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祈國寺(七)

◎“哀家很喜歡”◎

李公公一眼就看出了顧菀眼底藏著的幾分緊張。

他一邊躬身迎顧菀出去, 一邊對顧菀溫聲道:“顧小姐隨我來,不用緊張,您和往日見著長輩一樣便行了。”

“多謝公公。”顧菀含笑道謝, 又看了看李公公眼看著就價值不菲的嵌珠腰帶,曼聲道:“頭回見麵倉促,未能給公公備禮,還請公公見諒。”

李公公見顧菀這樣柔聲知禮, 當下就覺得袖中的金元寶愈加沉甸甸,笑回道:“顧小姐客氣了——奴才受到肅王殿下的諸多照拂,哪裏敢再讓顧二小姐破費呢?”

收兩次禮,一來這事做的不厚道,讓人非議他這老資曆, 二來讓肅王殿下知道了, 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且看這顧小姐如此親和乖巧,他也做不出來收受禮物這件事情。

顧菀聞言稍愣,隨後眉眼帶笑地應聲,低頭時唇角不由得微微彎起, 露出幾分不起眼的真心微笑——肅王這樣細心,已然是幫她打點好了太後身邊的人。

“那便多謝公公了。”既不用送禮,顧菀就朝著李公公彎身行了一禮,以禮代禮。

李公公趕忙扶起顧菀, 和顏悅色地帶著顧菀去了太後所在的念佛堂。

念佛堂前,還立著一位眉目祥和的老女官。

“那是太後娘娘身邊的李嬤嬤, 很得太後娘娘的看重。”李公公在顧菀耳邊悄然提點。

顧菀就噙了熱情真誠卻不諂媚的笑, 同與李公公那樣和李嬤嬤行禮打了招呼。

李嬤嬤客氣應下, 最後領著顧菀進了念佛堂。

雕刻著大朵蓮花的赤紅禪房門被李嬤嬤輕輕推開。

雍容舒適的駝毛絨毯, 連帶著上麵用暗金色絲線繡的佛法梵文, 都帶著一種從容不迫的悠然,在顧菀的眼前如流水般展開。

撲鼻而來的有濃鬱卻不暈人的香氣,像是祈國寺中常點的檀香,又像是遊園宴上聞過的鳳涎香,天然帶了一種華貴疏離的氣息。

念佛堂的禪房有顧菀先前住的四五個大,用多寶閣隔出正廳、側間與睡房。

正廳的正中擺了一座青花纏枝刻菩薩像的大香鼎,正向上飄散著霧霧靄靄的香氣,給整間大禪房都籠上了一層模糊人眼的輕煙。

等顧菀行至大香鼎旁邊時,微微上抬目光,就能隱約看見一點暗紫色繡福壽紋的裙邊和綴著小顆南珠的鞋尖。

耳邊是女子低沉的念經聲與佛珠輕微的轉動聲,響在顧菀耳邊,自帶一股威嚴。

李公公神色一愣,隨即就明白過來什麽。他正欲張口,就對上了李嬤嬤淡然的眼神,生生將準備提示的舉動按壓了下去。

太後考驗,他若是不要命了,盡管開口也無妨。

他默不作聲地退了下去,到門邊將門輕輕合上,開始做一座守門的石像。

顧菀是聽著李公公退開的。

不過一瞬,她就明白了當前場景要做什麽,沉默又溫順無聲地在絨毯上跪下,做了叩首行禮的姿勢。

駝毛極其厚實溫暖,如此跪著叩首,也不覺得膝蓋疼與手酸。

額頭微微抵在手背之上,顧菀纖薄的腰背彎成完美的弧度,像一隻斂翅的蝴蝶,纖弱卻不失從容,在滿屋子的佛香中靜靜等待能夠展翅的那一瞬。

大約一盞茶的時間過後,顧菀聽到了書頁翻過的微小摩擦聲和驟然提高了一些的低沉女聲:“倒也是沉得住氣——起來罷。”

“臣女拜見太後娘娘,太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顧菀並未起身,而是張口向太後請安,行禮的動作一刻都不敢鬆懈。

太後望著顧菀恭敬謹慎的模樣,放下了手中的佛經,平靜端和的唇邊多了一絲的笑意:“錦安說你性子好、懂禮數,如今看來是沒有誇大說辭。”

“臣女多謝太後娘娘稱讚。”顧菀再叩了一首。

“好啦,快起來。”太後的一絲笑意中多了一分滿意,讓李嬤嬤下去扶著顧菀起身,又給顧菀端來了一方圓凳坐著。

謝過太後的賜座後,顧菀方才坐下。

太後則是趁此機會細細地打量了顧菀一番:的確生得嫵媚嬌柔,像是那等風流美人,但眉眼間自有一股沉靜安然的神色,將那無邊的媚色從輕狂可擷壓作明豔動人。動作間更是板正合禮又不顯得僵硬,一舉一動間都格外令人賞心悅目。

