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更)
已經十幾個小時沒收到他消息了。
昨晚匆匆去看了眼外婆遺容, 在靈堂門口上了香,接下來的葬禮事宜溫逐青沒讓她插手。
宋棠音也不知道該以什麽身份露麵,索性在殯儀館陪他待了會兒, 親戚們趕到之前她就離開了。
第二天的葬禮,宋棠音沒參加, 談了兩個大客戶,也並沒有多少興奮感。
窗外雨下得很大,她抬頭看著霧蒙蒙一片,心想今天出殯, 挺受罪的。
但陰雨綿綿, 倒是很符合送葬人的心情。
不知道溫逐青此刻在幹什麽, 按這邊習俗, 中午賓客吃完飯就差不多結束了, 隻有特別親的家人會留到晚上。
外婆沒什麽家人, 本就是從外地嫁過來的, 早年喪夫,婆家又不重視女兒, 早就基本斷了聯係。娘家的兄弟姐妹七零八落,僅剩的也沒法長途跋涉了。
昨晚溫逐青告訴她, 能來的大都是部隊領導和外公當年的戰友,和一些他關係挺好的同事,人不算多。
所以這會兒他應該在休息了吧。
宋棠音托著下巴, 拿手機想給他發條信息, 遲疑幾秒又打消了念頭。
還是讓他休息好了。
忙完一下午,幾個同事叫吃火鍋, 宋棠音找借口婉拒了,打著傘從寫字樓出來, 攔了輛出租車。
“師傅,去公墓。”
司機從後視鏡看她,表情訝異:“這麽晚去公墓?”
宋棠音“嗯”了聲。
“就你自己?”
“嗯。”
司機按下打表器,笑嗬嗬:“小姑娘膽子挺大啊。”
她側過頭,沒再回話。
冬天本來就黑得早,加上是陰雨天,六點剛過,整個世界都被夜幕籠罩,看不見星星和月亮,隻有車窗外的雨簾中像色塊一樣發著光的模糊街景。
沒過多久車窗起了霧,連色塊也看不清了。
宋棠音收回目光,閉上微微酸脹的眼睛,頭靠在微濕的車玻璃上。
街聲混雜著車內音樂聲,她竟然斷斷續續陷入幾次淺眠。
因為晚高峰堵車,一個多小時後上高架,道路才通暢。
這時雨已經小了,宋棠音把車窗降下來,風將她的頭發吹得肆意翻飛,吹得她睜不開眼睛,綿綿的雨點敲在臉上,卻有種難以言喻的暢快。
直到車子停下,司機回頭提醒她:“姑娘,到了。”
宋棠音看了眼打表器上的數字,掃碼付款後下車。
不年不節的,晚上公墓幾乎沒人,連石牌坊上的“清明園”三個大字都顯得格外冷清。
依舊下著毛毛雨,宋棠音打著傘往裏走。
從大門進去還要走很遠,襪子被濺起來的雨水浸濕,流進短靴裏,冰冰涼涼。
宋棠音走在一排排墓碑之間,聽著雨傘上的滴雨聲和墓園裏獨有的風聲,心裏有種沉重的茫然。
直到目光定格在不遠處那塊點著長明燈的墓。
那是附近唯一的亮光,因為顯得格外落寞。跪在墓碑前的男人從頭到腳都是濕的,不知道跪了多久,背脊筆直,像一座雕塑。
她緩緩走到他身後,吸了吸酸脹的鼻子,把雨傘罩在他頭頂。
胳膊都僵了,才甕著聲問:“冷不冷?”
回答她的隻有雨滴在傘麵的聲音,和隱約傳來的長青樹葉子摩挲出的沙沙響聲。
久到她都快忘了時間,跪著的人終於開口,嗓音低啞得像要落進塵埃裏:“你說,下麵冷嗎?”
