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點像我的一位故人◎

青青從榻上一躍而起,反複摸自己頸項,摸了好多遍,頸中光滑完好無損,才確認自己還活著,沒有被人割喉而亡。

她舉目四顧,發現自己睡在自家榻上,窗外鳥鳴聲聲,陣陣荼蘼花香,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那利刃冰鋒劃過喉間、割開喉管鮮血四濺的感覺如此清晰,難道是夢麽?

房門砰的一聲被人撞開,香香衝了進來。

她慌張地奔至榻邊,雙手在青青身上臉上**:“你沒事吧?我聽說……聽說……”

青青被她摸得隻能把頭扭向一邊躲避,想起唐浥剛從廢墟裏挖出來時,自己好像也是這麽摸他的。

“好了好了,你不要摸了,我真的沒事。你聽說什麽了?”

香香終於鎮定下來:“聽說他們把你殺了……然後又用仙術救活了。”

原來不是夢啊。

青青歎了口氣。既然能救活,那殺便也殺了吧。

香香忽而又焦急起來:“但你那個夥計!非說要給你討公道!他哪裏打得過那些修仙者呀!你快去看看吧!”

青青一骨碌爬下床跑了出去。

唐浥和雪中蓮等人已經離開宋府花園,換到土地廟前的廣場上。愛看熱鬧的靡香鎮人民遠遠躲在外圍探頭探腦,怕被他們打架波及。

青青撥開人群,唐浥的刀和雪中蓮的劍舞成一片密不透風的虛影,將二人身形籠罩其中,旁人根本插不上手。

雪中蓮還沒用劍氣法力,隻以劍招從容應對:“她不是妖怪,人也已經救活了,你還想怎樣?”

唐浥的招式並不花哨,是江湖人最常見的刀法,但他速度極快,刀刀緊逼。“我把你手臂砍斷,再給你接好如何?”

“我看你法力低微,不想和你動真格,你別得寸進尺。”

唐浥冷笑:“你最好認真點。”

嘴上說著話,他的出招卻絲毫未見遲滯,刀鋒掠過雪中蓮袖側時,突然橫刀折向,刀刃切進他手臂中。

雪中蓮急閃避退,到底還是沒躲開,衣袖被整個切下,臂上劃出半尺長的血痕。但凡他躲得稍微慢一點,就要像唐浥說的被他砍斷手臂了。

雪中蓮麵如寒霜,咬牙吐出一句:“不知好歹!”

他能氣定神閑地和唐浥公平拆招,不過是覺得對方毫無威脅,隨便動動手指就能應付,沒想到自己反而吃了虧。一怒念起,再不顧什麽風度氣量了,起手便是殺招,隻想置對手於死地。

劍氣如虹,挾風雷電掣之力,即便是在十餘丈外遠觀,劍氣中的澎湃殺意依然令人退卻膽寒。

青青想衝上去,被旁邊王嬸子拉住扯到後麵:“這可不興亂出頭啊,占不到便宜的!”

土地廟前的其他修仙者也齊齊後退,以免被這絕殺劍氣波及。

唐浥卻沒有躲。螺旋繞於刀身的布條陡然迎風振開,一分為二,再分為六,挺括如鋒銳,每一道都凝起和雪中蓮一樣的森寒劍氣。在這六合圍拱中,長刀迎麵直上,無形的“白虹貫日”劍氣竟被它生生劈開!殺招破解消弭之時,六道劍氣反守為攻,以更甚來者之勢齊向雪中蓮當頭襲去。

雪中蓮目瞪口呆,甚至忘了閃避防守。但唐浥並無殺他之心,劍氣到了他麵前寸餘,突然轉向繞過雪中蓮,改道直取他身後不遠處的夜修羅!

