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緘默心意(一)
她此時的笑容, 同江陵在海底時見到的幻象一模一樣,眼底蘊著溫暖與真誠,不曾再帶著往日的疏離。
像是對他的信賴, 也像是對他的認可。
他有些舍不得眨眼睛,就這樣目不轉睛地輕蹭著她,一下,又一下。
海浪輕衝著沙灘,剛好附和了她撫摸狐狸腦袋的節拍。
到底是生存在陸地上的生靈。
自深海中回到地麵,一人一狐都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謝扶玉回想起在海底遭遇的種種, 雖說驚奇凶險,可卻並沒有曾經一人臨敵的孤注一擲——
她被各宗圍剿之時,可是摒棄了全部良善。那時的她, 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便是活下去。
隻因那時她身後無人, 任何善意, 都有可能變成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刃。
她隻得自私涼薄,豎起銅牆鐵壁。
現如今,又多了值得交托後背的夥伴,似乎......也不賴。
一旁金燦燦把鮫人模樣的白玉璟拖回潮水中泡著,轉身道:
“我先發信號回山莊, 命人來接我們吧。”
金燦燦的話順著海風飄來, 江陵一愣, 忙從謝扶玉手中抽離, 後退幾步,垂著腦袋刨了刨沙子緩解尷尬, 最後幻回人形。
他忘了這裏還有外人。
耳尖隱匿在散下的長發裏隱隱發燙,他刻意避開了阿姐的目光, 安靜地呆在一旁。
謝扶玉頷首同意了她的建議,看見仍是人魚的白玉璟,囑咐金燦燦道:
“別忘了叮囑你們山莊的人,帶隻大些的浴桶來,把師兄給泡進去。”
金燦燦低頭用指尖在符紙上寫著什麽,旋即放出啾啾,把符紙係在它的爪子上,也順了順毛,道:
“記得是兩駕車,最豪華的那種。”
啾啾嫌她囉嗦,尖銳地鳴叫一聲,展翅飛遠。
不過一個時辰,天上便出現兩行極長的黑線。
“尚翅鳥?”狐狸眼神好,率先問道。
車隊近了些。
原是每八隻啾啾數倍之大的尚翅鳥,拉著一輛純金造的車,正自天空緩緩降落。
這陣仗,真是道盟頭一檔的氣派。
謝扶玉瞬間覺得自己禦劍術頗為寒酸。
“是啊,金玉山莊在海島上,貴客往來,都是用尚翅鳥拉車的。本來也給他派了尚翅鳥,他拒絕了,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要用這法子回山莊。”
金燦燦一指仍泡在水中昏迷不醒的白玉璟,道。
謝扶玉有些擔憂地看著她:
“燦燦,你是打算回山莊後如實和你爹招來,還是......”
“我才沒那麽蠢呢。若是被我爹知道我看見了那些,說不定會喂我吃一顆忘憶丹。我都想好了,屆時,我便說我在這兒遇見了你們求助於我。我這人一向熱心腸,他不會懷疑。不過,還是要委屈下你們。”
她喋喋著自己的籌劃。
“我知道。我們要向他討要解除鮫人之身的法子,你呢,負責說好話消解他的怒氣。咱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爭取查清楚那丹藥的來龍去脈和解除辦法,剩下的,咱們再走一步看一步。”
“嗯!”金燦燦狠狠點頭。
她們三兩句商議完計劃,尚翅鳥車也落在了身前。
金燦燦吩咐車夫將白玉璟連同海水一同裝進桶裏,同謝扶玉痛心疾首道:
“姐姐,不能同你們坐一輛車了。這人昏迷不醒,我得在一旁照料著,恕我招待不周。”
謝扶玉擺擺手:“沒關係,多大點事。”
她帶著歉意看向江陵,江陵禮貌地衝她點頭笑笑。
他表麵極為知禮,內心卻暗暗欣喜。
能與阿姐單獨呆著,簡直再好不過。
她和他前後腳上了這金碧輝煌的車駕,可即便他心中再高興,可想起剛渡過險境時,他主動把腦袋遞過去給她摸著玩,還被旁人瞧了個正著,仍是覺得耳根發燙,甚至越燙越厲害。
謝扶玉見他依舊安靜地坐在一旁,一言不發,雙手攏在寬大的袖袍裏,微微交握著。
他感受得到她毫不避諱的視線,於是幹脆闔上眼睛,倚靠在車壁上。
都說眼不見,心不念,可他的燙並未平息,反倒順著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有些難受。
謝扶玉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事兒,盯著他看了半晌,直至瞧見他衣襟前的星點血跡,終於想起來,對戰那深海巨獸時,冰壁曾震出裂痕,他嘔了一口血。
她再往上瞧了瞧,他臉上透著病意的潮紅,一雙薄唇顯得頗為蒼白,唇角還掛著已經幹涸卻未擦淨的血跡。
她傾身上去,握住了他的手腕。
她隻是想探探他的脈象,卻在肌膚相觸時,驅散了他腕間的些許灼熱。
“阿姐......”
