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靈海竭
天地盡頭響起一聲極低的哀鳴
雲船在逐漸靠近靈海。
周圍的風不再是寒冷的味道, 而是彌漫開溫暖的靈息霧氣。
所有修士們都擠在每層的甲板圍欄邊,向著靈海的方向張望——
山海的形狀隱匿在霧靄氤氳裏,隻有一片溫柔遼闊的淺金色。
將漫天的雲層都照得極亮。
江月白坐在屋內窗下, 但沒有望海。
他背對著窗,靠在窗棱, 借著窗外淺金色的光, 垂眸看著手裏的花。
三片花瓣,一半花芯。
流淌著雪白的微涼輕煙, 竟像是冰霜凝結而成。
細膩的花瓣紋理裏,隱約有淺淺的紅。
江月白指腹輕觸, 那些顏色仍在——似乎是經年累月的浸染。
門板被輕叩三下, 一個藍衣侍從無聲地進了屋。
嘈雜聲隨之湧進,又瞬息被關在門外。
“仙長, ”侍從低聲說, “霧山公子請您。”
江月白沒有抬眼:“請我做什麽。”
侍從回答:“自然是有關交易的事。”
“是要信守承諾, 用我要的報酬換回這個信物。”江月白轉了轉手裏的半朵花, 終於抬起了頭, “還是要過河拆橋, 殺我滅口。”
“都有可能。”侍從笑了笑,“但也許仙長去見了霧山公子之後, 事情還有周旋的餘地。”
侍從了解自己的主人, 霧山最討厭的就是被人要挾。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這個靠要挾信物來做交易的人,活不了。
除非, 這個人識時務, 能將這半朵花完好無損還回去......
不過, 那也不一定能活。
“在目的實現之前, 我不會還花。”江月白手掌合起,從窗下站起身,“幫我帶句話給你們公子,想殺我的話,最好現在就動手。”
“別因為任何理由猶豫。”
* * *
滄瀾門的雲船一路加速追趕,將半月的路程縮短到了七日。
巨影衝破靈海上空的雲層。
鋪天蓋地的彩霧如濃雲般,翻滾席卷而來——
雲船船身花團錦簇,披著飛揚的紅綢,飄過天空時,將周圍的天幕都染成淡紅。
好似一輪刺目的血陽。
雲船落地時,周圍騰起百丈高的塵埃,大地悶聲震顫。
雲樺一身暗紅金紋袍,緩緩順梯而下,走出霧氣。
仙門百家的掌門人早已在雲船下恭候多時。
見到來人,齊齊行禮:“見過雲掌門。”
雲樺抬眼望向遠方——
崇山如豎直向上的劍,一排排高聳入雲,刺破雲霄。
金色的霧靄繞著劍山飄搖,遮住群山後的風景。
但他能聽到來自遠方的浪湧。
幽微、輕細。
卻隨風四散,無處不在。
高山環繞,是靈海的最後一道禁製。
崇山峻嶺周圍飄散的金色淩雲,是千百年前的飛升大能留下保護此處寶藏的結界。
破障很難。
他們皆是在修仙半途的修士,如何能與飛升修士的手筆抗衡。
仙門百家都在等。
等第一仙門出手。
各家表麵謹遵仙門尊卑秩序,實際是別無他法。
早在滄瀾門雲船尚未到來之時,就陸續有二十六家掌門組織自家修士破陣。
但無一例外,全部失敗。
雲樺走過二十六家的隊列,餘光看到那些躬身俯首之人的頭頂。
春風迎麵,吹起他的發帶衣擺、吹起腰間天機劍的劍穗。
他自然知道這些人在等什麽。
他忽然覺得熟悉。
對此情此景。
九年前,天機秘境大開,在伏墟山前。
他也走過這樣一段路。
唯一不同的是,
那時他是跟在江月白身後。
同樣是大步向前,迎風而行。
他那時卻沒感到意氣風發,隻看到江月白冰涼的發帶在他眼前亂飄。
快十年過去,雲樺回憶起那一日的風景,竟可笑地隻記得,
江月白的發帶。
當年,二十六家到達天際秘境的時間都比滄瀾門早,甚至最後一道天機門開啟的時候,他們趕到的速度也比江月白更快。
但最後,他們還是不得不老老實實恭候著江月白。
天機門外九道禁製讓堂堂二十六家掌門當場吐血。
諸般法術各式寶器輪番上陣,越是眼花繚亂,越是凸顯出他們的不自量力。
圍觀人群在天機門守門靈獸怒吼聲中四散逃命、慌不擇路。
江月白姍姍來遲,一擊盡破鋪天蓋地的怒音!
