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八十章
◎新婚夜◎
聞得羅壽公公的這一句“禮成”, 顧菀一直微微懸起的心才最終放下。
有一種歸塵落定的歡喜。
此刻天色已經入夜,肅王府早已經點上了燈燭。
暖黃的燭光灑在紅紗上,在顧菀眼前繪出一片百花綻開的勝景。
她唇角含著歡悅的笑意起身。
卻因著鳳冠太重, 兼之戴了一整個白天,起身時顧菀險些踉蹌了一下。
是謝錦安及時握住顧菀的手。
“阿菀,小心。”察覺到顧菀的掌心有些泛涼,謝錦安幾不可見地擰了一下眉頭。
目光中含了些許的擔憂。
靖北王妃和安樂伯夫人在旁瞧著, 生怕是肅王年輕人著急,也看出顧菀頗為勞累,就一人一邊上前扶住顧菀。
“咱們做喜娘的,便送肅王妃進洞房等著。”靖北王妃和氣笑道:“肅王殿下就放心送皇上與皇後娘娘回宮,也安心參與晚宴才是。”
謝錦安聞言, 目光微微一頓, 掃過坐在上首的皇上皇後,又掠過站在賓客前端、興致缺缺的太子和武王,開口道:“勞煩王妃與張夫人了。”
然後稍稍整理儀容,來到皇上麵前, 神情恭謹:“宴席即將開始,兒臣大膽請父皇與母後去入席。”
“你果然比從前成熟了許多,不像從前那樣頑皮了。”皇上從座位上起身,周邊瞬間嘩啦啦跪下一片。
他頗為欣慰地望著謝錦安, 想伸手拍一拍謝錦安的肩膀,忽而想起自己這個兒子肩膀一月多前才受過傷, 就改為拍手臂:“朕這幾日交給你的整理宮中冊典的活兒做得不錯——肩膀上的傷可好了?”
“多謝父皇關懷, 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兒臣引父皇與母後前往宴廳。”謝錦安微微躬身, 做出“請”的舉動。
“眾卿請起, 隨朕和肅王一起入席罷。”皇上揮了揮手, 讓還跪著的眾人起身,甚為滿意地讓謝錦安領路。
他雖然是直接從皇宮中到肅王府的,但是也是知曉沿街百姓得了喜糖喜錢後,對皇家的讚美之情。加之宮中是少見的熱鬧喜慶,滿宮的宮人也稱頌皇上太後仁德,皇上心中就喜悅起來。
覺得難怪當初三兒子要請旨自己布置婚禮,果然是辦得不錯。
還不忘增添自己的賢名,可見孝順。
*
新房選的是後院中最大的一座院子,還仿了壽康宮的改造方式,將一間小院子的外牆拆了並在其中,亦修路直接聯通了花園。
剛剛踏進這座院子,顧菀就聞見了一點野菊的香氣。
和焚木香一樣,是一種偏清苦的氣息,隻是野菊的更清新香澀一些。
是當初商議的時候,顧菀與謝錦安一道說好的。
她還記得彼時肅王眉眼溫柔,桃花目中的笑意如漣漪般**漾:“好,先讓殿中省的人將野菊給種下去,到時候咱們成婚的那一日,正好是它們開花的日子。”
靖北王妃環顧了一圈院子,忍不住讚道:“在院中種野菊,真是有意趣,回去我也要學著種一些,既香氣好聞不落俗套,也不占什麽地方,用來點綴是最好的。”
“我方才看到院子上懸掛著的牌匾了,和大門上的‘肅王府’一樣是由皇上親手提筆賜下的,叫合韻同聲。”安樂伯夫人亦道:“竟然不像咱們所想那樣,叫個什麽什麽院,到底是皇上有才。”
顧菀被二人攙扶走路,聞言隻是低首一笑。
肅王一早就拿了錄詩書給她看過,說是格外喜歡裏頭一句——“同聲若鼓瑟,合韻似鳴琴”【1】。
如今細想起來,肅王同她說過的事情,就沒有不做到的。
當真是……她的運氣好極了。
能在遊園宴上,撞進肅王的懷中。
正屋中亦是鋪滿了紅綢,凡是有光亮的地方,都是點起了龍鳳喜燭的緣故。
顧菀被扶著坐在**時,還小小地被硌了一下。
口中輕輕地“噯呦”了一聲。
“莞娘別怕,是床被上鋪著的紅棗桂圓,是早生貴子、團團圓圓的好意頭。”靖北王妃拍了拍顧菀的手,低聲笑道:“晚上就寢時,可千萬要記得將所有的棗兒呀、桂圓呀都拿幹淨,我當初可是被硌了一晚上,到第二日才找到罪魁禍首。”
提到就寢,顧菀的容色泛起一點微粉,應下後莞爾笑道:“義母和夫人不必管我,前去入席罷,今日你們也很勞累,待我日後請二位的客。”
“肅王妃客氣了。”拜堂禮已成,顧菀就是名正言順的肅王妃,安樂伯夫人便改了口,麵含淺笑:“若是可以,肅王妃將這請客,換成與瑛兒多約些玩樂可好?”
