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工部班房, 林忠行度幾步,手裏拿著一道文書,吩咐坐下之人:“過幾日便要再去一趟南郊量地, 待回來另需同殿學士、三司、三班院、戶部參議。別的自然不說, 隻這劉閣老便厲害難纏。此番去若有什麽, 事需常忍……”

正是午後, 眾人都提不起什麽精神,隻是稱是。

林忠側頭看坐在左側梨花木扶手椅上的陸珵。

他正襟危坐,姿儀態挺拔如鬆竹,手上握著一卷書, 垂眸斂目。若不是他不發一言, 手上的書卷也是半天沒有翻動, 林忠都要以為他是在沉思什麽。

林忠輕咳一聲。

陸珵抬眼看他, 一雙風眼清淩淩的。輕聲應和:“事需常忍,林大人, 孤心裏有數。”

話雖應對, 隻是到底帶了幾分剛回神的茫然。

倒是難為太子殿下一心二用了。

這幾日他倒常走神,這放在以往是從未有過之事。林忠打量他一眼,他眼底隱有幾分青,因他膚色冷白,倒看得清晰。

許是這幾日晝長人困, 班房連軸轉的緣故。索性今日無事了,瞧著時辰也差不多了,便提早散了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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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珵從中門出去, 吩咐景三回府。一時坐於轎子中, 輕捏幾下眉心。

這幾日倒也不是事忙, 隻是他夜間失寐, 是有幾分神倦。

轎子落著未走,傳來幾道淺淺的話音。

未久景三探頭道:“殿下,長公主府中人尋您。”

長公主府?

他掀開轎簾,對上外頭一張俊秀斯文的臉,那人忙忙作揖。陸珵見過之人一般不會忘,一時認出此人是他姑母身邊的外寵。

“何事?”

楚郎君移開視線行禮:“回殿下,長公主有事,請太子殿下去葉子樓。”

陸珵蹙眉:“葉子樓?”

他未聽過此地,想是他姑母名下茶坊之類的,倒也未注意,隻是又問:“可有說什麽事?”

楚郎君頗有幾分扭手扭腳地,難以啟齒般,半晌輕咳一聲:“長公主殿下隻言,若太子殿下不去,到手的紅杏怕是要叫人撬杠了。”

陸珵想起那日在畫舫上。她姑母所言,應當便是今日同李青溦一起聚會。

他一時未語,輕聲道:“今日孤還有事未完,便不去了,過幾日有空當親自去府上向姑母賠罪。”

那楚郎君見他不願去,想起陸雲落的叮囑之言,正要抬頭多說幾句。

便見太子殿下下頜稍低,一雙冷湖似的眼凝視他。

楚郎君早以前隻是遠遠地見過太子殿下,隻是見他容貌端麗、眉目如刻畫,性子又見仁慈,是光風霽月似的人物,此刻對上他的眼神,方感受到幾分淡淡的威壓。

他一時退後半步,再不敢多言什麽,行禮退下回去複命。

轎子走開,進了坊市。

陸珵假寐,突問外麵的景三:“葉子樓是何地?”

景三探頭道:“太子殿下不知啊?這葉子樓乃是樂坊,近月剛剛建成,依山傍水的可是繁華呢!”

好好的,如何要去樂坊?

陸珵一時睜開眼睛,輕輕蹙眉。

——

葉子樓裏眾人有行酒令的,又有插花掛畫的,當也熱鬧。

李青溦懶怠動,倒臨軒隔牖瞧外頭。

天色青白一道,樓底湖麵滿是綠瑩瑩的荷葉,夾著幾株花骨朵。湖麵有遊船,一時載著人入藕花深處,驚起一灘又一灘的白鷺。

喬竟思走前幾步,輕笑道:“素娥姐姐,自己在瞧什麽?”

李青溦隨意應了幾聲。

喬竟思又笑道:“午後確實沒什麽消遣,不若你我對弈幾局?彩頭便是我今日從典當行取來的東西如何?”

