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白雪散

“我的淵兒,終於不用再恨了。”

......什麽?!

穆離淵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不信對方的話。

江月白不惜服用禁藥恢複內力,不就是為了拿到天機劍,好震懾仙門百家。

怎麽會輕而易舉地讓出?

怎麽會讓給自己這個仙魔兩立的仇人?!

九霄魂斷猛然出鞘!劍指對麵的人。

穆離淵冷冷說:“江月白,你說的話,我不會再相信一個字。”

他上過對方太多次當。

每一次的滋味都剖心剜骨,隻有自知。

他不想,也沒有能力再承受一次。

九霄魂斷寸寸逼近,張揚的魔氣吹得江月白長發翻飛。

劍鋒在白衣前遲疑了一下。

因為江月白站在原地未動,根本沒有要躲的意思。

“拔劍!”穆離淵盯著江月白。

“我沒有騙你。”江月白沒有拔腰間的風雪夜歸。

寒風蕭瑟,淡紅花瓣在劍風中旋轉,落入白衣黑發,像是血色刻在肌膚。

江月白在萬物風動中,靜靜看著眼前人。

穆離淵忽然產生幻覺。

也許隻這個眼神,就足夠他相信了。

江月白伸手,召過了擎天樹下天機劍,接在掌心。

“九霄魂斷雖是好劍,卻折斷過一次,”他調轉長劍,將天機劍的劍柄遞給穆離淵,神色認真,一字一句,“這把劍完璧無瑕,才配得上我的淵兒。”

擎天樹落下的花瓣還在飛旋。

好似昔年滄瀾山上的紫藤花碎屑。

穆離淵眸色微動。

九霄魂斷不知何時已在花味的風裏垂下了劍鋒。

天機劍藍光縈繞,仿若蒼穹星辰墜塵間。

這的確是舉世無雙的好劍。

穆離淵垂眸看劍,在心裏想,江月白剛剛說了什麽......

他說隻有這把劍,配得上,他的淵兒。

穆離淵的手指觸到天機劍的劍柄。

冰涼,卻溫和。

如同滋養萬物的靈泉,充沛的靈力源源不斷順著掌心向上湧動,霎時間充盈所有經脈。

難道這把劍......真的是千古第一神器天機劍?

江月白引開其他人,隻為了將天機劍交給自己?

穆離淵怎麽都不敢相信,他問:“為什麽。”

可江月白隻深深看著他。

不再答話。

這雙常年清冷無情的眼眸,此刻卻似含著萬種深情。

一言不發,卻又已經說了千言萬語。

這真的是江月白的眼睛嗎。

穆離淵心思一顫。

遠處忽然爆開一陣巨大的喧嘩——

擎天樹裂作兩半,枝葉散成灰塵。

石板道節節崩裂,腥臭的黑水漫天四濺!

穆離淵手中天機劍融化不見,腳下站立的地方褪去顏色,變成灰蒙蒙的山丘。

麵前的江月白也化作一陣薄風消失。

遠方的天空升起一輪碧藍色的太陽!

修士們發出浪潮疊起的豔羨歡呼。

雲樺站在高聳山巔的天機門前。真正的天機門前。

手裏舉著那把耀眼的天機劍!

穆離淵的視線被那道絢爛的藍色劍光灼得模糊。

耳邊充斥著嘈雜的喧囂聲。

心跳如撞**的惡獸。

再也按捺不住殺意。

他,又,上,當,了。

江月白的幻境太精妙絕倫。

算準了他會問的每一個問題、預料到了他會心軟的每一個瞬間......

將他困在這個可笑的牢籠。

江月白為雲樺掃清了對手和障礙,傳世秘寶終歸於滄瀾門。

驅散所有流言蜚語,震懾所有狼子野心。

第一仙門不用再隻靠殺伐十餘年的一把風雪夜歸。

天機劍重新將滄瀾門送上高不可及之巔。

用這樣一個毫不光明的伎倆。

江,月,白!

穆離淵將這三個字狠狠咬碎在心底。

這三個字根本配不上仙帝那句“北辰星動”,不配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心軟!

什麽北辰仙君!什麽清風明月!

江月白隻是披著一層出塵無瑕的假皮,內裏的人根本是心機欲|望滿身。

而他卻被對方天衣無縫的騙術蒙蔽了雙眼。

十幾年來從未看清!

......

圍繞的人群在驚歎和歡呼,又在下一刻突然陷入死寂。

腥紅的魔氣順著人群的縫隙奔騰翻湧,像突如其來的巨海浪潮,瞬間席卷包裹漫山,迅速逼近著中心的人影——

萬千道魔氣幻化出惡獸的頭顱,紛紛張開血盆巨口!