他反手緊握著她,猛地睜開眼睛,恰望進她的眼底。
謝扶玉入眼便是湛藍眼瞳裏自己無措的倒影,混著他的渙散與茫然。
她輕掙了掙,紋絲不動。
待江陵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正死死牽著她的時候,突然撒開了手,側過身子蜷在一邊。
“阿姐,你,你離我遠些。”
他的聲音有些啞,又極輕,像極力繃緊的一根弦。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是為了什麽,隻知道在她觸及他的那一刻,仿佛在沙漠中行走許久之人,終於得見了綠洲,也像終年不見天光之人,得以窺見一縷微明。
他有些渴望她,他很想靠近她。
雖然他不大懂心底的訴求究竟是什麽,但對於一個姑娘來說,都是極其冒犯的。
他不可以這樣做。
所以隻得自己躲得遠一些。
謝扶玉這一探,探出了他的靈力正在體內四處亂竄。
原來,那時他已經受了傷,全靠一口意氣硬撐著,將她們都帶上了岸。
明明靈力已經紊亂到這等地步,先前竟一言不發,強撐到現在。
怎地和她的脾性一般無二啊?
她有些無奈,隻得坐在他身旁,試圖將他的手腕抽出來,好為他渡穩這些靈氣。
他卻將自己蜷得更死了些,連聲音都有些顫。
“阿姐,求你了,別碰我。”
“你受傷了,需要醫治。雖然我不精醫修,但平息靈力一事,我還是非常在行的。”
她沒撒手,仍固執地扒拉著他的手臂。
他雖纖瘦,可骨頭和肌肉卻比她要硬上幾分,又盡全力在抗拒她,她便頗為費力。
“你到底在扭捏什麽?要治傷的。”
拉拉扯扯間,她的勝負欲莫名被征調了出來,有些不耐,幹脆猛地拉了他一把。
她到底是習武之人,猛地扯壞了他的衣袖,對抗的力道倏然消失,整個人向後倒去。
她的身後正是擺滿果盤的桌案。
忽然,她被他反拉了一把,踉蹌之間,往前跌入了一個灼熱的懷抱。
江陵用自己當肉墊,擋在了她的身前。
白袍與碧衫交疊在一起,他腰間慣係著的紅繩延展在地上,滿室旖旎。
他意識有些模糊,隻覺得懷中的人涼涼的,軟軟的,先前的痛苦一瞬間被驅散了許多。
狐狸的本性衝破了理智。
她於此時的江陵而言,是最舒適的冰袋,他擁上,便不大想撒手。
他幹脆抱著她側過身來,下巴抵著她的頭頂,將她整個人在懷中擁緊,滾燙的手護著她的腦後。
“阿姐,讓我抱一會兒。”
謝扶玉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接著,她有點想炸毛。
真正的強者一向都是獨來獨往。
她從前除了打架殺人,可從來沒與人這般親密接觸過,更別提被人強行拘在懷裏。
從來隻有她強迫別人的份兒。
呃......她好像真的這般強迫過他。
在他還是小雪狐的時候。
兩人對坐時,車內顯得十分寬敞,如今雙雙躺在地板上,便顯得有些擁擠。
她的臉貼在他的胸膛,他紛亂的心跳聲便顯得格外清晰。
她有些羞惱,試圖用手去推開他。
“就抱一會兒。”
他的聲音更輕了些,像是捏著勾人的尾音撒嬌,
“可以嗎?阿姐。”
他蹭了蹭她的腦袋,呼吸有些灼熱,吐落在她的頸側,連帶著她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她向來吃軟不吃硬。
她心一軟,便收回了手,由他抱著。
“就一會兒。”
他似乎對自己訴求得逞而有些開心,又魘足地蹭了蹭她的頸窩。
她雖知他並無旁的心思,隻是狐狸示好的本性,但對她而言,實在太過曖昧。
這樣的親密之下,就連最開始的擁抱,都像是蓄謀已久。
她有些狐疑,摸到他搭在自己腰間的那隻手,探了探脈搏。
仍亂跳得厲害,並不是裝的。
“治傷,好不好?”
她輕歎一口氣,握著他的腕骨,抬眼看著他,好聲好氣哄道。
依舊是那雙凝著自己的湛藍眸子和精致五官,不帶一絲矯飾,直直闖入她的眼中。
江陵的視線追隨著她開合的唇,喉結上下滾動了一番。
“好。”
他輕聲應下,沒再抗拒她握著他的手腕,隻無辜地望著她。
不愧是狐狸啊。
一邊以美色蠱惑著她,一邊又用天真來蒙蔽她,搞得她的神智也有些混亂。
在這樣純淨的眼神之下,所有旖旎舉動,都像是她的過度揣測。
罷了。
她幹脆閉了眼睛,指尖凝起靈力,如同第一次幫他渡化修為時那般,將自己的靈氣注入了他的體內,與他灼熱亂竄的靈氣混合在一起,糾纏,梳理,引導,直至遊走全身。
修複靈力的過程中,他不自覺地展露出了狐耳和狐尾。
手腕被她拉著渡修為,於是隻能用尾巴勾勾纏纏地攀上了她的腰間,試圖讓她離自己再近些。
他逐漸恢複了神智,垂眸看著懷中閉著雙眼的少女。
她睫毛微顫,靈力在自己經絡中受阻時,眉心便微微蹙起,格外暢通時,便又舒展開來。
她如今的一顰一笑,皆是為了自己。
他正看得出神,她卻猛地睜開眼。
她指尖的靈力一收,側首看了看纏繞著自己的蓬鬆狐尾,揪了揪狐狸毛道:
“夠了啊。”
她的聲音有些冷,像是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