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宋府在京城的院子坐落在京城月華坊, 位於月湖一側。

天子腳下,輦轂繁華。

天色向晚,一盞盞燈由遠極近地點起來。正是熱鬧的時候, 外頭沿街叫賣、擺攤開店, 不遠處還有一家娶新婦, 包了畫舫搭著戲台唱戲的。

樓船星鼓, 燈火優傒,聲光相亂。

二人具沒有說話,隻穿過熱鬧的人群,走到一處漸暗的亭角。亭角渾樸, 四周植密密桃柳, 三三兩兩的燈火透過清樾綠陰灑在地上, 疏如點點殘雪。

李青溦側眼看他, 他清潤勻停的下頦微頷,一雙眼仍是瞧著一旁的涓涓細流。

李青溦蹙眉問道:“瞧什麽呢?”

陸珵未抬頭, 瞧著她印在水麵的一泓側影, 輕輕彎唇:“在看一泓明月,明瑟可愛。”

李青溦隨著他的視線瞧了一眼,河麵一勾彎月隨波微**,四周一簇簇星子落在湖麵上,也沒什麽旁的, 她輕輕蹙眉。

陸珵指著河麵輕聲道:“女星旁的那顆星子是始影星,女子在夏至晚等它出現的時候祭它,得好顏色。始影星南邊, 與它並排的一顆星叫琯朗星, 男子在冬至晚, 等它出現時祭之, 得好智慧。”

“唔,是真的麽?”李青溦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兩眼,“那顆星星叫什……”她話至此,突又想起今日的事情,白他一眼:“誰要和你看星星?你倒一副平心定氣的樣子,誰想聽這些,我是要問你你同我外祖母說了些什麽?”

“想聽麽?”

李青溦點頭。

一旁有醉酒而歸的優人閑客笑鬧著過來,一陣酒氣脂粉香擦踵而過。陸珵湊近李青溦,一條仿若泥塑的長臂撐在一側,擋著過來的人。

“我同外祖母說:我要娶你。”他看向她,喉結輕輕聳動。

李青溦微微一怔:“那是我外祖母,如何就是你的了,你倒是一丁點不把自己當外人。”

晚風帶來沉沉的河風,又捎過遠處優人幽婉的唱腔。李青溦別開臉,臉麵泛起一層紅暈。

陸珵輕聲道:“今日在你轎中,怕是車輦印子露了行蹤,後來就有人過來提點了幾句。”他話音一頓。“既已看見,不若開誠布公一些。”

“畢竟日後我們是要成親的。她們具是你的親人將來也是我的親人。此刻我若鬼祟,難免給他們輕慢不敬重之感,豈不叫人質疑我對你的真心如何。”

確是這麽個道理無疑,總也是要說的,可李青溦確也有幾分不高興:“隻是你也不該不同我說一聲,就自己做了決定。或許我並不答應呢?”

她話雖如此,隻是想起陸珵若是同她說了她必然不能同意;又想到她今日巴著,叫他藏著掖著,卻也未問過他是什麽意見。

話音說到後來,已有幾分中氣不足。

陸珵已低眉順眼地道了歉:“是我的錯,下次定然同你商議一番。”

他一邊這樣說話,一邊拽著她的袖子,輕輕地曳了幾下。

他這說軟話的本事。是越來越輕車熟路了。李青溦本還想說他幾句什麽,聽他這般說,當真也說不出什麽硬話來了。

半晌,她輕輕歎了口氣,打算揭過這一頁,又問他:“我外祖母怎麽說的?”

她想問她外祖母未難為他什麽吧。

可細細一想,自己外祖母也不是那般的人。可是又實在是好奇自己外祖母同他說了什麽,先前她要進屋的時候,她外祖母的神色瞧著可是有幾分緊緊的。

她一雙青白分明的眼睛看過來。陸珵看過去,四目相對。

“外祖母叫我先料理好自己家中之事。”

李青溦一怔,歪頭瞧他:“何意?你家中什麽?”

陸珵看向她:“我家中的情況同旁人家中想比,是有些複雜。我也因這個,隱瞞過你一些事情。”

他一雙眼睛空明澄澈地看著她,眼神十分專注又赤誠。

這樣的目光,李青溦見過三次。

第一次,是他拒絕她那日;第二次便是他陳情那日;這是第三次。

李青溦性子向來驕矜明朗,若是旁人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定然會問出個三六九來。可說這話的是他——

她知他這樣說話,許確實是未想好如何說這事。心裏一下子有種茫然無措的感覺。她黛眉輕豎,抓緊他一片垂落的錦袖。

“什麽,難不成是你這個壞東西,家中有夫人?”

陸珵一怔:“怎會?自然不是。”

李青溦蹙眉,臉上神色不大好看:“那便是你定過親?如今還未退?”