尤其是在圓凳上坐下的時候,纖細的腰板挺直,如立在風中的一莖花枝。

……這一點,倒是和錦安很像,不論怎樣,那腰背都是挺拔不屈的。

“顧小姐應當也知道,哀家請你來是為了做什麽罷?”太後的目光落在顧菀身上,雖是帶上了笑意,但是那威嚴絲毫不減。

“回太後娘娘,知道。”顧菀語氣恭順,纖密的眼睫顫顫垂下,掩住眼中的情緒。

“哀家既然願意見你,這事在哀家心中就同意了一半了,顧小姐不必緊張。”太後緩緩道來:“哀家今日,隻是想問你幾個問題罷了。”

顧菀眼角眉梢間都透著一股安靜乖巧:“太後娘娘請問就是,臣女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太後如顧菀預想的那樣,先問的是和鎮國公府有關的事情,比如為何去溫泉莊子上,這些年讀過哪些書等等。

顧菀一一揣度著回答了:太後想聽的,必然是讓她滿意的真話。

無論什麽長輩,喜歡的晚輩性子如何,最重要的一點“孝順”是共同的,太後也不曾例外。

太後可以接受肅王看中的是一位庶女,可以接受她顧菀生得美貌尤甚,並不是先前預想的孫媳婦模樣,但絕不可能接受一位生活在家族如一團汙水、對父親嫡母心懷憤恨的閨秀。

對鎮國公府的預備報複之心,顧菀從前到今日,再到往後的日子,都沒有打算告訴過旁人,更不會宣之於口。

顧菀此刻,張口閉口皆是感念老夫人的養育之恩,也是她實在無法昧著良心感謝鎮國公與藍氏的緣故。

“鎮國公老夫人,哀家當年也有幾分交情,是個和善大度的人。”太後對顧菀的回答頗為滿意:“你不愧是鎮國公老夫人養大的,這幾句話的時間交談下來,很有老夫人當年的風範。”

顧菀再次起身謝過太後誇讚。

這一回,她懷中用錦緞包著的披帛,吸引到了太後的注意力。

“這是臣女獻給太後娘娘的禮物,還請太後娘娘笑納。”不等太後開口,顧菀就乖覺地將錦緞雙手奉出,心中還有幾分小慶幸:她選的披帛布料亦是暗紫色,今日太後也穿的暗紫色,可見太後對暗紫色,是有那麽幾分喜歡的。

“顧小姐有心了。”太後對錦緞中的禮物不算感興趣,隻在口頭讚了顧菀一句:十六歲的小姑娘罷了,能送些什麽禮物呢?要不就是由家中長輩作主,送一些名貴又不出錯的物件,要不就是小姑娘自己動手,做了些香囊手帕以表誠心。又因她愛信佛教,這禮物十有八.九要與佛家沾上一點邊。

可等李嬤嬤將錦緞一層層打開,太後原先如古井一般的眼神有所波動。

太後眼前,是一根暗紫色的披帛。上頭最為顯眼的,就是用暗金色與暗銀色絲線交錯繡成的“福壽”二字,擺列整齊又不死板,字形秀美且華貴大氣,針腳細密則彰顯繡者的細膩心思。再細細地看下來,暗紫色的綢紗上蒙了一層極薄的細光紗,在燈珠的映照之下似星空般靜靜閃著柔和的光亮。若是在好的日頭之下,就更似將細碎的寶石綴在上頭,並不是耀眼的富貴逼人,而是不露聲色的雍容高雅。

太後……太後不得不承認,如此看下來,她對這一條披帛,很是心動並且滿意。

而且這是太後收禮以來,第一次見有人頭一回送禮,居然沒送與佛教相關的禮物。

可見用心呢。

輕輕用手撫了撫這條披帛,太後指尖感受到細軟時,眼中的笑意也跟著加深起來:“這是你……親自繡的?”

顧菀含笑大方點頭:“回太後娘娘,是的,是臣女一月前開始繡的。”

一月前,便是剛知道要來麵見她的時候了。

太後在心裏想過這些,不由抬眼去看顧菀:秋水似的眼瞳底下有幾分被遮過的烏青,白皙的手指尖上也有幾分做長了針線活的印子。

……的確是親手繡的,還是熬了許久的夜繡的。

“哀家是第一回 受到披帛呢。”太後的麵上泛起明顯的笑意:“還是百壽百福的花樣——哀家很喜歡。”

李嬤嬤和李公公都稍顯驚訝地看了眼顧菀:第一回 送禮能送到太後娘娘的心坎之上,真是不簡單呐。

“太後娘娘喜歡就好。”見太後含笑,顧菀麵上的笑也更真切鮮活了些:“太後娘娘本就福澤深厚,壽數綿長,有千種萬種的福壽待享。”

“臣女便想以這條百壽百福披帛,給娘娘千萬的福壽運氣,添上小小的一筆,也是臣女身為天下萬民之一的一點小小心意。”

她在太後麵前抬起眼,亮晶晶的眼兒中滿是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