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點怪。但又說不上哪裏怪。◎

青青眼一閉一睜,就到了妖怪的巢穴山洞裏。

妖怪住的地方果然嚇人,洞中遍布石柱尖刺,沒一塊平整的地方,四通八達到處都是分岔,看不到盡頭出路。

青青醒來時,抓她們過來的三角六爪長翅怪已經不見了,也沒見其他小妖看守,看來這妖怪人丁也不太興旺。

洞裏就她和宋小姐兩人,各被一隻透明水泡裹住掛在石鍾乳下,大概就是妖怪用來關押俘虜的牢籠。青青拿手指戳了戳水泡,像魚鰾一般有彈性戳不破;她又拔下頭上的木釵,戳出去一臂多遠,一縮手水泡便又恢複原狀,完好無損。

青青翻遍自己全身,沒有一件可用的利器。她轉頭看旁邊的宋小姐,頭上金釵銀簪,興許能頂用,便叫她:“宋小姐,你試試拿簪子戳這個泡泡,能不能戳破?”

宋小姐抬起頭來。青青瞧她膚若凝脂、眉目如畫,與自己、秀秀燕燕和宋家丫鬟們比起來,不但更美,整個人都透著股精致,仿佛女媧娘娘造人的時候,特地多花了心思去捏她。

宋小姐沒動,怯聲問她:“你要做什麽?”

青青理所當然地說:“想辦法逃跑啊。”

宋小姐畏縮道:“這裏是妖怪的老巢,就算能破牢而出,單憑我們兩個又怎麽逃得出去?”

青青四下看了看,半個妖怪影子也沒見著。“說不定妖怪正好出門了?”

宋小姐也給她整不會了。

“妖怪那麽恐怖,你不害怕嗎?”

青青很小就沒了父母,一個人住在鎮子最邊上,好像是沒怎麽體會過什麽叫害怕。那妖怪是長得奇形怪狀的,但她也沒覺得多恐怖、多值得害怕。再說害怕有用嗎?

宋小姐怯怯的:“還是乖乖待著吧,不要瞎折騰。”

青青奇道:“不折騰,難道坐以待斃嗎?妖怪抓我們,不是來它家做客的吧?”

“到時候自然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誰會來?”

宋小姐想了想,振振有詞:“我爹爹說,鎮上新來的那些修仙者,是六大仙門百裏挑一比武選出來的優秀弟子,法力武藝高強,專程來收服這些妖怪的。爹爹發現我被妖怪抓了,定會立刻央他們來救我。所以你就別自作主張了。”

青青想了想,也對。這妖怪真是不長眼,抓誰不好,偏偏抓一鎮之長宋員外的掌上明珠、靡香鎮的鎮花。就是不知道修仙者和妖怪誰厲害,打不打得過?

青青覺得還是得做兩手準備,自力更生,努力自救。

她看了眼水泡底下林立如箭的石筍,最高的那支離水泡不到一尺。她試著蹦了一下,果然把水泡壓下去半尺有餘,快要觸到石筍尖端了。

真是個聰明的好辦法!

青青正要加大力道蹦,背後忽來一陣旋風把水泡吹偏過去。抓她們來的那隻三角六爪怪連滾帶爬加撲騰地從其中一個分岔洞口跌跌撞撞衝進來,渾身是血,翅膀破了個大洞,最前麵的大爪子也被砍掉了一根,成了一隻殘疾五爪怪。

青青趕緊扒著水泡壁穩住身形,宋小姐也嚇得一動不敢動。

殘疾五爪怪——暫且叫它殘五好了——掙紮爬起,血紅的眼睛在她倆之間轉了轉,伸出最長的那隻殘爪勾住青青所在的水泡,像提燈籠一般提著她,鑽進眾多分岔中的一條。

這回換青青被別怪整不會了。看殘五這架勢,估計被修仙者找上門了,還打不過,準備跑路。你跑路就跑路,帶上我幹嘛呀?要帶也應該帶宋小姐吧,她才是你正經擄掠挾持的對象,我隻是個被無端牽連的路人罷了!

殘五逃的方向還是個死路洞窟,入口僅容一兩人通過,殘五都得收緊翅膀才能鑽進來,倒是個防守的好關口。洞窟地麵也尖凸不平,上邊卻是穹頂圓壁,無處可掛。殘五就把關青青的水泡往入口處僅有的平地一塞,堵了個嚴嚴實實。修仙者想要闖進來,大概得踩著她的屍體過去了。

率先追進來的是名持劍白衣公子。青青一見他,就明白了宋家丫鬟說的,“整個人好似會發光”。

若說宋小姐是女媧娘娘用心捏的,那這位公子就是用美玉一筆一刀精雕細刻琢磨出來的,連一頭長發也銀白如雪,渾身上下找不出半點瑕疵。哪怕剛剛與妖怪惡鬥劍尖沾了血,素衣白發也是纖塵不染,宛如冰雪。