墓碑上的外婆看著她,跟以前一樣慈祥。
宋棠音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她的眼睛和溫逐青很像,瞳仁是一樣的顏色。隻不過歲月讓她的眼皮耷拉下來,眼睛也變成三角形,是墓碑上這副模樣。
三個月前,老太太還能坐著輪椅去遛彎,還能精神抖擻地催他們結婚。
每次宋棠音去看她,枯瘦如柴的手會拍拍她的手背,摸她的頭,有點粗糙卻很溫暖。外婆滿臉都是褶子,但笑起來十分好看,還會唱家鄉的歌謠給她聽。
宋棠音不知道外婆被封在那個小盒子裏會不會冷,隻知道,那雙溫暖又幹枯的手她再也摸不到了。
她的手隻能在又冷又硬的墓碑頂端,一遍又一遍地,像外婆以前摸她時那樣。
回家後,宋棠音和溫翊禮通電話,才知道他從下午就一直待在墓園。
送完賓客他就去了,說外婆剛到那邊,身邊沒人陪著,怕她被欺負。
浴室裏傳來花灑的聲音,宋棠音怕他著涼,硬推著他進去洗澡,把陽台上的幹淨睡衣取下來一套,用小凳子放在浴室門口,才回自己房間休息。
手裏的小袋子是從溫逐青車裏看見的,裝著外婆沒織完的圍巾,她一條,溫逐青一條。
本該留著和衣服用品一起燒掉,溫逐青卻自作主張拿回來了。
宋棠音學服裝設計,針織對她來說並不是難事,稍微觀察一下就能上手。
其實很多事情,幼年時看大人做覺得很難,等真正到了和大人一樣的年紀,會發現難的並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想回到逝去的時光。
那些天真的,青澀的,因為什麽都不懂而變得格外珍貴的時光。
可惜再怎麽追憶,也回不去了。
宋棠音用了兩個晚上把這兩條圍巾織完,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外婆原本想要的樣子,但應該八九不離十。
她的是白色,邊上繡著黑色小貓,溫逐青是灰色,繡著一隻小白狗。
花樣中規中矩,但怎麽看都是情侶款。
這天她提前下班回家,溫逐青值完夜班在休息,像以往一樣,做晚餐等她回去吃。
除了那晚,外婆的去世似乎並沒有很影響他情緒,他依舊還是那個沉穩專業的溫老師,工作上一絲不苟,也把兩個人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
但宋棠音知道,他笑的時候心裏是空****的。
今天做的是土豆牛腩,宋棠音沒忍住吃了兩碗飯。
站在廚房門口看他默默地收拾,有條有理地,把所有東西擦洗得一塵不染,放回它們該在的位置。
一切都好像和以前一樣,又隱約不一樣了。
溫逐青摘掉圍裙的時候,她忽然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男人回過頭看她,眼裏帶著疑問。
宋棠音笑著繼續:“去嘛。”
“好。”他淺淺勾起唇。
出門前,宋棠音從房間裏神神秘秘地拿出她織完的圍巾。
溫逐青眼底錯愕:“這是……”
“外婆給我們的禮物啊。”宋棠音把灰色那條遞給他,“這個是你的。”
男人把毛茸茸的圍巾攥在手裏,微怔片刻,忽然笑起來。
他們對著鏡子把圍巾圍好,視線相撞,看著彼此眼中的光,好像有什麽東西釋然了。
雨就下那兩天,最近一直晴朗著。夜晚的天空格外空靈澄澈,飯後出來遛彎的人也逐漸多起來。
小區門口的夜市無比熱鬧,各種小吃攤香氣撲鼻,隻是宋棠音晚飯吃太飽,吃不下臭豆腐了。
離除夕還有十幾天,街邊店鋪開始張燈結彩,提前烘托起過年的氣氛。
宋棠音忽然想到什麽,叫了叫身邊的男人:“溫老師。”
“嗯?”他低頭看過來,下巴被擋在灰色的圍巾裏,眼睛是無比明亮的,讓路燈都黯然失色。
宋棠音笑得彎彎的眸望著他:“過年去我家吧?”
溫逐青怔了怔,很快眸底有溫暖流過,衝她勾起唇:“好。”
路口四麵都是熱鬧繁華的商圈,他停下腳步,望向街對角最亮的那處。
宋棠音順著他視野的方向,看見一家三層高的麥當勞。
“我七歲的時候,縣城開了第一家麥當勞。”溫逐青緩緩開口,目光失焦地落在那處,“太貴,外婆舍不得帶我去吃。”
宋棠音轉頭看他,手攥了攥圍巾穗子。
對麵廣場有燈光射過來,男人眼中像打了霜。
“有一次我生病了,很難受,什麽都吃不下去,就想吃麥當勞。外婆心疼我,排了半小時的隊給我買來一個漢堡。”
似乎想到什麽有趣的事,他邊說邊笑了一聲,“後來我隻要想吃麥當勞,就裝病,那時候覺得自己可聰明,也覺得外婆很傻,每次都信我。”
宋棠音沒想到他還有調皮的時候,不禁彎起唇角,可心裏卻空落落的,覺得即便是這麽有趣的事,聽起來也並不讓人輕鬆暢快。
“其實這種幼稚的心思哪騙得過家長,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溫逐青垂下眸,抬手輕輕握住胸前柔軟的圍巾,指腹摩挲著那隻小白狗,“外婆什麽都知道,她隻是希望我開心。”
宋棠音沒經曆過那段時光,卻好像瞬間被他帶回到那段時光。
兩個人相依為命的日子雖然辛苦,雖然偶爾會羨慕父母雙全的同伴,但他從來沒缺少過愛。
可是再偉大又溫暖的愛,也終有一天要被上天無情地收走。
生老病死,是所有人都無能為力的事。他從死神手裏救回再多人,也留不下注定要離開的外婆。
生命沒辦法計算,也不能交換。
所以才會有長久而深刻的遺憾。
麥當勞的燈光依舊璀璨明亮,屬於他心裏的那束光卻永遠熄滅了。
長街如晝,燈火煌煌,宋棠音看著他暗淡的雙眼,安靜地走到他麵前。
穿著羽絨服的雙臂有些笨拙,但還是輕輕環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