清水衝入火海,漫山皆是強強對撞迸濺出的晶瑩靈點。
翻腕撥風音如琴,彈指疾鋒劍出鞘——
可是江月白手裏沒有琴、也沒有劍。
隻有手腕一圈圈顯眼的深紅勒痕。
深入皮肉、血跡未幹。
萬千雙眼睛都看見了那些殷紅的痕跡。
可沒有一個人敢說任何一個字。
因為他們絕對想不到那是什麽。
但雲樺知道。
伏墟山的長夜裏,他在幽深的山洞縫隙裏看到荒唐的景。
他看到江月白那雙持劍的手被腰帶捆到青筋崩起。
看到江月白濕水的長發被穆離淵拉緊纏繞在手腕。
看到江月白渾身的白衣都在獨幽琴弦上被摩擦成血色。
江月白明明知道仙門各家的修士都歇在周圍山洞,居然心甘情願放任穆離淵做那種事情、任憑對方那般折磨侮辱!
周圍沒有結界、沒有禁製屏障、沒有任何隔絕聲音視線的符咒和陣法!
穆離淵懲罰般地從背後捂緊江月白的口鼻。
可那些破碎的呼吸仍舊在晚風裏飄得到處都是。
染髒了寂靜的夜。
雲樺徹夜未眠,心髒亂跳,渾身出滿了汗。
江月白是滄瀾門的掌門人,口口聲聲說著為了仙門安寧。
可這算什麽?
這是要把滄瀾門推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雲樺覺得憤怒,
卻也覺得詭異的欣喜。
原來江月白並非真的清風明月不染塵埃。
原來完美的假象背後也有不堪入目的一麵。
和他們這些藏有私欲的人一樣。
並沒有那麽遙不可及。
沒有那麽,不可替代。
也許他再踮一踮腳,就可以夠到。
不,是超越。
......
“聽說不少修士都是乘坐霧山公子的雲船來的,”雲樺不再想昔年舊事,出聲問周圍的人,“怎麽不見霧山公子。”
他話音溫和。
實際是在質問。
二十六家掌門皆麵露窘迫,良久,有人答道:“霧山公子說......他隻是好心載眾修士一程,無意爭奪靈海......”
雲樺笑容未褪,話音卻變冷:“是嗎。”
方才雲船踏下風光無限的好心情頓時消散大半。
霧山這是什麽意思?
襯托他的急功近利?想要演一出“高下立見”?
好啊,那就來高下立見。
到了此地的修士,哪個不是心懷渴望。
在這個時候玩清高那一套掙名聲,不管用。
誰能幫眾修士破開靈海前的崇山禁製,
誰就是仙門眾生的再生父母。
“隨我布陣!”
雲樺邁開大步,迎風走在最前,腰側的天機劍碧光四溢!
滄瀾門修士立刻跟上。
浩浩****的長龍在雲煙繚繞裏,破開一條直刺群山深處的道。
滄瀾門修士快步分散站位,瞬息之間便排好了陣型。
他們早已對這套陣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早在五年前,雲樺就開始召集各峰金丹以上修士練習破軍陣。
五年,整整五年,不舍晝夜。
就是為了這一刻。
星星點點的法器靈光圍繞崇山腳下環成半圓。
空中靈力流動,風向變位,剛被雲船撼動過的大地重新開始震顫。
林木搖晃,驚鳥在躁動中一排排飛起,消失在烏雲之後。
數萬人結成的破軍陣,靈線層層疊疊,個個陣眼的法器靈光接連閃爍亮起,連成宏偉壯觀一片!
