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冷月薄

墨筆描摹的眼睫

禦澤還要說些什麽, 江月白已經轉身走了。

“哎......”禦澤站在原地,追著江月白也不是、扭頭去仙境門也不是,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你......”

他正一籌莫展,江月白忽然又轉身走了回來。

禦澤鬆了口氣。

但氣緩到一半就卡住了——

江月白回池邊提起了他帶來的酒葫蘆, 而後又轉頭走了。

禦澤:“......”

晚陽漸落, 蒼穹被夜染成藍紫,單薄月色隱隱照亮空中飄浮的暗紅霧滴。

微寒的晚風裏彌漫開血腥味, 還有濃烈的魔氣。

與此間仙境格格不入的魔氣。

那股魔氣太過張揚、帶著異族與生俱來的邪惡殺戮氣息,很快便成了眾矢之的——它激發了所有仙人曾在凡間的怒恨與壓抑太久的戰意。

刀劍法器碰撞的聲音如同山崩地裂, 即便玄天仙境遼闊無比, 那些聲音依舊隨著晚風飄過巍峨仙山拂過浩**仙河,飄至仙池周圍......

震得池中水波來回晃**。

禦澤手忙腳亂發了個全境傳音, 魔氣幹擾靈訣, 一連三回才發出去, 等他發出去, 連自己在靈訣裏說了些什麽話都不記得了。

原地猶豫了一下, 他還是踏上了仙宮雲階。

仙宮禁製不對仙境眾仙設防, 禦澤伸手推散了仙宮前透明屏障,外麵猙獰的仙魔之氣撞**聲盡數湧進, 將仙柱纏繞的垂幔輕紗掀得上下翻飛。

他一路疾行, 穿過回廊, 連推了幾扇門,都沒見到人影。

仙宮是他設計的, 當時造的時候還省去了不少複雜部分, 可此刻他隻覺得九曲十八彎, 差點在自己搭的回廊裏迷了路。

七拐八繞了好一會兒, 禦澤跟著直覺走到了後山花園。

也不算是直覺,是聞著味來的。

酒味。

“江月白!”禦澤直接喊了名字,喘了口氣,“躲我呢是吧,藏這麽深。”

此處魔氣與血腥味都不濃,隻有涼風輕搖著花草。江月白半躺在藤椅裏,跟著風一起搖搖晃晃,遠遠看過去,白衣飄垂,似還有幾分悠閑。

“外麵魔氣太重,”江月白聽到自己的名字,微微坐起了身,嗓音仍然是虛弱,“我有點受不住。”

禦澤瞧了他一眼,見到他蒼白的指節裏還攥著那塊淡紅的手帕,整個人顯得格外病態。

演技高超啊。

“酒呢。”禦澤走近幾步,食指勾了酒葫蘆的繩帶,提起來晃了晃,“別跟我說你倒了。”

“喝了。”江月白說,停頓片刻,又輕聲補了句,“裏麵就剩兩口了。”

“不是受不住嗎。”禦澤低哼一聲,擱了酒葫蘆,“能受得住酒?”

江月白笑了笑:“前輩方才說是用十幾種花釀的......”

他抬起眼,人畜無害地望向禦澤,“說得我好奇,想嚐嚐。”

禦澤喉結動了動,隻這一眼,那些到了嘴邊的重話就咽回去了。

裝病又怎麽樣呢,他的確是不忍心戳穿,江月白在這一點上算是拿捏住了他。

“傳音我發了。”禦澤歎了口氣,挨著江月白坐下來,“讓他們下手輕點,能別打就別打。”

江月白躺回了藤椅裏,像是累了,隻答了一個低低的“嗯”。

遠處的嘈雜隔了層疊的仙山,到了這裏隻剩隱隱約約的風聲,顯得此處更靜。

霧靄深重,暗淡的月光落在白衣,像一層薄衾蓋在身上。江月白呼吸平穩,似乎睡著了。

“不去見他,那讓仙子們帶句話呢。”禦澤把酒葫蘆裏剩的幾滴酒倒進口中,而後輕輕拍了拍江月白的手背,“好歹給那孩子解釋幾句,不然他心裏也不好受。”

靜默良久,江月白的手指動了動,禦澤還沒反應過來,江月白快速從他手裏抽|出了手,捂住嘴猛烈咳嗽起來。

禦澤:“......”

“好好,不說了不說了,”禦澤妥協了,“不說這些了,你歇著......”