穿梭人潮的魔瘴燎著了修士們的發絲和衣擺,人們尖叫痛呼著後退。

被魔獸包圍的雲樺神色微僵。

穆離淵的身形已經在同一時刻出現在了雲樺麵前,赤羽魔鞭直衝他懷中天機劍探去!

卻在勾住劍身前,被一隻手緊緊攥住。

白衣如雪落,江月白擋在了雲樺身前,淡淡說:“天機門內秘寶隻認一主,魔尊來晚了。”

穆離淵冷笑:“我不要啊。”

他負手身後,雙手橫攥九霄魂斷——未出鞘的魔劍已經散發強烈殺氣,發出凶獸“咯吱”的可怖咀嚼聲。

他隻是想毀了這個東西。

既然得不到,那就誰也別想要!

江月白迅速向後示意了一眼。

雲樺立刻攜劍退走!

各家修士們也紛紛趁此機會,逃命般地遠離此處的劍拔弩張。

江月白抬手,一張霜雪凝霧繞身而出,將其他人盡數隔在了結界之外。

天機劍碧光隱匿,落日下寒風飛旋。

山巔白衣飄揚,江月白掌中現出風雪夜歸的形狀,朗聲道:“十餘載恩怨,也該做個了斷。今日二十六家都在,魔尊敢不敢來接風雪夜歸一劍?”

遠處人群皆屏息睜目,心跳如擂,隻敢仰頭望向山巔,不敢離近半步。

風雪夜歸寒霧縹緲,與九霄魂斷的腥紅魔氣在結界裏纏繞,交錯成刺眼的顏色。

“了斷。”穆離淵眉眼陰森,笑得猙獰,“師尊想做什麽樣的了斷?”

不過就是殺人見血!

江月白想要他的命,三年前在仙門百家雲集的謫仙台上已經要過一次,如今還要在仙門二十六家麵前,再要一次!

他與天機劍都隻是江月白眼中的棋。

天機劍可保滄瀾門百年穩固,殺了魔尊可破北辰仙君風華不再的傳言。

何必用“了斷”這兩個字,將勾心鬥角說得如此正氣凜然!

穆離淵整個人已被濃重的魔息與殺氣包裹,每根發絲都散發著暴戾的恨。

江月白舉起風雪夜歸,輕聲說:“讓為師看看你的真本事。”

江上清風,月下白雪。

北辰仙君仍舊高不可及。

穆離淵充血的目光順著風雪夜歸一路向前,停在江月白的身前——白衣風中單薄,衣下的每一寸肌膚,都曾在他掌心下滾燙過。

他們於無人的月下衣袂交纏,在萬眾注目的殺場刀劍相向。

命中注定的仇和劫。

如此諷刺萬分。

“好啊,”九霄魂斷一寸寸出鞘,穆離淵冷笑,“弟子不敢讓師尊失望。”

話音未落,劍氣已起——

江月白這次沒有絲毫猶豫和手軟,長劍先於對方的劍逼近!

風雪夜歸出劍很快、比曾經任何一次的出劍都要更狠!更快!

利刃帶起寒風,冰花四濺!

穆離淵的手臂在一瞬間裏崩開血口!

穆離淵從未接過如此凶猛的一劍。

九霄魂斷第一次沾染了主人的鮮血,凶悍的魔氣怔愣半空,鬥誌瞬間消散幾分,在風雪夜歸的寒氣裏退縮了一寸。

冰冷的劍風吹起兩人的發絲和衣帶。

在這一劍之隔的距離裏,穆離淵聽見江月白隻說給他一個人的低語:“出劍的手不要抖。”

何其可笑。

此時此刻,江月白竟還要高高在上地指點自己!

穆離淵猛然握緊劍柄,將劍狠狠向前送出——

劍尖相撞!劍刃摩擦。

漆黑的魔風與雪白的霜霧交疊在一起,仿佛濃墨融進冷水,瞬間的死寂後又炸開巨大的炫光!

指尖微涼。

紛紛揚揚的碎雪,在被拉長的這瞬間裏,飄散得到處都是。

穆離淵微怔。

哪裏來的落雪?

他的目光落在麵前的劍上。

是......風雪夜歸的雪。

風雪夜歸的劍身,竟然隨著自己的劍鋒所至,一寸寸化成雪花散開!

堅冰般的劍身在風中緩緩消散不見!

唯剩飄揚的大雪。

怎......麽......可......能?!

穆離淵在刹那間喪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因為他的九霄魂斷已經深深刺進了白衣之中......

沒有遇上劍氣、沒有遇上護身真氣、沒有遇上任何阻攔!

穆離淵根本收不回手!

這一劍太凶狠。穆離淵用出了畢生所有的力氣。

九霄魂斷狠狠貫穿江月白的身體、又帶著被穿透的身體繼續向前、深深紮進他身後的山壁岩石中,將他整個人向後釘在了山壁上!