遠遠看去,像是一個巨大的火環,要將包圍中的崇山焚燒殆盡。
人山人海。
卻無一人高聲語。
氣氛像拉緊的弦,在等箭發的一刻。
數萬道靈光凝結成了巨網,絲縷相連,通向最前方的陣尖——
雲樺緩緩拔|出手中的天機劍。
碧藍色的光暈霎時間照亮霧靄中的群山輪廓!
千萬人匯聚的靈流太強,幾乎要衝破劍身而出。
可雲樺沒有直接出劍破障,隻極慢地移動著右臂,將劍尖一寸寸對準淩雲禁製的縫隙。
他神色平靜。
或者說,
麵無血色。
暗紅的長袍寬大,將他渾身的戰栗都隱藏在風吹衣動之下。
他在害怕。
他怕自己的劍,破不了這道禁製。
最上乘的仙門地脈、最珍貴的靈寶資源、最優秀的仙家修士,凝聚成最勢如破竹的破軍陣!
雲樺為此殫精竭慮小心經營數年之久。
他日日吃靈草仙丹、夜夜痛飲雪山冰泉,甚至在來之前,把要分給二十六家的所有藏金琉墜中的靈息都吸入了丹府!
但他還是控製不住身體的發抖。
這樣萬眾矚目的風光時刻,他期待了幾千個日夜。
可這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他卻兩腿直軟。
狠話已放出、萬事皆齊備。
若天機劍下一刻破不了此處禁製,他以後該如何自處?!
冷風獵獵,殺機彌漫。
成千上萬的人屏住呼吸,數不清的視線聚集在雲樺一人身上。
千鈞一發之際,雲樺的腦海裏卻莫名閃過一個念頭:
江月白每次出劍時,為什麽不害怕?
“雲掌門......”
身後的康墨低聲提醒。
他已經等得太久。
雲樺猛然回神——
他竟在這個時刻分神!去想江月白。
他生命中為數不多的幾個難忘時刻,竟然都逃不開“江月白”三個字。
何其荒唐。
雲樺右手猛然發力!
劍刃震風響,天機劍一聲嘹亮劍鳴!
碧藍色的光柱旋轉凝結,衝破劍身,如弦發利箭,刺入遠處的淩雲之中!
濃雲頓時狂亂翻滾,雲層中爆發出轟雷沉聲。
漫天遍野撕裂出銀白的閃電,炸開滾燙的雨點!
狂猛的疾風從山巔衝下,如無形的惡獸撲向人群!
陣尖首當其衝,雲樺隻覺得千斤重的巨石驟然從頭頂壓下,一股血味衝上喉嗓。
原來站得太靠前,並不是什麽好事。
雲樺強忍疼痛,沒有鬆手。
他若現在放棄,便真的如黎鮫所說,永遠無法再與江月白相比......
正當最艱難的時刻,雲樺卻忽感到手中長劍突然輕了不少,甚至在帶著他往上飄。
還沒容他想明白。
周圍疾風大作,冷雨傾盆澆落。
身後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喜歡呼。
雲樺抬頭,群山前的濃雲禁製已經消散不見。
隻剩下這樣一場冷雨。
還有鋪天蓋地的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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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掌門高義!”
“多謝雲掌門為我等開道!”