不論是真還是假,這咳嗽聲總是讓他心疼。

“怎麽解釋......”江月白咳完的嗓音有些沙啞,“說我完全是利用他,他肯定接受不了......說我待他是真心,他恐怕要強留在這裏賠罪道歉......仙氣腐蝕魔體,折騰起來更是麻煩......”

“是,是這個理。”禦澤點著頭,扶他靠回椅背,“你想的更周全些,是我欠考慮。你好好休息,其餘的事我來處理。”

禦澤走出雲上仙宮,濃重的血霧撲麵而來,像是迎頭給口鼻灌了場悶雨,堵得呼吸滯塞。

夜色被染上暗紅的髒,風裏全是鹹腥。落花受到魔氣侵蝕,已經變作了滿地粉色的汙泥。

禦澤心裏奇怪:不是發了傳音,怎麽還在打?

難道傳音沒發出去?還是那幾個好戰分子光顧著打架沒收到?

禦澤滿心疑惑地走下仙雲長階,忽然看到麵前**開一圈氣流漣漪!

一道無色氣門憑空展開,彩霧隨風散,幾位仙子從傳送靈門中跨了出來。

“小白人呢?剛去劍心池沒找到!”青芷話音帶喘,往禦澤身後看了一眼,“在這裏麵嗎?”

“哎,他歇下了。”禦澤伸手攔住了就要往裏衝的幾個人,問道,“什麽情況了?”

“太慘了,實在看不下去了。”青芷提起裙擺,上麵全是濺上的暗紅的血,“醫者仁心,我都忍不住想去救人了,但是根本擠不過去啊,那些小姐妹們的刀劍幾百年沒見血了,今天可算殺了個痛快......”

禦澤聽得心驚膽戰:“我......我不是發了傳音!讓你們別下狠手!你們......”

“別下狠手?”青芷抬眼,“打得太激烈,沒聽全,光聽見後三個字了。”

禦澤一陣頭暈目眩。青芷已經繞開他帶著仙子們衝上仙雲長階了,留下一句:“找小白有急事,過會兒再和前輩解釋。”

“什麽事?哎,等等,你們動靜小點!”禦澤轉身追上去,“別給他吵醒了。”

仙子們的動靜已經很小了,但問話響起在寂靜的夜晚裏還是顯得焦急突兀:“小白!你和那個人是不是認得!”

禦澤後腳趕到,想攔著她們,卻發現江月白並沒有在睡,而是坐在假山小橋邊低頭在水裏洗什麽。

“那人快不行了,說想要見你一麵。”青芷走到近前,語氣急促,“你去不去?”

“快不行了?”江月白動作一頓,將手帕從水裏撈了出來。

又翻了個麵放下去。

淡紅的顏色遇水緩緩漂散,手帕不大,但江月白洗得很認真,指腹細致地撫過布料每一道紋理,再不緊不慢地將帕子壓進水下輕晃著......

不知是不是重傷的原因,每個動作都極其緩慢,透出些懶散。

青芷原本滿心急躁,可目光落在那些晃**開的水紋上,心情莫名跟著放緩,甚至還出了神——江月白的手,並不算一雙溫柔的手,因為那雙手骨節分明,每根手指還都布滿了劍繭。

但卻讓人覺出“溫柔”這兩個字。

這雙手握劍的時候冰冷無情,但若是放下劍輕撫誰,也許並沒有那般無情。

帶著薄繭的指腹反倒比細嫩的皮膚更有一種冷冽的溫柔。

“他不是那麽厲害麽,敢直闖境門,”江月白將帕子擰幹,搭在了手邊搖晃的小樹枝上,神色沒什麽太大變化,“怎麽會這麽快就撐不住了。”

“小白你......”禦澤欲言又止。他覺得江月白這話聽著不大對勁,似乎並不擔憂,反倒有些......失望?

他轉頭看向還在滴水的手帕,聞到了花汁的芬芳......

好小子,還會裝吐血了。

“他是很厲害,可交手沒一會兒他就不再動手了。”青芷回過神,彎腰掬了一捧仙池水洗了洗手臂上的血,“就單方麵挨打,那誰能撐得住多久啊。”

江月白好一會兒沒說話,沉默須臾,淡淡道:“既然撐不住了,那就跟他說,讓他回去吧。”

“他要是願意回去,我們也不必來這兒找你了。”青芷甩了甩手上的水,歎了口氣,“他不僅不還手,還求我們一定要把話帶到,這......”

