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天道即我(三)
一瞬間, 他仿佛停止了思考。
縱然他是一隻狐狸,也知道赤/裸相對意味著什麽。
他繃著身子扶了她許久,感覺她稍稍站穩, 趕忙把放在她腰間的手掌微微鬆了一些。
“你的傷勢……”
他欲言又止,語氣盡力抑得平靜無波,甚至開始有些不確定她究竟是否受了傷。
謝扶玉的高熱因這溫泉水漸漸褪去,恢複了些體力。
她微微撐起眼皮,見他衣衫盡濕,陪著她站在湯池裏。
氤氳的水汽令她看不太真切他的神情, 但他泛紅的耳廓似乎在無聲暗示著什麽。
他的視線雖鎖在她身上,可卻不敢擅自挪動半分。
“我的傷……”
她下意識抬起小臂,牽連起一串水珠, 落在池中時, 泛起了圈圈漣漪。
光潔如新, 並無一絲灼燒的痕跡。
她蹙了蹙眉, 有些疑惑:“怎會如此?”
妖陣裏,火鳳落在她身上,是千真萬確的事情,那錐心的灼熱和刺痛也並非是假,怎麽如今卻毫無傷痕?
他捉住她的手腕, 指尖貼著她濕漉漉的肌膚, 倉促地尋到脈搏跳動處。
一切如常。
甚至更為有力了一些。
“阿姐……”他撇開總是不自覺落向她的目光, “你試試運轉靈力。”
“好。”
謝扶玉輕輕應下, 抽了抽手,他卻紋絲不動。
她無奈輕笑:
“你放手啊, 你不放開,我怎麽運功?”
“哦……”
江陵的眸底閃過一絲無措, 手忙腳亂地鬆開手,轉身朝岸上走。
“我……我去給你尋一身衣裳。”
她沒有攔他,隻隔著水霧,凝著他的背影。
他的衣衫服帖地勾畫出好看的肩背線條,流暢地恰到好處。
隻是……他落荒而逃的樣子好狼狽啊。
怎麽好像她才是那隻狐狸精。
她平心靜氣閉上雙眸,將靈力在體內運轉一周。
奇怪,怎麽感覺自己的靈力反倒更加充沛了些——
她驀然想起妖陣之中自己遭受的第一擊。
以江山月的心智,若想取她性命,第一招不該去襲她的肩膀,應當直接用火鳳打向心脈才是。
可她隻是讓她丟了劍。
接著,所有襲來的火鳳都是避開了她的要害,反倒打入了她身上的脈絡。
江山月並沒想殺自己?
反倒讓自己的修為更上一層樓?
她究竟想做什麽?
她在掌心聚起一團淡藍的靈光,卻見江陵拿了一套幹淨衣裳折返回來,將它放在一塊幹燥的石上。
“我這裏沒有女子的衣物,隻有我自己的。這是新做的衣料,我還未來得及穿,阿姐你先……將就將就。”
說罷,他便轉身欲往外走。
連多看自己一眼都不敢嗎?
她頓時起了捉弄他的念頭。
“等等!”她站在水中,喚住他,“幹嘛走得這麽急啊?”
伴著水花四起的聲音,他頓住腳步,卻並沒回頭。
明明眼前什麽都看不見,他還是顫著雙睫閉了眼。
“我就在洞外麵等你,你好了出來便是。”
依舊是輕輕啞啞的聲音。
“不行。”
她踏出水麵,走回岸邊,水滴灑落在石頭上,如雨落一般,發出淅瀝聲響。
“我感覺我還是不大舒服,萬一我暈了,摔在這池子裏,不就淹死了?你得在這兒守著我呀。”
她撿起石頭上放著的白鍛裏衣。
明明可以捏一個淨身決了事,可她偏要用衣裳一點一點擦去身上的水珠。
他聽著身後衣料與肌膚摩挲的聲音與自己如雷的心跳,第一次覺得時間如此漫長難熬。
她一邊擦拭著,一邊看他袖下緊緊攥著的手,微微勾了勾唇角。
她玩夠了,對著新衣施了個淨身決,旋即套在身上。
“好了,你轉過來吧。”
他聽話轉身,卻見她正係著腰封。
濕漉漉的黑發隨意散著,原先的發帶正是拂華他親手散下的,光滑柔軟的白緞鬆鬆地搭在她身上,藥香混雜著體香嫋嫋地飄進他心裏。
“你這衣裳有點大,我穿不牢。”
她一邊低頭係住腰帶,一邊朝他走來。
她身上的香氣越發濃烈,寬大的衣襟隱隱透著肌膚的底色,走至他身前時,他當即替她拉了拉衣領。
“我已經囑咐過赤羽了,明日便有新的穿。”
他仍躲著她的目光,低低道,
“怎麽不擦頭發,外麵很冷,出去是會結冰的。”
“我用不出靈力,隻能你給我親手擦啊。”
她眨眨眼睛,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用不出嗎?
他眸中閃過一瞬錯愕。
方才把脈明明沒有問題。
見他不語,她識相地打了個哆嗦。
“好。”
他乖乖垂下眸子,拉著她坐在了岸邊,拿出一方巾帕,細細地拂去她發絲上的水珠。
近在咫尺的距離,她甚至能感受得到他灼熱的吐息嗬在她的耳畔。
“你不是說,要帶我去看一樣東西嗎?”