到處都是崇敬的人臉和感激的高喊,與漫天雨聲一樣熱烈,將他淹沒。
雲樺回身,看著這些人影。
想起天機門前,那些為北辰仙君歡呼的人影。
他心內感到前所未有的震**。
也前所未有的放鬆。
他與江月白,終於在時空錯位的這一刻,
重合了。
* * *
霧山公子的雲船停靠在靈海之岸。
霧山公子本人雖已不在船上,但奢靡盛宴仍在船上。
巨型雲船此刻卸掉所有的屏障,所有修士都可以登船。
休憩也好、放縱也好,沒有任何限製。
晚衣第一次踏上霧山的地盤。
從前她從不參加任何這位“霧山公子”舉辦的雅會,前幾日登船時被對方以“位置已滿”拒絕。
此刻隻覺得對方拒絕得好。
飲酒狂歌、**,都沒有任何遮掩。
這樣的盛宴,用“奢靡”兩個字,都是對這兩字的侮辱。
晚衣戴著麵紗穿過人群,周圍的喝醉的男修們都看直了眼睛。
竊竊私語聲在她身後彌漫。
她目不斜視地繼續向裏走,忽然被一隻手拉進回廊陰影裏——
晚衣一驚,扭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你來這裏做什麽?”紀硯壓低聲音問。
“師兄可以來,”晚衣聞到他滿身的脂粉味,皺眉收回自己手臂,“不許我來嗎。”
自從紀硯離開師門之後,兩人便極少見麵,仙門武宴與天機秘境裏的相逢,也是寡淡到連寒暄都沒有幾句。
昔年手足之情早已煙消雲散。在晚衣眼裏,紀硯與穆離淵一樣,都是惹得師尊心力交瘁的叛徒。
“這裏很不安全。”紀硯沒有解釋什麽,用了密語,“你最好現在就離開。”
“這裏不安全,是指這艘雲船,”晚衣道,“還是指這片靈海。”
“都是。”紀硯說,“靈海之境開得太順利,我覺得有問題。”
“靈海之境已開,師兄卻在這個時候勸我離開。”晚衣冷笑,“不覺得有些刻意嗎?”
二十六家裏,除了滄瀾門,就屬紀硯的玄書閣最有實力爭奪到更多靈海資源。
此刻晚衣出現,顯然給他增加了一個強勁的競爭對手。
紀硯見晚衣轉身要走,上前一步,攔在了她麵前,快速說:“靈海前的崇山禁製是解開了,但靈海四周鎮壓著數萬頭上古惡獸,凶殘無比,百年前被飛升前輩的仙鎖困在山下,懲罰它們百年來聞著靈海氣息卻喝不到。現在地脈動**,很有可能刺激到它們......”
“多謝師兄好意。隻是這裏都是仙門修士,又沒有妖魔鬼怪的氣息,怎麽會刺激到惡獸?”晚衣繞開了紀硯,“既然師兄這麽擔心會出危險,自己先走不是更好嗎。”
“話我說到,師妹願不願意相信我無權幹涉。隻多說一句。”紀硯沒有再攔,在她身後道,“小心霧山,我覺得他沒那麽簡單。”
“我也多說一句。”晚衣腳步微停,“我不會離開,我此來,是要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 * *
靈海靈息縹緲無形,遠觀是海,近看卻是霧。
靈霧離開靈海便會消散,除非有流動著的靈脈滋養。
也就是說,此間靈息不能脫離活體儲存,隻能存於丹府。
修士的修為不同,丹府靈脈所能接受儲存的靈息也不同。
但哪怕是最頂級的修士,一日最多也隻能吸食六個時辰,靈息便會達到丹府上限。再多則會撐爆經脈,適得其反。
散修們白日前往靈海吸收靈息,打坐修煉。
夜晚歇在霧山的雲船,縱情狂歡。
所有人都在想,這將是他們漫長一生中,最欲|仙欲|死的難忘時光。
短短數日,已有不少修士借助靈海之息,突破修煉瓶頸。
靈海也從原先的汪洋浩**,變作淺淺一片薄金。
......
黎鮫站在雲船的窗前,望著斜陽下那片逐漸單薄的海,凝眉沉思。
身後腳步響起。
她連忙調整臉上表情,回過身。
數個滄瀾門弟子抬著各式珍寶裝飾走進來,一言不發地布置房屋。
黎鮫看著他們在屋內走來走去,問道:“你們在幹什麽?”