“王妃待嫁這兩個月,瑛兒可是在府中憋壞了,也有些鬱鬱。”
顧菀聽完這話,心中就是明鏡似地一閃:與張瑛約著玩是表麵上的借口,安樂伯夫人真正的意思,是想讓張瑛借著她,多接觸些宗親貴族的男子,指不定能相中呢。
畢竟連年齡比張瑛小的顧菀已然成親,張瑛卻連親事都還沒有定下,安樂伯夫人怎麽能不著急?
“夫人放心,我也想著和瑛姐姐一塊兒騎馬呢。”顧菀心知張瑛現在還不願成親,亦不想讓安樂伯夫人失望,隻好先含笑答應下來。
說罷,她動了動脖子,想仰起緩解酸痛。
靖北王妃幫著按了按:“距離散席、喝合巹酒還有一個時辰左右,你就先將鳳冠卸下,等到了時辰再戴上,我當年也是這樣偷懶的。”
外頭有人來報,說賓客們基本都入座了。
王妃與安樂伯夫人不好多留,囑咐兩句後就並行離開了。
不多時,緊閉的房門就被打開。
一股子飯菜的香氣湧動進來,還伴著琉璃琥珀的笑聲。
“王妃,殿下派小時子過來傳話,說是讓王妃怎麽鬆散怎麽來,也不要餓著自己。等到了時辰,會提前派人來告訴王妃的。”琉璃踏著輕快的小碎步進來,走到顧菀麵前:“王妃,奴婢幫您將紅簾頭掀起來?”
“幫我將這鳳冠卸下來一會兒罷。”顧菀自己將紅簾頭掀起,眼底隱隱流露出幾分疲乏之色,但在瞧見滿桌的豐富菜色時,就化為了幾抹笑意。
早膳適合多吃些清淡的,可在勞碌一天之後,對豐盛的膳食格外有食欲。
在用膳之前,顧菀不忘對琥珀吩咐道:“你們等會兒用完晚膳之後,就派人在這府中轉一轉,看看如今做事的人夠不夠勤快,性子如何,和今日的賓客是否有交流。”
既然是往後要在日常多用的人,就該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才好。
琥珀便笑:“王妃放心罷,奴婢一定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顧菀眼睫一顫,又道:“記得讓小時子回話,勸王爺不可多飲酒,解酒湯也要備下。”
*
皇上和皇後在戌時過半就回了皇宮。
其餘賓客仍舊是歡宴如常,謝錦安照著習俗一桌一桌地含笑敬酒。
因有張瑞在旁擋酒,兼之敢慫恿謝錦安喝酒的熟人頗少,所以他入口的酒並不多。
但聽到小時子趕著來傳的話,謝錦安心尖上就是一股暖意。
張瑞在一旁有些微酸:“錦安兄,瞧你這樣,我也想早點娶媳婦兒了。”
“行,回頭我就和皇祖母說,給你也指一門親事。”謝錦安爽快應下。
倒是張瑞自己思索一會兒後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我還不急呢,成婚後可就不能像從前那樣出來玩了。”
然後一轉眼,他就看見太子和武王的座位空空,對謝錦安奇道:“太子和武王是隨著皇上和皇後回宮去了麽,方才還看見他們彼此冷著臉坐在那兒呢。”
謝錦安長眉一彎,眼中劃過意味不明的笑意:“許是碰見了合心意的美人,迫不及待地帶回去了罷。”
張瑞有些瞠目結舌:“不能吧……”哪兒有在弟弟婚宴上提前帶人離開的事情,這也太過於急.色了罷……
“還有兩桌酒了。”謝錦安轉了話題:“今日還要多謝你了,回頭我將那副你喜歡的景山落雁圖送你。”
“嗨呀,都是兄弟,客氣什麽……我最愛喝酒,還能幹上三大缸子!”張瑞的眼睛瞪得更圓,倏爾竊笑著從袖中摸出一本半個手掌大的冊子,塞到謝錦安懷中:“這是我珍藏多年的,一直未曾示外,你好好研究研究,隻是還要等肩膀好了再說。”
這番話讓謝錦安頗有些雲裏霧裏,一時間未能明白是什麽意思,隻能先將冊子收在懷中。