“嗯。”他輕輕應著,“待會兒就帶你去。”
“要抱著去,我沒力氣走。”
江陵:……
“好不好嘛?小狐狸?”
見他不應,她又問道。
他依舊沒應聲,隻隔著藥池升騰起的水霧替她擦幹了水珠,而後忽地一彎腰,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她勾住他的脖頸,聽著他散亂的心跳,暗暗偷笑了笑。
欺負狐狸可真有意思啊。
他抱著她繞過藥池,往洞穴深處走去,而後將她輕輕放在了一塊幹淨的石頭上,自己蹲下/身來,挖出花叢旁的一抔土。
“藏的什麽?”
她晃著腿問,像很久很久前在荒山賞月的那個夜晚。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他連對待這片土地都頗有耐心,碎發散在額前,神色專注,像是在挖掘什麽寶貝。
良久,他挖出一隻精美的盒子,拂卻上麵的塵土,遞到了她的手中。
盒麵上雕著一個女孩,仰頭看著屋頂上坐著的狐狸。
她太陽穴猛地一跳,斂了唇邊的調笑。
她緩緩打開盒子,卻見裏麵是放得整整齊齊的畫紙。
“都是你畫的?”
她抬起頭來,見他默默頷首,展開一張,卻見又是一人一狐,坐在龜殼船中。
再下一張,是女孩在竹林中與飛鳥練劍,狐狸坐在竹屋頂上。
她越翻看越覺得畫麵頗為眼熟,而頭疼得越發厲害,蹙緊了一雙眉眼。
“阿姐,這是我們曾經的故事。”
一旁的江陵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一貫清越的嗓音透著些輕顫。
“我知道你忘了,我曾經也給忘了。但索性命運眷顧我們,又給了我一次機會與你重逢。那時我便立誓,再也不會將你丟在記憶之中。”
“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是聽赤羽說,有個仙門初出茅廬的小劍修,拔了他的尾羽。我好奇是誰有這樣捉弄人的本領,便去你寢殿的房簷上等著,卻恰逢你灰頭土臉地回來,呲牙咧嘴地望著我……”
他說起的不是畫卷中零散的故事,而是他們真正的從前。
謝扶玉隨著他的講述一頁一頁看過畫紙,眸中溢上些難過。
紙張在她輕顫的手裏發出簌簌震音。
那上麵描繪的場景,同她的火柴小人大差不差,可卻比她畫得要精致許多。
狐狸隻是一個隨意的廓形,可女孩的神采卻是栩栩如生。
他隻在乎她。
紙上還有些褶皺,想來是當時執筆之人洇開的淚痕。
“原來是你……原來那些都是你……我還以為……”
她剩下的話沒說出口。
她曾經以為,她隨手畫下的火柴人,是她與師父所經曆的從前。
她來回翻看數遍,卻見一些畫紙很新,一些畫紙早已泛黃褪色,內容一模一樣,卻是有兩份。
“怎麽……”
他似乎知道她想問什麽,哂笑道:
“我也是新放回去的時候才發現,那些泛黃的紙頁,來自於百年前。”
曾經的他,並沒有那個能任意穿梭的畫卷,縱然用筆墨留住了記憶,卻在她飲下那瓶含著他心頭血的忘憂散後,連情意也深埋了百年。
後來,他隨著她一同入了畫,哪怕忘卻從前,卻依然做了與當年如出一轍的選擇。
唯一不同的是,他是宮流徵新添的那一筆,能從畫卷中回到現世,不再忘卻。
於是,塵封百年的情意,終得以窺見天光,使彼此的遺憾複得圓滿。
涼風拂過,她於清淺的月色中微微仰頭,細碎的眸光裏映出他安靜的影子。
他好像始終像一抹安靜的影子,陪在她身邊。
可影子隻存在於光裏。
後來搖光身死,她盜劍而走,被各宗門追殺,那是一段黑暗無光的日子。
她墜入黑暗以後,便把影子弄丟了。
她忍不住開口:
“如果當年……如果當年你知道我後來會遭遇那些事情,你還會選擇讓我忘了一切嗎?”
“不會。”他的聲音微澀,“我會不遺餘力地帶你走。你想習劍便習劍,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哪怕你想救世,為你而去的,也不會是搖光。你便不必帶著對他的愧疚,自我折磨這麽多年。”
他當初不該放手的。
她望著他,良久沒有說話,最後站起身來,環上了他的腰:
“對呀,你不該認為留在仙門是為我好。你若早問問我,說不定,我也不願意留在七劍閣呢。”
“我們早早離去,這樣天魂宗便也不會去劍閣找麻煩,天高路遠,他們隻會來找我們。我們就像貓貓逗狗一般耍著他們玩便是,這樣,師父也不會死,你也不會靈力盡失。”
“你早該帶我走的。”
她沒什麽夙願,隻想他和師父好好活著。
而不是落入如今必須二選一的局麵。
是啊,他早該帶她走的。
江陵將她擁得更緊了些,想起正事,問道:“你和妖王今日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他仍是不願叫她娘親。
她將今日所見細細道來,而後鄭重地望著他道:
“我總覺得……他們之間的事情沒這麽簡單。她用火鳳為我增強了靈氣,又特地尋了隻假的劍魄,我不知道她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