喬竟思是瞧她一人,垂眸斂目立在風口,很有幾分感懷的樣子。他倒是怕她悶地發慌,便想著同她消遣一下。

二人說話的聲音也不低,在一旁插花的陸雲落自然聽見他說話。瞧他一副要上鏟子薅別人家紅杏的架勢,不由斜乜他一眼。

喬竟思隻當看不見她的目光,言笑晏晏地看著李青溦。

李青溦起了幾分興趣。

她小時有一段時日身子孱弱,養在並州不能跑跳的。她外祖母怕她悶,平日裏無事的時候都會同她閑弈。

弈道精絕,其中自有妙理。

她外祖母是其中翹首,她自然也有幾分精。她的幾個表哥,具下不過她,後來便不同她對弈了,說起來確也很久沒有下過棋了。

她思忖至此,輕笑一聲:“我雖是久未下棋,但也有幾分棋力。喬郎君若要下彩棋,輸贏可是難測。”

喬竟思並不在意這個,輕笑一聲,“雖有彩頭,棋局以怡情,輸贏自然不重要。”

他叫一旁的丫鬟上了棋盤。

李青溦當不是扭手扭腳之人,二人置子對弈。

她說有幾分棋力果真隻是自謙之言,弈者自然要精通計算,喬竟思其實已算其中好手。他本想博美人一笑,下幾把水棋。未知開局他便知自己錯了。

全力而為仍是未有四十幾步便敗了,如此兩局,眾人一時圍過來看二人下棋。

第三局方開幾步。

李青溦剛置過子,突聽見外頭門廳風鈴一動。

她聽見一道沉穩的腳步聲從屏風後傳來,聽著好似還有幾分耳熟。

抬眼對入一雙清潤的鳳眼中。

來人一身緋色直裰,身姿挺拔如玉。走進來站在一側,便有一種說不來的風儀,與眾人格格不入,又叫人移不開視線來。

目光相接,李青溦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一旁陸雲落走上前,二人不知說了些什麽。

李青溦偷睨幾眼,到底還是走了幾分神,下了幾手昏棋。

喬竟思見著自那位陸郎君來了,她便有幾分心不在焉。

心裏暗歎到底是除卻巫山不是雲。隻是麵上未顯,當下罷棋,給她找補:“素娥姐姐不必放水,是我技不如人。輸了便是輸了。”

李青溦自知自己此舉實乃對人不尊重之舉。一時有幾分郝然,連連道歉。

喬竟思未惱。一時看李青溦未理會那位陸郎君,目光微動起了幾分心思,笑言:“姐姐若實在是慚愧,不若也送我些東西,讓我也高興一番。”

李青溦正有幾分不好意思,聞言道:“你說罷,若我有,定然就能送給你。”

喬竟思輕搖折扇:“倒也不是旁的俗氣之物,姐姐棋藝驚人,料想四藝俱全,書畫定然也不俗。”他輕笑,“最近我新得一紅木折扇骨,不知能否請姐姐題題扇麵,好教它錦上添花?”

李青溦笑應:“是可以,隻是我的字畫未必拿得出手,恐怕貽笑大方。”

話雖如此,隻是她答應了萬不會推卻。眼見喬竟思並不在意,站起身往書案前走。

陸珵正和陸雲落二人一站一坐還說著些什麽。那楚郎君站在一旁,倒是個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