等到敬完最後兩桌酒,也就到了賓客盡散的時候。
得體地送完所有的賓客離開,謝錦安抿著唇,懷中緊張又期盼的心情回到合韻同聲的正屋中。
他的阿菀坐在床邊,安靜垂手,身形窈窕,氣度沉柔。
謝錦安隻輕輕地望上一眼,就像喝沉了酒一樣,麵紅心跳起來。
在屋中站著的,除了靖北王妃和安樂伯夫人兩位喜娘之外,剩下的康陽郡主兄妹、張瑛兄妹、柔安公主和顧芊等,都是與顧菀、謝錦安關係不錯的。
鎮國公倒是想來,被顧菀挑撥了藍氏拉走了。
“請肅王為王妃揭麵。”靖北王妃遞上一方通透瑩潔的玉如意。
相配對的另一方則由安樂伯夫人塞到顧菀的手上,口中道二人往後必然夫妻恩愛,萬事如意。
張瑛與張瑞率先鼓起掌來,催促著謝錦安的動作快些。
謝錦安的手掌執住觸手生涼的玉如意,微微握緊,帶出些隱隱的顫抖。
比在景州百花穀中,他赤手直麵匪首的時刻,還要緊張些。
連嗓中劃過的酒液,都在此刻燃起熱意,讓喉頭不自覺地上下滑動了一瞬。
瑩潤的玉色接觸到正紅的紗,兩兩相映,有奪人眼球之感。
玉如意的頭勾起紅簾頭的一角,在極短地停頓之後,將紅紗往上勾起。
小巧的下巴、紅潤的唇、凝脂的麵兒……還有那雙綴著紅痣的明亮秋瞳,都一一展露在龍鳳喜燭躍動的燈光之下。
如夢境一般的幻美明豔。
而顧菀眼中,正映入謝錦安抿著唇的俊容。
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肅王的麵頰耳尖,都有些淺紅。
加上抿起的薄唇,讓顧菀不免聯想起肅王從前有過的害羞模樣。
“王爺。”顧菀就不由得輕笑起來,眉眼溫柔,沉著一潭春水,又在底下埋了些小小的狡黠。
果然,因她這聲甜甜的王爺,肅王的耳尖變得更紅,如在冬日裏穿過風雪一般。
周遭有此起彼伏的起哄聲。
“阿菀。”謝錦安輕輕回喚了一聲,倏爾轉身到桌前,親自執起那一對琉璃龍鳳杯,將鳳杯送到顧菀手上。
他斂目,認認真真地盯著顧菀,眸光沉沉:“阿菀,咱們該喝合巹酒了。”
顧菀一時不料謝錦安竟如此快速而直接,方才還含著黠笑的唇角微微愣住,整張芙蓉麵瞬間從玉芙蓉,變作了紅芙蓉。
靖北王妃與安樂伯夫人彼此對視一眼,麵上都是姨母一樣的微笑,異口同聲道:“請新娘新郎喝合巹酒。”
謝錦安在顧菀身側坐下,將琉璃龍杯舉起。
顧菀亦不扭捏,身子前傾,白雪一樣的皓腕繞過謝錦安的手腕。
彼此親昵地交纏。
仰首間,有溫潤甜蜜的酒液入喉。
從口入心,能一直甜到人的肺腑間。
放下酒杯的那一瞬,他們的目光相撞,彼此間便又將眼睛彎作了月牙兒。
靖北王妃領著在場諸人鼓掌祝賀,隨後看了看時辰,麻利兒地帶著幾人撤退。
並對起身準備相送的謝錦安道:“咱們都知道出去的路,你們明日還要早起入宮請安……早些安歇罷。”
琥珀和琉璃會意地將所有的紗簾放下,並吹熄了大半的龍鳳喜燭,隻留下門口和床邊的幾盞。
帶著兩人的麵容都變得朦朧起來。
顧菀神色微愣,有些震驚於適才還站滿了人的屋子,一眨眼就變得隻剩他們二人。
她偏過頭,釵環叮咚間,與謝錦安再次對上目光。
“王爺,那兒備了醒酒湯……”
“阿菀,我幫你將鳳冠卸下……”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又同時噤聲。
在做成交頸模樣的龍鳳喜燭下,她與他頭一回手足無措起來。
先前交貼過得肌膚都泛起幾分灼熱。
還是謝錦安定了定聲音,先開口道:“這鳳冠挺沉的,阿菀戴了一日,莫約是累了,我先幫阿菀將鳳冠卸下,好不好?”