青芷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幾個仙子,“瞧他滿臉是血,可憐兮兮的,大家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是啊,早知是你的熟人,我們便不打了。”仙子們對上江月白看過來的目光,都有些不好意思,“當時場麵太混亂,還以為是哪個不要命的魔族要上來尋仇......”

“不怪你們。”江月白輕聲說,從水邊站起了身,“他現在在哪。”

青芷表情複雜:“在境門外麵跪著......”

禦澤大步走到江月白身側:“我給你結護身結界隔魔氣,你去見他一麵吧。”

江月白問:“他傷得重麽。”

“挺......挺重的......”仙子們回答得有些困難,“他身上......好像有舊傷......”

“對,有舊傷,我也感覺出來了。”大家都紛紛點頭附和。

——有舊傷,所以才傷得那般重,不是我們太凶殘。

“他流了很多血。”為了防止江月白看到那副場景後太震驚再傷了心脈,青芷決定提前讓他做好心理準備,“眼睛流得尤其厲害。”

江月白拿起了藤椅上搭著的披風,聽到這句話後又緩緩放下了手。

“走吧,”禦澤看他猶豫,直接上前,“我陪你去。”

“不用。”江月白按住了禦澤要來扶他的手,轉身撐在藤椅扶手上緩了口氣,垂頭捏了捏眉心,嗓音微有暗啞,“我忽然有些累了。”

青芷見他麵色不對,問道:“今日的藥吃了嗎。”

“吃了,”禦澤替他回答,“我看著吃的。”

“那先喝點水......”青芷伸手去石桌上摸茶壺,卻摸到了一隻酒葫蘆。

“前輩,”青芷抬頭看向禦澤,“你是看著他喝藥,還是看著他喝酒?”

“我這......”禦澤不知怎麽說,“我拿這酒是給......”

“沒事的,就是困了。”江月白低低說,“我去歇會兒。”

“你不去境門見那個人?”青芷驚訝,“那......那他怎麽辦?”

“我本來就沒要見。”江月白垂眸拿了披風,語氣淡漠,“他若覺得痛了就回去,若是還要強撐,那就跪著吧。”

“啊?!”仙子們聞言都變了表情。

“他......”青芷問,“不是你朋友啊?”

江月白說:“當然不是。”

青芷驚奇:“真是來尋仇的仇人?”

江月白嗓音微啞,顯得有些敷衍:“差不多吧......”

禦澤噎了一下:“你......”

眾人怔愣的功夫,江月白已經走了。

“唉,早知如此,直接打死得了。”仙子們意猶未盡,“還沒使出絕學呢。”

“那要再回去打嗎?”

“我覺得可以......”

禦澤沒好氣道:“打什麽打,他不是也沒幹什麽。”

“好吧。”仙子們活動了活動脖子手腳,“今天也有些累了。”

“而且魔族會被這裏仙氣腐蝕身體,估計再過會兒他身子就要化成血水了。”

“那我們就不用管了吧......”

仙子們交談著走遠,獨留禦澤一個人站在原處。

禦澤在心裏琢磨著......要不要自己先去見見那個穆離淵?

可是見了之後怎麽說呢?把劍心的真相告訴他?那絕對不行。說江月白是真的不想見他?那別給人孩子整得傷心過度,一下子過去了。

到底該怎麽辦?

禦澤糾結了半晌沒糾結出個結果,最後也決定放棄不管了。

覺得疼了也就回去了。江月白那話說得沒錯。

倔強是苦沒吃夠,等真撐不住了,也就不倔了。

......

夜色漸深,風吹霧散,月薄星燦。

今晚不同往昔,血腥殺伐過後,夜色裏不是月的微暖淺金,而是星辰的冷。璀璨的星河灑落銀光,照亮浩闊的仙雲。

穆離淵看不到仙境壯美的夜色,但他能感到星辰落光的冷。

他渾身冷得打顫。

血流得太多,他幾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身子了。

仙境門前還有幾個留下看熱鬧的小仙倌,圍著這個流血的人來回轉圈:

“你到底是什麽人?”一個小仙倌停在穆離淵身前,蹲下來瞧著他的臉,“來這裏想做什麽?”

穆離淵微微抬起頭,嗓音啞得無聲:“我想見......”