“回姑娘。”一個弟子答道,“雲掌門吩咐了,要我們今日將婚房布置好。”
“現在布置?”黎鮫慌張起來,“不是說回去才成婚嗎?怎麽突然提前到這個時候?”
那日她按照秦嫣出的主意,假意告訴雲樺她改了主意,想要一同前來靈海,等回滄瀾門之後再說成婚的事。
她原本計劃著可以拖延很久,可沒想到雲樺忽然言而無信,居然要在這個時候就和她成婚!
黎鮫繞開這些弟子就要往外走。
卻被門口的人堵了回來。
“這個時候不好嗎?”
雲樺踏進了房內,暗紅色的長袍襯得他原本溫和的眉目顯出幾分剛毅,但也平添幾分陰沉,“這個時候,可比任何時候都要合適。”
在滄瀾門內成婚,隻有一個門派的觀眾。
仙門武宴,隻有二十六家的修士。
易寶雅會,不過多了些散修。
而此時的靈海之境,聚集了全三界所有的修士!
他雲舒棠已經在萬眾矚目之下,斬開了靈海禁製——遠比當年江月白斬開天機門禁製要風光無限得多!
他要好事成雙,繼續在這片崇敬之中延續他的風光,迎娶當年江月白沒有娶到的女人!
再沒有比這個時候,更合適的時候。
雲樺一步步走近黎鮫,將她逼進角落,低啞地說:“別再想著江月白了。清風明月都是假的,你要是了解真實的他,說不定和我一樣,會覺得想要作嘔。”
黎鮫記著秦嫣的話,什麽都沒有反駁,隻無言地看著麵前的人。
“你沒見過他最肮髒的一麵。”雲樺緩緩說,“我,見,過。”
見過他卑微跪伏在別人身下。
見過他清冷的臉側晃**著濕汗。
見過汙濁的痕跡順著他蒼白的皮膚流。
每一幕畫麵都深刻腦海,揮之不去。
雲樺曾經那句話沒有騙黎鮫——他的確經常回憶起江月白屍體的慘狀。
明明那些傷痕都在江月白身上。
雲樺卻覺得屈辱,丟臉,難以言說的厭惡。
“你被他的外表騙了。他配不上你、給不了你想要的。”雲樺看著黎鮫的眼睛,“但我可以。”
那樣肮髒的人,憑什麽能得到最純潔的滄瀾雪山明珠。
從小到大,江月白從來沒有討好過巴結過黎鮫,他為黎鮫付出的,遠不及自己多!
憑什麽能得到黎鮫的心?
黎鮫強忍著想要逃離的衝動,迎合著笑:“我知道師兄可以......”
“知道?”雲樺伸手捏起黎鮫的下巴,仔細看著她每一個細微神色,口吻懷疑,“既然‘知道’,為什麽方才露出那種表情。”
“師兄的天機劍破了飛升前輩留下的淩雲禁製,當世無人能及。”黎鮫知道雲樺多疑,努力將語氣放得自然,解釋道,“我隻是以為師兄心思應當還在靈海,所以剛剛提到婚禮才會有些驚訝......”
“無人能及?”雲樺打斷她,微微俯身,“這回又不說,‘我一輩子都比不上江月白’了?”
“那時是那時,現在是現在。”黎鮫繼續笑著,“我多年沒回仙門,隻覺得‘風雪夜歸’才是天下第一劍,如今見到了天機劍風采,想法自然變了。”
“天、下、第、一、劍。”雲樺緩緩重複著幾個字,而後露出一個冷笑,“果然。”
果然,女人無情,隻認強者,不認真心。
從前他沒有天下第一劍,再殷勤的真心都被棄之如敝履。
如今有了天下第一劍,所有的惡意都可以被原諒。
雲樺鬆開了黎鮫,視線掠過她,望向窗外的靈海。
金色的靈波起伏,如同那日仙門百家朝他揮舞致意的手。
“雲掌門!”屋外有修士道。
“說。”雲樺沒回頭。
“這......”那修士猶疑了一下,“事關靈海......”