陸珵啞然失笑,一時竟不知說什麽,隻是垂眸斂目地搖了搖頭。

他正想著如何開腔才能叫她知曉後不那樣生氣,全然不知他的猶豫在李青溦眼中確是有幾分別的意味了。

那是什麽?值得這樣為難嗎?李青溦蹙眉將他從上到下地打量一番,突是想起了什麽,一雙精致黑亮的杏眼驀地睜大了:“難不成是你…你不…”

她很有幾分難以啟齒的樣子,剩下的幾個字如何也出不了口,燙嘴一般的你了半天。

若是放在以前,陸珵未必會多想什麽。隻是今日在她那馬車的墊席上,瞧見了那樣多亂七八糟的話本子。此刻再看她神情,倒也能猜到她想了什麽。

李青溦閉了閉眼,紅唇微啟,正要將那兩個字說出來,陸珵實是不願意聽。貼近她,將她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唇齒間。

李青溦唔了一聲,紅唇微燙。

反應過來的時候,正要推開他。外頭突轟隆一聲巨響。

方寸之地,刹那火樹銀花,燈火燦爛,照在河麵上,光流明滅。

是河側那家娶新婦的正在放焰火。

李青溦嚇了一跳,身子一搡,一聲驚呼。陸珵輕輕摟住她的腰心,更加深了這個吻。

不同於上次意外的淺嚐輒止。

他一雙長腿抵住她的腿,呼吸交纏,二人的呼吸具有些亂了。

焰火升騰墜落,映照河麵,河麵淙淙流淌,一時間流波將月,水波帶著天上所有的星星都落在河麵上,星星似也觸手可得。

陸珵鬆開她的唇,低眉看她。

明滅燈光灑在她臉上,她精致的側顏沾了一層金邊,似一隻粉金畫邊的甜白瓷春瓶光華又潤澤,隻一張唇形狀鮮明的唇鮮豔潤澤。有一種掩不住的姝色。

他捧著她的臉,拇指輕輕擦過她嫣紅飽滿的唇瓣。

輕笑一聲:“我自然不會有什麽問題。”

他一雙眼睛,在這個時候當真是沉如秋水,深深淺淺地盛著她的倒影。

李青溦萬沒想到他知道自己想什麽,很有幾分口幹舌燥地輕輕抿唇,不卻又不小心抿著他微涼的指。

她臉更紅,忙推他一把:“說話便說話,做什麽動手動腳的?”

她輕輕打他一下,不再看他,輕轉身子。一麵瞧著麵前的淙淙流水一邊從袖中取出羅扇輕扇。直等著臉上的紅霞散了幾分,她才轉過頭,輕輕蹙眉,又斜乜他一眼:“那是什麽,也值得支支吾吾的?難不成你也是個女人?亦或是……”

她越猜越歪,陸珵著實是有幾分怕了她了,掩下心頭幾分哭笑不得,他輕聲道:“是有關我家中之事,還有我身份之事。”

李青溦聽他如此,一時輕輕噯了一聲。她當是什麽了不得的呢。身份能有什麽的呢?左不來便是出身低些,亦或是個庶子什麽的吧。可這些比起先前她所問之事,不都是小事而已嗎?

她自認為自己已經問了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便也不將他所說放在心上,唔了一聲。

“有些東西許是無法選擇的,各有各的無奈和身不由己之處。我覺著這些自然無傷大雅。”

她很有幾分從善如流地安撫他一番。

陸珵聽她這般說,一時頓住,輕輕抿了下唇:“當真,無傷大雅嗎?若我的身份,並不是一小官,而是……”

他話音未落,不遠處有個黑影,喊了一聲:“姑娘?”

原是遠處唱戲的優人已散,焰火夜歇。亭廊下暗暗的看不清人,等在遠處的幾個侍女擔心自顧尋來了。

李青溦回應了一聲,看陸珵一眼。

陸珵瞧著時間確也不早,一時半刻也說不完:“你先回去吧,免得叫外祖母擔心。”

李青溦點點頭,轉身欲走,陸珵突勾住她胳膊,將一個什麽戴到她腕上,他頓住片刻,“過幾日的杏園朝宴,你也去嗎?”

既是大宴,文武百官具可攜帶家眷。

李青溦以往懶怠湊熱鬧,也並未去過,聽他話音像是想叫她去的意思,不願拂他麵子,應了一聲跟著侍女走遠了。

——

陸珵直到瞧不見她的背影,這才乘車輿回去。

外頭已經黑了下來,京城大街小巷處處燈火縈繞。

馬車從中道一路過了都亭驛、尚書省,禦史台,直到皇城的右掖門,具燈火點點,錦繡紛疊。

隻是東宮的碧瓦飛甍都籠罩在一層灰白中。沒有燈火籠罩的地方,似是被潑了一盞隔夜茶,有一種淺淡的陳舊色;與外頭燈火璀璨處,似是兩個世界。可以往他卻並未注意過這些。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