青青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人,好看到有點不太真實。

他手裏的劍更是寒氣繚繞、隱泛藍光,劍柄鑲珠嵌玉,一看就非凡品。

白發公子見到洞中被囚的宋小姐,長劍挽出劍花,劍上藍光凝成一道劍氣淩空擊中水泡,囚籠頃刻分崩離析化為烏有。

他飛身上前接住半空跌落的宋小姐,險險避開地上危險石筍,在空中飛了一圈,翩然落地。

宋小姐又驚又怕,著地後雙腿發軟站不住,柔柔弱弱地倒在他懷裏。

青青在旁邊看著,心裏嘖嘖搖頭:遜色了,宋小姐居然被一個男人比了下去。

另一條岔路上很快又來了位絕色美女,白衣樣式與公子相近,繡著一模一樣的同色蓮花暗紋,但頭發是黑的,青絲如瀑,發間珠簾瓔珞星星點點,襯得她美似天仙。

白衣美女叫白發:“師兄!”他便放開了宋小姐。

緊隨白衣美女之後的是名黑袍俠士,模樣氣韻與二人截然不同,身量高挑魁偉,寬袍黑底紅紋,墨發垂肩隱泛紅光,眉眼更是穠灩如畫,妖媚惑人。

再往後……七八個修仙者一股腦跟著湧了進來,有的穿綠,有的衣藍,有的著紫,模樣裝束一個賽一個地不似凡人,青青的眼睛都不夠用了。

眾人齊聚到宋小姐所在的山洞中,後麵還跟了尋常布衣打扮的鄉民。

白衣美女道:“我們到處搜過了,都沒見到妖怪的蹤跡。”

其後的綠衣少女說:“既然宋小姐已經救到了,先送她回去吧,改天咱們再上山來仔細查。”

青青瞧這群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好像完全沒看到幾丈之外還關著她這麽個大活人,定睛往洞口看去,似乎蒙了一層水波般的透明鏡子。

白發問宋小姐:“妖怪還有抓其他人嗎?”

宋小姐搖頭:“沒看到,就我一個人。”

青青捫心自問,自己跟宋小姐真的是第一次見麵,從未得罪過她,也沒得罪過她爹,連今天去她家送豆腐,對門口的狗都客客氣氣的。這些修仙者打殘五毫不費力,救她就是順手而已,何必這樣呢?

她對著那些人上上下下揮手大喊:“這兒!這兒還有一個呢!”

白發毫無所覺,四下環顧就是看不到她這邊:“這麽大的巢穴,四通八達,就隻有一隻妖怪,太不正常了。”

原來殘五就是個光杆司令,一個同夥都沒有,打架也不太厲害,居然還敢作死去鎮上擄員外家的小姐。

青青終於見到比自己還要不聰明的人——妖了。她回頭看了一眼殘五,此刻看它頭上那三隻角,其中一隻竟戳在額頭中央,像被人當頭紮了一刀、刀柄露在外頭似的,恐怖中還有幾分滑稽。

“這妖怪精通迷幻術,肯定跟香曲山下的妖王有關。大家再仔細找找,別放過任何線索。”

眾人聽他號令,四下散開到處找線索。白發最先走到青青麵前,隔著透明水波,青青在他麵前一直招手,跟著他向左看、向右看、向上看、向下看,仔仔細細看了一圈,走了。

過了片刻,那名黑袍妖媚男也找過來了,他似乎覺察到了這塊地方不對勁,眉頭一皺停下腳步,從袖中掏出武器扇子。

青青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專注起來,聳起肩屏息凝神。

然後他用扇子敲了敲麵前的水波——在他眼裏可能是塊正常的石壁——發出咯咯兩記敲石頭的聲音,也走了。

青青的肩膀又放下了。

接著又來了三四五六個,無一例外全都沒識破這層障眼法,看來這些修仙者也不是很聰明。

既來之則安之,青青很會安慰自己的,索性坦然欣賞美人。別說,這些外來的修仙者,每一個都稱得上絕世容顏,男帥女美各有千秋,離這麽近把臉直懟到麵前來,看得她目不暇接、眼花繚亂,若是獲救再回到鎮上,恐怕要看不習慣鄉鄰們粗陋的尋常麵貌了……

冷不防一張胡子拉碴的尋常麵貌出現在視野中,青青不由往後一退。

那是個頭戴竹笠的男人,上半張臉被笠簷擋住,隻露出下巴和腮邊亂糟糟的髭須。他的衣著也和鄉民們常穿的相似,青灰麻布,針腳粗疏,袖口手肘打著補丁。唯一不同的是,他手裏握著一把生鏽的長刀,沒有刀鞘,隻用粗布條裹住刀刃。

方才青青乍一看,以為是鄉民跟在修仙者後麵,此刻人群散開看全了,才發現布衣打扮的其實隻有這一個人。他也是新來的陌生外鄉人,但這一身尋常裝束混在個個貌比天仙的修仙者中,反倒顯得格外不尋常起來。

青青不禁有點好奇,偏過頭往笠簷下探究,那人突然抬起頭來。

與不修邊幅的下半張臉不同,鬥笠下居然是一副俊秀銳利的眉眼,目光似電,穿透虛無的水波幻術屏障,直直望進她眼中。

青青心頭一跳。他看見她了?