夜修羅猝不及防,也根本躲不開六道“白虹貫日”從四麵齊襲。旁邊的綠衣少女蘇筱落飛身將夜修羅撲到,險險避開要害,但其中一道劍氣還是擦著夜修羅的臉頰劃出一條斜貫麵部的血口。蘇筱落無法,索性抱住夜修羅,以自己身體為他抵擋。

劍氣像有生命一般停駐在她身後,倏然退回來處,合股化作一段平平無奇的粗布條,纏繞回唐浥手中的生鏽長刀上。

雪中蓮呆立原地,雙目無神發直,喃喃道:“你是誰……你怎麽會我派第九重‘白虹貫日’……”

當年蓮華派的“白虹貫日”獨步三界,蓮華弟子僅憑這一招就能在修仙界橫著走。後來雖然最厲害的第九重失傳了,但僅靠流傳下來的第八重,也足以成為門派立身的絕技殺招。

夜修羅回過神來,一把推開抱著自己的少女:“一介散人,怎麽會你們蓮華派的絕技,不知道從哪裏偷學的!用刀也隻是幌子,那根布才是他真正的武器!我一早就說過了,他全靠作弊使陰招!”

唐浥冷冷瞥他一眼:“你不是喜歡偷襲嗎,對你使陰招有何不對?”

夜修羅還想爭辯,被雪中蓮瞪視逼退。雪中蓮穩定心神,收起劍對唐浥抱拳道:“我派‘白虹貫日’第九重百年前就已失傳,師祖融會前人殘卷,也僅悟到第八重,威力大不如前。不知閣下師承何人,從何處學來?”

唐浥淡聲道:“一介散人,無師無承。”

王嬸子看他倆客氣起來,像是不會再打了,終於鬆開青青。

青青朝唐浥飛奔過去,唐浥也看見了她。他淡漠的眼睛裏驟然迸發出奇異的神采,就像青青第一次見他,隔著水波鏡相互對望的那一眼。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當時那一眼讓她觸動的不尋常之處。

“你……”

她跑到唐浥麵前,正要發問,他卻突然展開雙臂抱住了她。

“你沒事就好。”

青青雙手舉在半空,渾身僵硬不知該作何反應。好在他隻飛快地抱了一下,旋即放開了。

她完全反應不過來了,囁嚅半天,隻冒出一句:“我們還是回去上藥吧。”

唐浥轉過身,眼角瞥向一旁的夜修羅。青青知他用意,低聲勸道:“算了,我不是好好的麽?”

“傷人性命,說句對不起總是應該的。”

夜修羅梗著脖子,不甘認輸屈服。旁邊蘇筱落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被他忿然甩開。

青青說:“他不是也挨了一刀嗎,那麽英俊的臉都破相了。算了,算了。”

她扶著唐浥的手臂往回家方向走,路上的人自覺退開讓出一條通路。

青青問:“那個蘇筱落,她能接住你的劍氣嗎?”

“不能。”

“那她為什麽要替夜修羅擋?”

“大概是……喜歡他吧。”

“噢……這樣啊。”青青記下了。

唐浥走得很慢,姿勢僵硬,半邊身子重量壓在她胳膊上。走出去一段路,離人群遠了,他終於忍不住開始小聲地咳嗽。

青青小聲問:“你是不是還受了內傷?”

“沒有,是舊疾,方才一時運氣猛了,緩緩就好。”他掩唇又咳了兩聲,“你放心,不會影響幹活的。”

“誰跟你說這個!”

他還有心思說笑:“我怕你嫌棄我身體不好,不肯雇我了。”

青青無奈瞪他,歎道:“其實你不需要這樣為我強出頭。”

“我答應過你的。”

青青不解地抬起頭。

“今日出門時你說的,”唐浥低頭望她,“看家護院保護主人,是我的職責。”

青青被他看得低下頭去,悄悄貼他更近一點,讓他可以靠著自己借力。“那你就要聽主人家的調遣,主人家都說算了,那便真的算了。”

他輕輕笑了一聲:“好。”

青青又瞪他:“什麽‘好’,要說‘是’。”

他忍著笑:“是。”

青青很少用到藥,幸好家裏還有之前上山多采的止血藥草,按香香教的方法曬幹了磨成粉存著。她回房裏翻箱倒櫃把藥瓶找出來,正好翻到那對爹娘留給她壓箱底的玉璜,瑩白溫潤的兩個半圓,一半雕的是雙魚,一半是蓮花葉,合在一起就成了魚戲蓮葉間,嚴絲合縫的同心圓環。