他原本是想見江月白一麵的,但此時不想了。

或者說,不能了。

他上天河之前用魔晶琥珀複明了雙眼,可現在受了重傷,魔息無法運轉,已經又看不到了。

“北辰......仙君......”

但他還是想當麵和江月白說幾句話。

“可是北辰仙君說了,”那小仙倌回答,“他不想見你。”

穆離淵呼吸斷續,眼睛又開始流血。

江月白不想見他。他早就料到了。

誰願意見一個昔日折磨自己的仇人。

小仙倌們見他不走,紛紛勸道:

“你快回去吧!”

“你真的是魔族嗎?”

“北辰仙君說你願跪就跪吧,可靈氣會腐蝕魔體,你要是不走,身體要全部爛掉的!不是嚇你!”

穆離淵仍然在原地未動,他知道自己如今這樣很狼狽、很不堪。

但他隻是想和師尊當麵道一句歉。這句道歉他已經獨自在心裏反複說了快十年。

江月白原不原諒他不敢奢望,他甚至覺得最好不要原諒。

因為一句道歉配不上原諒。

他曾經想過,如果能再見,不論江月白是想要懲罰他、還是想要他的命,他都願意。

可是江月白什麽都沒有要。靈海之戰,江月白出手隻是為了救人,沒有和他說一句話,甚至連他說的那一句話都沒有聽完。

凶狠一劍是懲罰,懲罰後卻把拿走的半朵花還給了他——似乎在告訴他,他們兩不相欠。

江月白不想與他計較什麽,也不想有再多的瓜葛。他能感受到。

他們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再如何糾纏,他也觸不到天上月。

但他很貪心,他還想看一看自己想念的人、聽一聽想念了數年的嗓音。

小仙倌們在周圍七嘴八舌勸說了好一會兒,可是毫無效果。

他們發現這人並非完全是倔強,而是流了太多血,跪姿僵硬,周身已經沒有活氣了。

一個小仙倌大著膽子碰了碰那張遍布血漬的臉——感到極度的冰涼。

猛地縮回了手!

“他是不是......死了啊?”

“可他還跪著呢......”

“屍體僵硬了就是這樣的......”

小仙倌們既害怕又好奇:

“他到底是什麽人呀?能上仙境,應該不是普通人吧......”

“可他要真是什麽妖魔大能,不該連眼睛都治不好吧?”

“對哦,他是個盲人誒,可惜了!我覺得他眼睛長得很漂亮,居然看不見......”

又研究了許久,他們最終一致認為這個人已經死了,決定去找青芷仙子。早先青芷仙子和他們交代了,說要拿這個魔族的屍體做醫術研究。

“好可憐,落在青芷姐姐手裏,估計連個全屍都沒了......”

“我猜青芷姐姐第一個就要挖他的眼睛!”

小仙倌們結伴走過境門前的仙橋,交談聲戛然而止——夜色深濃,仙橋盡頭的一襲白衣格外顯眼。

“北辰仙......”他們驚訝不已,但沒有繼續喊完這四個字。

因為江月白對他們輕輕點了點頭,又無聲地搖了搖頭。

他們雖然沒有完全理解這個動作,可也知道這是讓他們悄悄的。

於是他們小心翼翼地踮起腳,悄悄地跑走了。

江月白緩步走上仙橋。

周圍的欄杆花草都是血色,而且是濺射狀、迸裂成扇形的血。凡是經曆過戰爭殺伐的人,都能在看到這些血的第一眼,在腦海中還原出當時畫麵的殘忍程度。

仙道已經成了血道,血水還是**漾的血水,沒有幹涸——說明流血的人一直在流。

漂浮的血水漫過了白靴,在來人緩慢的步調裏晃**波紋,打碎倒映的星河。

踏血行走的細微水聲停住。

江月白停在了穆離淵身前。

星光映血,足以照亮此地。

與那夜在空中明樓相見時一樣,江月白感到穆對方周身還是透著淡淡的病氣,成年累月積攢深厚,連如此濃重的血腥和魔息都遮掩不住。

穆離淵的暗藍色衣袍已經被血浸透,變作了深褐色。

跪地垂頭的動作讓發絲垂在臉側,碎發上掛著的血珠在寒風中凝結成滴,沉重地墜落進身下的血水裏。

江月白的視線落在他的眼睛。

這次沒有蒙眼的緞帶。

但仍舊看不到眼底眸色。

因為那雙眼睛已經被|幹涸的血覆蓋,長睫沾著血漬,雜亂地貼在眼周。

睫毛濕了血和汗,顯得更加深黑,像是用墨筆畫上去的——根根分明的,是細筆描摹;幾根被血與汗粘在一起的,是不小心的重筆濃墨。

這雙眼睛,江月白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但他仍然熟悉,熟悉眼廓起伏的曲線、熟悉眼尾延伸的弧度、熟悉每一根睫毛的走向......