雲樺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黎鮫的臉上,語氣別有深意:“說啊,當著掌門夫人的麵,有什麽是說不得的。”
“寶靈壇已經裝滿了靈息。”那修士說道。
“做得好。”雲樺再次望向逐漸幹涸的靈海,低低笑道,“剩下的靈息,就留給那些可憐修士吧。”
黎鮫問:“‘寶靈壇’是什麽?”
雲樺道:“能儲存大量靈息的容器。”
“可是......”黎鮫疑惑,“靈息不是隻能儲存在活人的丹府嗎?”
雲樺說:“它就是用活人做的啊。”
那些可憐的散修們隻能用有限的身體去盛裝靈息。
而寶靈壇,是他用五百個靈體純淨的弟子製成的法寶,可以用來保存大量活流靈息,供他回到滄瀾門之後,還能繼續源源不斷享用。
“活人......”黎鮫眼底微有驚恐,“做的......”
“好東西,自然要多占一些。”雲樺替黎鮫理順鬢角被汗微濕的碎發,又向下撫摸著她的臉頰和耳側,“別怕,到時候,這些好東西也有鮫兒一份。”
* * *
靈海幹涸的瞬間,天地盡頭的遠方似乎發出一聲極低的哀鳴。
但沒人聽到。
因為同一時刻,鑼鼓震天,絢爛煙花齊齊綻放,淹沒所有其他聲響。
靈海靈水幹涸,海麵不再映有日光和月光。
可有更耀眼的光亮起——
滄瀾門的雲船已經被火紅的燈籠堆積覆滿,好似棲息在岸邊的血色太陽。
雲掌門要在滄瀾門雲船上舉行大婚典禮。
日暮黃昏,吉時已近。
修士們紛紛從靈海各處向著滄瀾門的巨型“婚船”匯集。
所有人都在好奇,猜測雲掌門要娶的女子是誰。
值得他選一個這樣舉世矚目的時刻成婚。
況且雲樺這些年從未傳出過與哪位仙子有婚約,此刻忽然直接舉辦大婚典禮,仙門百家難免驚訝。
對方畢竟是滄瀾門掌門,成婚這件事,事關整個門派甚至整個仙門,怎會連個提前的通知都沒有。
眾人心中都在想:能配上這種亮相方式的,想必一定是個,樣貌和身份都足夠驚豔的女子。
滄瀾門雲船上熱鬧非凡,分毫不輸前幾日霧山公子的靈花酒宴。
雲樺換上了大婚喜服,在人群簇擁的中央格外耀眼。
禮樂不絕,整個雲船在數萬人歡聲笑語裏微微震顫。
雲樺手中端著的酒杯猛然一晃,濺出幾滴酒水,弄髒了他的婚服。
他眉頭一皺,轉頭看向身側——笑容堆積的人群擁擠,卻並沒有人碰到他。
雲樺眉頭舒展,剛要繼續與周圍人說笑。
忽然雲船整層都劇烈顛簸一下!
桌椅翻倒,燈盞打碎,人群中響起驚呼。
下一刻,一聲震顫山河的怒吼猛地席卷而來——
狂風肆虐,燭火全部熄滅!
腥臭的風裏混雜著血滴和粘液。
小山般沉重的巨爪踏上甲板,踩碎紅燭與燈籠,將沒來得及逃離的人群壓成鮮血模糊的一灘肉醬!
修士們頓時陷入混亂,四散奔逃,慘叫連連:
“這、這是什麽......”
“什麽東西?!!”
雲樺退後了幾步,盯著遠處的巨獸,手指握住了腰側的天機劍。
難道是.....被封印在崇山腳下的上古凶獸?