太深了。

隻剩下劍柄還在穆離淵手中。

江月白五官七竅在這一刻同時湧出大股鮮血,淹沒了清冷的容顏、流遍了雪白的衣衫。

穆離淵被迫在咫尺之間的距離,看到這幅殘忍的畫麵。

“不......”穆離淵喃喃。

九霄魂斷的魔氣還在飄舞張揚,握在掌心的黑玉劍柄堅硬。

不是假的。

穆離淵忽感如墜冰窟。

山下響起陣陣此起彼伏的驚呼與喊叫!

但他已經聽不到。

鮮血順著九霄魂斷的劍身紋路流回來,穆離淵握劍的手染滿了鮮紅。

他唯一一次在師尊麵前,出劍未抖,竟是這樣一次。

怎會如此。

風雪夜歸,絕世名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這樣徹底、這樣完全地碎在誰的劍風之中!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九霄魂斷在鑄劍人的心頭血裏緩緩褪去黑紅魔色,露出了一段澄澈的碧藍。

在江月白飄**的白衣下閃閃發光。

穆離淵呼吸停滯,睜大了雙眼。

天機......天機劍?

天機劍!

他手裏拿的這把劍,竟然是,天機劍!!!

能斬斷天下一切神兵利刃的,天機劍。

一瞬間,所有紛雜的碎片閃過腦海,連接成串——

他的“幻境”其實是真實,別人的“真實”才是幻境。

這把天機劍並沒有隨著他以為的“幻境”煙消雲散,而是在觸碰到他掌心的時候,就融進了九霄魂斷之中。

江月白給他的這把,才是真正的天機劍。

為什麽?

為什麽江月白騙了他那麽多次,為什麽這次卻沒有騙他!

穆離淵猛地抽回了手中長劍!

江月白的身體被帶起,又重新跌落,仰倒在了濺滿鮮血的山石上。他身前和肩頸的白衫被劍風撕裂,露出了鎖骨上尚未愈合的傷口。

帶血的銀環在月光下刺眼。

秦嫣的秘藥可以恢複修為靈力、愈合身上所有傷口,為什麽江月白要留下鎖骨的這處傷?這處如此屈辱的痕跡?

穆離淵還沒來得及問清楚。

但他知道永遠也聽不到答案了。

江月白的身體順著染血的石壁向下滑落。

穆離淵鬼使神差地俯身,接住了這具鮮血淋漓的身體。劍尖紮入泥土,勉強撐住了他自己也搖搖欲墜的身子。

帶血的手緩緩摸上穆離淵的劍刃——江月白用殘破的手指,幫他遮住了劍身上露出的那一小截碧藍色光芒,沒有讓遠處的修士看見。

“這是......”江月白抬起淌血的長睫,“我能給你最好的東西......”

山崖之上寒風呼號。

穆離淵覺得臉上濕冷,好像有落雨的水痕。

可是天沒有下雨。

江月白看著他,艱難地抬起另隻手,輕輕摸了摸他的側臉。

穆離淵記起,江月白以前也對他做過這樣的動作,在已經記憶模糊的當年。

小時候他哭,師尊便會這樣撫去他眼角的淚。

哭......?

穆離淵心頭一顫。

他流淚了?

他怎麽會流淚?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流淚?大仇得報,他該開懷大笑。

他該暢快淋漓、飲酒高歌!

他要離開這裏、他要去煉好天機劍、他要回到魔界去、他要大宴魔族、普天同慶!

可他一動也動不了。

江月白的眼眸湧滿了血,已經看不清眼前人,隻用流血的指腹摸索著穆離淵臉上那些淚痕。

“我的淵兒......”江月白的手緩緩垂落,在穆離淵的側臉留下了一道血印,“終於不用再恨了。”

晚衣的哭聲遠遠傳來:“不!不要——”

無數身影朝著此處結界奔來,但穆離淵什麽都看不見。

他隻看見雪白的衣衫四周騰起了淺金色光霧。

是周身靈脈化成的淡淡光芒,輕緩飄散在暗夜的落雪裏。

江月白自毀了靈元。

穆離淵覺得心頭腦海皆一片空白。他愣愣地伸手,去抓空氣裏飄揚的金色靈霧。

但它們太輕了、晚風又太大,飛散得到處都是。

怎麽都抓不住。

“不要走......”他祈求般地喃喃,像個無助的孩子,“不要走......”

他在說給飄遠的靈光、在說給風聽。

可晚風冷酷無情,瞬間將那些碎裂的靈霧吹散!

風帶走了懷裏人的溫度、吹幹淨了血腥味。

陰雲翻滾,空中飄起了真正的雪花。

“為什麽......”穆離淵收緊手臂,用力抱緊懷裏的人,但他知道他想留下的人已經不在了。

他忽然聲嘶力竭地大喊:“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悔痛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