李青溦見他來了,本有幾分高興。見了這一幕一時又有幾分氣結。

不知道的還當他是人家的外寵呢!這個時候怎麽就有這麽多話了?先前問他句話倒是和掉了嘴的茶壺一般的。

她故意擦到他身側輕撞他衣角,倒是帶過一陣不輕不重的紫茉莉的甜香。

她行過,陸珵幾不可聞地悶哼一聲。

便見她一雙杏眼眼角飛旋著乜他一眼走遠了。

陸雲落視線下移收入眼底,瞧見李青溦似是故意踩了陸珵一腳,一時舉起團扇搖頭輕笑。

陸珵輕笑一聲。

她踩他一腳,倒也不疼,隻是像貓蹬了他一腳一般。

近日今日他本是要收整去南郊需帶的文書物件,本是不願來此地的。隻是聽她在樂坊,一時怕她又出了什麽事…一時又是想他此去不知多久,想見她一麵罷了。

丫鬟伺候筆墨,李青溦作了一隻狸花貓戲櫻桃圖。

她今日外一件月白褙子,裏著一件水霧綠的齊胸襦裙,因微微折腰、半立半趴的姿勢,一時顯得腰肢很細,露出來的半截胸脯柔嫩雪白,潤生生地泛著瓷色。

當朝穿衣不拘,這般的齊胸襦裙早就有的,倒也不大露骨,宮妃中也常有穿的。

陸珵並不是古板之人,卻不知為何很有幾分介意。一瞬間倒起了將她藏起來的念頭。

李青溦自不知道他如何想。

她既答應了喬竟思畫扇麵,她又是個做事認真的性子。

正要點櫻桃,一時嫌棄屋中備著的朱砂青重澀滯。便擰開隨身帶著的一精致的白玉盒子,用細簪子挑出許多到筆冼上。

她將這似顏料的東西兌水化開,塗到畫上。塗出來的櫻桃似要點破一般,顏色鮮亮,另有一種紫茉莉的甜香留扇。

一旁喬竟思撫掌歎道:“姐姐帶的是什麽?果真絕了,整張《狸貓戲櫻圖》因顏色和筆畫,更顯得妙極了,真是謝過姐姐。”

李青溦一時未回,隻輕笑一聲。

他不知那是什麽,陸珵卻對那味道很是熟悉,那是她擦的口脂。他知她出於追求完美的心態,隻是為了讓那畫顏色更為鮮亮罷了,一時又忍不住看向李青溦潤澤的唇。

陸珵手輕轉腰間那琉璃珠的香袋,輕輕抿了下唇。

——

眼見酉時將近,眾人也未有心思,各自準備打道回府。

喬竟思看李青溦,輕咳一聲:“李姐姐,時已將暮,不若我先送你回去如何?”

喬竟思看見今日李青溦同陸珵二人未說話,自是有了齟齬。他倒也不是趁虛而入那些個不講究的人,隻是看著天色已經向晚,出於禮節同安全考慮。

一旁落三娘團扇微動輕挑起他下頜:“噫,天色確已不早了,我是有幾分恐黑的,不若小喬弟弟先送你落姐姐回去如何?”

喬竟思:“……”

不如何,畢竟落姐姐每次出行,不僅帶家丁還要帶外寵。多得是一夜乘興盡興而歸。她說自己恐黑,像是在哄鬼。

李青溦卻不知這個,一時笑道:“我是不必別人送的,既如此,便要勞煩喬郎君送落姐姐回去了。”

她前腳剛走,後腳陸珵便也跟著出去了。

喬竟思若看不出陸雲落是故意造筏子給二人,當是眼睛有問題。一時間臉色倒是一垮,倒也不是別的,他有自知之明李青溦不會心悅他,隻是有幾分不甘心。

“落姐姐,難不成你我二人相識多年,在你眼中我竟不如個陌生郎君?你為他造筏子,倒是傷透了弟弟的心呐,我算看明白,這些年我對你如何你心知肚明,我看許是錯付了。”

陸雲落撲哧一聲:“小喬弟弟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她輕搖團扇,滿麵促狹,“或許隻是你嘴中的陌生郎君,恰也姓陸,又正正好好的是你落姐姐的親侄子呢?”

喬竟思啊了一聲:“怪道呢,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一時臉麵更黑。

陸雲落輕拍他肩:“你也不必太過於傷心。”

她輕指一旁那幾件被李家人當掉的擺件,紅唇輕勾:“以後再有這些,你入了賬拿給我,我算到我那侄兒頭上便是。至於價錢嘛,你隨便提便是了。”

喬竟思歎了一聲,既已傷了心,如何還需傷財。到底還是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