她想起劉嫂囑咐的話,心裏有了主意,取了玉揣在袖子裏。

青青拿著藥瓶去到夥計房間,唐浥正在脫掉染血的上衣。她猛一眼瞧見,這畫麵還是對她造成了不小的衝擊,一時愣住忘了移開視線。

反倒是唐浥被她看得不自在了,背過身去把衣裳拉回肩上。

“別穿了,”青青又給他扒下來,“我給你上藥。”

這屋子確實太簡陋了,連個像樣的坐的地方都沒有,隻能坐在床沿上。

唐浥背對她,衣裳褪到腰間,露出背上傷處。他平時看著挺瘦削的,但其實並沒有那麽瘦。

青青用竹簽挑了藥粉塗在他傷口上,眼睛盡量不往別處看,一邊尋思著怎麽找個話頭提起來顯得自然一點。

她想到一個有關的:“你今年多大了呀?”

“三十二。”

青青一上來就被他驚呆了:“你都三十二了?”

唐浥回過頭來:“怎麽了?”

“不是,我以為你才……”青青盯著他的臉瞧,又看看他身上——其實她也不知道三十歲的男人身上應該什麽樣,又看回臉上,“二十出頭的樣子。”

“你是覺得,”唐浥看著她,“太老了麽?”

“有點……哦不是,其實也還可以……我的意思是不老的……”青青亂七八糟地解釋,有點懊惱,感覺自己的節奏完全被打亂了。

“你呢?”

青青愣了一下。

“你多大了?”

“二十,不對,二十一……”她想了想才確定,“二十一了。”

沒有了爹娘親戚提醒,青青就不刻意去記自己的年齡了。二十歲日子這麽過,二十一日子也是這麽過,有什麽區別。甚至現在回想起爹娘,印象也是模模糊糊的,仿佛隻是兩個不太相幹的、牌位上的符號。如果不是劉嫂提醒,她都險些忘了爹娘留給她傳家寶的事了。

她悄悄捏緊袖中的兩塊玉璜。三十二歲又怎樣呢?劉嫂說得對,他這樣的人,可不容易遇到啊。

她繼續試探下一題:“以後你還打算繼續出去闖**江湖嗎?”

他笑了笑:“是有點闖**不動了。”

今天在宋府花園,他自己說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許。救過她的命、長得好看、身手不錯、往後可以留下來不走,一條條他都符合了。不過他也說了,要看雙方是不是你情我願、互相有意,所以還是要問一問他是否也願意。

青青給他塗完了藥,替他把衣服拉上來披在肩上。

“唐浥,”她斟酌著說,“其實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

他表情認真起來,盯緊了她:“嗯?”

青青不知該如何描述那種奇怪的感覺,於是換了一個說法:“那天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經沒命了。”

唐浥卻似乎有些失望,移開視線:“降妖除魔,本就不該傷及無辜。換作別人,也會阻止的。”

可當時那麽多別人,他們都沒有阻止。

“那今天呢?今天你又為什麽要護我?”

“我……”

“你不要說答應過我,看家護院保護主人是你的職責。”青青打斷他,“我給你一個月的工錢不過七百文,要種地開荒,要每天磨豆做豆腐,還要煮飯修葺灑掃,看家護院隻是順帶的而已,都不額外給你錢的,沒道理為了這個去拚命。”

蘇筱落喜歡夜修羅,所以舍身為心上人擋劍氣。這也是他說的。他還說,有些話不一定要全部說出來。青青拿不準說到什麽程度才算數,所以她要再問得清楚一點。

“唐浥,說到底,我跟你認識也才幾天而已,你為什麽要為我做這些?”

青青竟然感覺到了一絲緊張,被妖怪抓走、在宋府命懸一線,她也沒有緊張過。手心裏似乎出汗了,那兩枚半圓的玉璜滑溜溜的捏不住。

“因為……”過了許久,唐浥終於開口,語聲滯澀。

青青抬起頭,正望進他如漆的眼眸裏。

“你有點像……我的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