可是他當日隻破了山外的淩雲禁製,並沒有破除凶獸封印......
他們進入靈海時,甚至小心翼翼繞路,生怕驚動山下鎮壓的惡獸。
況且,這些凶獸是被百年前的飛升大能聯合封印的,若無極高修為的修士聯合破除封印,根本不可能放出它們。
到底是怎麽回事?!
雲船頃刻之間被踏碎大半,無數修士從高層墜落,摔得頭破血流。
翻倒的紅燭點燃了綢布,燃起通紅的火。
方才還喜氣洋溢的婚船,轉眼間血流成河!
雲樺覺得奇怪,這麽多修士,為何沒有一個人亮出本命法寶?
為何沒有一個人動用靈力?
就這樣任憑惡獸撕咬?
瘋癲的凶獸所向披靡,撞開人群,朝著雲樺奔騰而來。
雲樺顧不得再想別的,在慌亂中一把抽|出天機劍!
可他卻愣住了。
劍身如黑鐵,沒有發出絲毫熟悉的碧藍色光暈。
雲樺右手發力,劍刃仍舊死氣沉沉。
他忽然感到恐懼。
因為他已調動了全身靈脈,卻感受不到體內有分毫靈息!
隻有,空空如也。
* * *
玄天仙境所有的仙河靈流都匯集到滋養劍心的仙池。
禦澤按照江月白所說,來到仙池取水。
他餘光掃到遠處,感覺仙池中的寒樹似乎......變了幾分顏色。
變得更加蒼白。
池水**漾柔波,樹枝搖曳東風。
一切如故,但又不如故。
幾日不見,他竟覺得此處有些陌生。
禦澤將仙池水收進靈瓶,又抬頭望了一眼寒樹。
他微微一愣。
終於發現了異樣所在——
劍心不見了。
江月白去人間,居然帶走了劍心?
禦澤知道,這些年江月白在玄天仙境的時候,一刻都不會讓劍心離開仙池寒樹的滋養。
這回怎麽舍得直接把劍心帶離玄仙境?
禦澤正皺眉沉思。
身後忽然響起仙子的笑聲:“喲,還以為是小白呢,怎麽是大酒仙回來了?”
禦澤轉過身,見到仙子們乘霧而來。
彩裙落雲,給此處素雅添上幾分花色。
“小白呢?”她們笑著問,“怎麽沒和你一起回來?”
禦澤道:“他啊,他事還沒辦完......”
“事沒辦完,”一位仙子道,“既然事沒辦完,你怎麽先臨陣逃脫了?”
“什麽叫‘臨陣逃脫’?”禦澤不樂意了,“我是來幫他取仙池水。他說靈海的事他一個人就能行,我們這不,就兵分兩路了......”
“知道了知道了。”仙子們揶揄道,“就是被人給趕回來了唄?說那麽好聽。”
“是是是,被趕回來了,滿意了嗎。”禦澤懶得辯解,歎了口氣,坐在仙池樹下,去摸酒葫蘆,“我也想通了,既然他應付得來,我就不留那給他添麻煩了,還是回來自自在在喝我的酒舒服!”
“添麻煩?”仙子們奇怪,“江月白也怕被人添麻煩?”
這麽久的相處,她們還是了解江月白的為人的——江月白從不會覺得誰給他拖了後腿、添了麻煩,如果江月白勸誰不要做什麽,一定不是出於對自己的考慮,而是因為對方真的做不了。
“他做什麽事都殺伐果斷,沒人能幹擾得了他,誰能給他‘添麻煩’?”一位仙子收起了臉上的笑,口吻嚴肅道,“老酒鬼,你是不是喝酒喝糊塗了,他是擔心你在靈海會出事,才要你回來的吧?”
禦澤放下了酒葫蘆:“我怎麽可能會出事?”
他活了幾百年,什麽場麵沒見過、什麽事沒經曆過。到了如今這個年歲,再大的風浪,他都能麵不改色。
江月白何故要擔心他?