淵兒的眼睛從小就很好看,甚至漂亮。

黎鮫當年和他說:“淵兒的眼睛漂亮得和小姑娘一樣,如果他真的是女孩子就好了,那樣他撒嬌裝病的時候,你是不是就能忍住揍他的衝動?”

江月白說:“我本來就沒打過他。”

黎鮫詫異:“一次都沒有過嗎?他次次逃課裝病耍小聰明,你都沒打過?”

江月白說:“沒有。”

黎鮫歎氣:“你就寵著他吧,寵壞了你就後悔了。”

江月白笑而不言。

其實那並不算是“寵”,因為實際上他沒有打過任何一個徒弟。

即便他自己從小挨過不計其數的打。

打,沒有用。起碼在江月白眼裏是這樣。

身體的折磨,是所有懲罰裏最低級、最沒用的一種。

真正讓一個人痛苦,是要折辱摧毀皮肉之下的那顆心。

江月白懂得這個道理,但並沒有想教徒弟這個道理。

可他的淵兒卻把這個道理學得很透徹——淵兒從沒有上手拷打過他。隻是在欲|望沉淪的濕汗裏,誇讚他的味道。在他身上馳騁的時候,從背後挽起他的長發讓他仰頭,強迫他去看滿殿紅燭映亮的明鏡、還有鏡中映著的人。

江月白在魔界待了那麽久,其實不怕淵兒拿自己發泄。

隻怕蠟燭和鏡子。

隻有這兩樣東西會讓他感到痛。

也讓他感到驚歎——他居然能磨出這樣狠毒的刀。

這樣濃烈到極致的恨,一定能年深日久永不消散,直到他煉出斬開天門的劍。

可惜沒有。

不是他高估了淵兒的狠。

而是他高估了自己。

江月白伸出手,緩緩撥開了穆離淵臉側帶血的發絲。

帶起的仙氣觸及到魔體,在皮膚上灼燒出一陣細微的煙。

穆離淵疼得微微皺眉,費力地睜開了那雙鮮血彌漫的眼——

眸色浸在常年繞身的黑紅魔氣裏,又被更強的仙氣腐蝕,這雙眼睛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裝病時候的濕氣蒙蒙。

隻是異常無神。

他迷茫地抬頭,想要伸手觸碰麵前的人。

可江月白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

他摸了空,什麽都沒有碰到。

但他聞到冰涼的氣息。

像春寒峰上的花、像滄瀾山上的雪......

像他朝思暮念的人。

“師尊......”他的嗓音沙啞不堪,“是你來了麽......”

他感到深深的難過,因為他又一次,看不到眼前人。

眼睛失明太久,已經沒法完全治好,魔族琥珀可以複明雙眼,但卻有時限,他的傷太重,此刻早已失去了效力。可他沒有能力回去治好傷再上來一次,僅僅是這一次,就已經快要了他的命。

穆離淵帶血的手指在空氣裏摸索,最後支撐不住,又跪伏在地上,吐了口血。

夜晚寒風忽然開始猛烈地刮,吹散了熟悉的氣息。

他看不見,也不知道江月白還在不在。

隻能拚命地道歉:“師尊......我錯了......我從前做錯了......我不該做那樣的事......”

沒有任何回應。

隻有死寂。

“對不起......”他跪在地上無助地重複著,“師尊......對不起.....”

他開始意識到,也許方才的味道隻是死前的幻覺,實際根本沒有人來看他。

如果江月白想見他,早就來了,怎會忍心等到他瀕死的時候?

他頹然地跪坐在血泊裏,不再忍著喉中上湧的血,任憑它們順著口鼻四溢橫流。

血滴紛紛墜血泊,像靜夜裏的一場殘忍的雨。

寂靜良久,江月白開了口:

“我原諒你了。”

【作者有話說】

天要亮了,作者也要猝死了(癱倒

依舊二合一!還有謝謝昨天給我投了五百個月石的小可愛!(因為看不到是誰投的,隻能在這裏感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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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2-06-30 23:52:53~2022-07-02 03:04:4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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