凳,一腳踩著橫杆,臉上的肉在他幸災樂禍的笑容裏微微發顫。

“反正不是我先開炮的,關我何事。”謝敏白了下眼,把唇邊的藍莓醬舔幹淨,複而又想起來了什麽:

“說起來,你這次的報告寫的很出色啊?都讓傅聞安不惜犧牲睡覺時間也要來找我的麻煩。”

陳石敏銳地察覺到謝敏的神色變得鋒利,如他腰間藏著的匕首一般,陳石肅然正色。

“哪有,您還不知道我的水平嗎?”陳石認真道:“更何況其實不管我寫什麽,執政官都會找您的麻煩。”

謝敏偏頭盯著他,自嘲地勾了下唇:“您?”

陳石連忙改口:“你你你你你。”

上司的心思一貫難猜,雖然比起喜怒無常的傅聞安來說,謝敏還算親民,但偶爾……也會露出這種威嚴的冷意。

謝敏向後靠,視線輕輕移轉,待陳石快撐不住了,才笑了一下:“也是,他向來看不慣我。”

傅聞安的心思難猜,一旦與謝敏有關就更毫無邏輯。

之前的報告是謝敏親筆,傅聞安便以字寫的不好、修辭蹩腳、邏輯不通等理由打回要他重寫。

後來謝敏讓陳石寫,傅聞安又說寫的一板一眼,毫無感情。

要什麽感情?把傅聞安的屍首做成標本的感情嗎?謝敏狠狠咬著牙。

正在他想著的時候,內線通訊響了。安靜的餐廳有不少人,鈴聲卻顯得整個空間落針可聞,他們埋頭吃飯,誰也不敢朝謝敏的方向看。

謝敏垂眸,盯著通訊器上的那串惹眼的代號——黑梟,傅聞安現在的副官。

“老大,你是不是該去開會了?”

陳石坐立難安,他左顧右盼,斟酌了一會,才用他那粗嗓子小聲道。

“恩。”

謝敏應著,卻沒有動的意思,視線直直地盯著那兩個字,直到擾人清淨的通訊徹底熄滅,他才站起身來,大步向外走。

作戰會議室離“零號”的基地有段距離,位於靠近城堡的雙棟行政大樓。繞過樓前的風雪羚羊雕塑,謝敏特意在小花園轉了一圈,才姍姍進入行政大樓。

他並不想與向來準時的傅聞安偶遇,尤其是他那一大堆花枝招展的隨從,像極了一群飛來繞去的撲棱蛾子。

但今天,謝敏一進入樓內,就知道自己完美地錯估了時間。

傅聞安站立在電梯前,挺拔得如一棵長在瓷磚地麵的樹,他的軍裝挺括修身,尤其是肩頭那顆星星,亮得刺目。

聽見謝敏的腳步聲,他並沒有轉過身,直到謝敏與他並肩時,他才淡淡開口。

“上校看起來很疲憊,是昨晚沒睡好嗎?”

“拜你所賜,不算太好。”謝敏換了個不算端莊的站姿,一手插進褲袋,深褐色軍服低調冷淡,他歪著頭,盯著光滑的電梯門。

電梯門貼著略微反光的牆紙,兩團色調一致的身影映在上麵,謝敏並未側目,企圖透過那團糊狀的影子窺見傅聞安的表情。

“看來為你留出時間休息是我考慮不周。”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傅聞安率先進入,待謝敏也走入,電梯門閉合後,他道。

謝敏蹙起眉。

狹窄的電梯空間,四麵鏡子擦拭明亮,連軍服的褶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悉悉索索的運行聲中,兩人占據各自的空間,空氣都自行分為兩半。

死寂、沉默、藏在冷峻中蠢蠢欲動的試探,隨著謝敏的眼神探出觸角。透過鏡子,謝敏看到傅聞安冷著臉,視線銳利,正好對上他的目光。

他們都在無聲地透過鏡子打量對方。

極具壓迫感的氣氛令人難以呼吸,謝敏僵直在原地,看似散漫的姿勢,手掌卻微微貼上腿側藏有的刀。

他逐漸壓下眸子,唇線抿成一條。

直到電梯再次發出叮的一聲,傅聞安慢悠悠地把落在謝敏臉上的視線挪開,略一挑眉,隱隱有些嘲弄。

電梯門開了,門口的綠植伸展著寬大的嫩葉,走廊裏有三兩職員談笑著經過。

頭頂的燈光落下,灑在先一步出去的傅聞安身上,融化了他身上殘留的、電梯裏的肅殺氣息。

“你似乎很緊張,上校。”

傅聞安側過身,肩頭星星的光輝幾乎吞沒了他視線裏的玩味。

謝敏這才反應過來,他有些失態了,但還沒等他解釋,傅聞安先一步走過了樓梯口。

謝敏一腳踏出電梯,正煩躁著,突然聞到一股不太好形容的氣味。

他抬起胳膊,輕輕在袖子上嗅了下,略有疑惑地眨眨眼。

“硝煙……信息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