靈海危險是危險,修士們很可能會爆發爭端、崇山禁製下的凶獸有可能會被驚動......
但這些對他來說,不算什麽。
再者,江月白已經將靈海的計劃全部告訴了他。
藏金琉墜是埋在所有修士體內的蠱,到時候修士們瓜分靈海,就變作了那個霧山收集靈息的器皿,體內的靈息會順著蠱源源不斷被霧山吸走......
待全部靈海的靈息都匯集在霧山體內的靈花之後,江月白隻用出手殺了霧山,就可以借用霧山這個最終的容器,凝聚起天地靈息,煉成他的劍心!
禦澤回想了一遍那夜江月白說給他的計劃,感覺全程也沒有什麽他無法接受的場麵。
為何要攔著不讓他去?
難道是那個霧山會很難殺?
江月白每次提起霧山時,總說得一筆帶過,回答得模模糊糊。禦澤也不了解對方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但他知道,對方應當是個厲害角色。
畢竟霧山,就是天劫的罪魁禍首——
他從多年前就開始在仙門布局埋線精心策劃,用蠱毒殘害修士,引導他們探尋靈海。
當年如塵仙帝勘破天機,算出靈海必將枯竭、引發修真界殘殺、殃及整個人間,卻未知原因。
江月白為了阻止這場天劫,幾乎犧牲了一切。
如今天劫的始作俑者出現,江月白沒有理由不殺。
因由果報,終有一逢。
禦澤不知不覺喝完了酒葫蘆裏的酒。
仙子們還在一旁數落:“老酒鬼,你總仗著自己年紀大,想要教小白點什麽,可到頭來,明明是人家一直在保護你。”
“他保護我什麽啦。”禦澤有了點醉意,長歎口氣,閉著眼喃喃,“他和那個臭小子一樣,天天惹我生氣......”
禦澤說到此處,忽然睜開了眼。
他是什麽風浪都經曆過、什麽場麵都能接受。
但他有一個,最軟弱的軟肋......
就是孩子。
禦澤最不能接受的場麵,就是兒子離他而去的那一幕。若早知結局,他當年一定會追到血河深淵,把兒子給找回來!
所以禦澤總是勸說江月白,讓他去找找他的淵兒。
因為禦澤知道,有些人若是不見,可能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淵兒......
禦澤凝眉,緩緩坐直了身體。
江月白知曉他最不能接受、不忍去看的場麵,就是再看到旁人“和最親近的人訣別”。
難道......
禦澤猛地從樹下站了起來!
池水驚波,寒樹震顫,仙雲被風搖散。
仙子們被禦澤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你怎麽了?”
禦澤卻恍若未聞,呆立原地一動不動。
碎片逐漸連接成串,一點點清晰——
禦澤回想起江月白每一個反常的表情和話語。
他想起江月白回避有關“淵兒”問題時動作的僵硬,想起從不醉酒的江月白夜晚歸來時渾身的醉氣,想起窗前明月下江月白眼角隨風散去的水痕......
他竟還以為那滴淚是無言的想念......
難道是,最狠心的訣別?!
酒葫蘆落進仙池,砸起四濺的水花。
仙子們的裙擺被打濕,嗔怪道:“臭酒鬼,你幹什麽?”
淵兒......劍心......破念......
霧山......靈花......死生之花......?
禦澤忽然想明白了一切!
“瘋了......”他低聲自語。
仙子們道:“你也知道你醉瘋了?”
“不是我。”禦澤喃喃,“是江月白......”
仙子們聽得疑惑不解。
禦澤緩緩抬起頭:“他要直接在人間煉成破念劍......”
既然故情已斷不再是師徒,那對方就隻是導致天劫的罪人,就算江月白知道了對方身份,依然不能阻擋他的計劃。
所以......江月白是要用全三界的修士當棋子,要......殺了淵兒取那朵支撐命脈的死生之花——
煉成能斬開通天之門的破念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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