“之前偷偷卸下放鬆了一會兒,也不算累。”顧菀搖了搖首,額間垂下的珍珠映在眉間:“倒是王爺,今日喝了許多酒,會不會妨礙到傷口?我著人備了飲酒湯,王爺先喝了可好?”
謝錦安點頭應下,起身去飲了解酒湯,隨後扶著顧菀做到梳妝鏡前。
彎下腰,一點點摸索著該如何拆卸這穿戴都頗為複雜鳳冠。
動作緩慢又有些笨拙。
他一邊拆卸,一邊道:“阿菀放心,我的傷一早就結痂了,喝的也都是溫厚的黃酒,並不傷身。”
半晌後,望著指尖與金釵纏繞的青絲,又有些赫然補充道:“阿菀,我、我恐怕還要花些時間,要是弄疼你了,你同我說。”
顧菀盯著鏡中的自己,也望著身後神色認真的謝錦安。
麵上如一陣春風吹拂而過。
她唇角彎起,和緩笑道:“好。王爺不必著急,我自己弄也是這樣的速度,興許還要比王爺慢。”
謝錦安亦是淺笑點頭,眉眼間卻愈見謹慎仔細。
等到所有都卸下時,他鼻尖都冒出了一點汗珠。
然而望見顧菀青絲披散,形容舒散放鬆,便來不及擦去汗珠,就有些傻氣地笑起來。
“阿菀,我以後都為你卸釵環,好不好?”他目光明亮地望著顧菀。
“王爺願意,我自然是同意的。”顧菀動手卸下耳環,綰過垂在麵上的烏發,拉著謝錦安坐到床邊:“王爺剛才舉著手時,有停頓兩下,做了放鬆肩膀的動作。”
“我瞧著很不放心,想看看王爺的傷。”
“我每日都有塗抹阿菀送來的藥膏呢,一點事兒都沒有的。”謝錦安一開始還有些不情願,最後拗不過顧菀盈盈的眼神,將衣裳解開,露出結實勻稱的肩臂。
在靠近肩角的地方,有一道還未曾完全消下去的傷疤,隱約可見幾分猙獰。
謝錦安垂下眼,心中頗為懊惱:
這樣醜的傷疤,阿菀不會嫌棄罷?
顧菀伸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傷疤,還下意識地吹上了一口氣:“王爺,疼不疼?”
“不疼的——在景州時也隻是撓癢癢似的。”謝錦安捉住顧菀想要再撫摸的指尖,桃花眸子含情似水,對顧菀溫言道。
“這也癢嗎,王爺?”顧菀看著兩人交握的手,恍然明白了些什麽,曼聲問道。
她並不知,此刻她飽滿如櫻桃一樣的唇瓣在謝錦安麵前開合,是怎樣的一種無聲**。
“阿菀親親我,就不癢了。”謝錦安不自覺地清咽一下,挪開目光,佯裝玩笑。
但顧菀卻俯下了身子,將唇輕輕印在謝錦安的薄唇之上。
與此同時,顧菀腦海中有沉睡迷茫的記憶被喚醒。
似乎曾在有一刻……她與肅王也是這樣的。
她在上,肅王在下,她如追尋寶物一般,主動親在肅王唇上。
但似乎又有一些不一樣……
就在顧菀思索的時候,眼前的視線已然顛倒。
用金絲繡著百合紋、墜著翡翠珠的床簾頂映入顧菀眼眸。
腰間覆上與曾經夢中別無二致的熾熱。
層層的床簾如流水一般傾瀉而下。
也一層層地將尚且明亮的燭光削成帶著曖.昧繾綣的暗色。
先前下肚的合巹酒似乎在此刻生效。
顧菀隻覺得身上泛起熱氣,適才轉動的思緒忽而慢下,像生了醉意。
及至對上謝錦安沉沉的目光,和那雙看著軟軟彈彈、很是好親的薄唇。
她下意識地伸出雙臂,輕輕摟住謝錦安。
倏而遲鈍的思緒想道:
唔,這樣倒是和記憶中一模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