她試著舉起手,朝他小心地招了招。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但胡子太多遮住了嘴角,青青也不是很確定。但他也舉起手,掌心按在麵前透明的水波鏡上。

什麽意思?擊掌?

她把手伸過去,推動水泡薄膜,隔著水波鏡與他雙掌相抵。

仿佛有什麽東西驟然聯通了,眼前瞬息閃過無數光影碎片,青青被晃得閉了閉眼,再睜開才發現是那麵無形的水波鏡粉碎炸裂,鬥笠男子立即翻腕扣住她的手,將她連同水泡囚籠一起從鏡後拽了出來!

背後一聲尖銳囂叫,青青聽出那是殘五的叫聲,翅膀刮起的旋風把她的頭發衣裳盡數吹向身前,就像在宋府,殘五向她俯衝過來,利爪鉗住她後頸時的感覺。

青青想抓緊鬥笠男子,那層包住她的軟彈水泡薄膜卻突然縮小收緊,變得滑不溜手。她抓不住一脫手,便被水泡裹挾向後拽去,轉瞬到了殘五爪中。

五隻爪子環抱住水泡,密密麻麻地將她圍住,攏在殘五身前。

白發率先發現殘五,喊了一聲:“在那兒!”

話音未落,劍氣先發。

青青透過洞口眼看著那道幽藍劍氣徑直朝自己襲來,能不能打到殘五不好說,她肯定是得被削成兩截了。

戴鬥笠的青灰身影微微一閃,青青都沒看清他怎麽出手,隻聽見刀兵相接錚然金鳴,劍氣被他擊飛轉向,將不遠處一尊尺餘粗的石柱攔腰截斷。

白發怒道:“你幹什麽?”

鬥笠站在洞窟門口,青青隻看到他瘦削但修韌的背影,一手握著纏粗布條的生鏽長刀,刀尖鬆鬆斜垂向下。

與那麽淩厲的劍氣正麵對衝,這把鏽刀居然安然無恙,連刃上的布條都沒斷。

“有人質。”

青青有些詫異。他的聲音聽起來比外貌年輕許多。

白發繞過他遠遠睨一眼被殘五抓住的青青:“不過就是個……”他止住了沒有說下去,上前一步命令道,“讓開。”

鬥笠站著沒動:“除非你不傷她。”

白發想硬闖,鬥笠垂在身側的刀忽然握緊,刀刃上裹的布條仿佛有生命一般,自行膨脹展開。

白發似乎對那刀也有所忌憚,兩人僵持不下。

周圍其他人也都聞訊向洞口聚攏過來。青青看他們的架勢,全都是站在白發那邊的,鬥笠看著不太像能跟他們抗衡的樣子。

青青不是很想死,起碼不想和妖怪一起被修仙者殺死。

她手裏悄悄握著方才紮水泡的木釵,殘五五隻爪子緊纏在水泡周圍,被砍斷的那隻也在其中,斷口處流出藍綠色的汁液。

青青瞅準時機,隔著水泡將木釵猛然紮進殘肢斷麵!殘五吃痛,五爪顫抖鬆開水泡,一揮爪把她拍了出去。

修仙者們頓時繞過鬥笠魚貫而入,各種刀光劍影異術仙法統統向殘五招呼而去。

青青裹著水泡像皮球似的在地上彈跳著滾了好幾圈,滿地尖石紮得她生疼。等她終於滾停下,被人劃破水泡救出來時,隻看到人群中的殘五被白發一道白虹貫日般的淩厲劍氣命中額心,五隻爪子瞬間顫抖戢張,而後轟然倒地。

青青搭住伸到自己麵前的手借力起身,抬頭才發現扶她的人是鬥笠。從下往上看,笠簷遮蔽下的眼神正與她撞到一處。

有點怪。但又說不上哪裏怪。

地上的殘五瞪著血紅雙眼,死不瞑目。白發拔出劍,用劍尖撥了撥殘五屍身,十分失望:“隻是一隻普通的小妖怪。”

“不殺它,”鬥笠忽然說,“或許會有線索。”

白發收劍回鞘,轉頭見鬥笠和青青站在一起,沉下臉道:“不用你來教我。記住你的身份,如果以後再不聽指揮,那就不要跟我們一起了。”

直到眾人準備離開山洞打道回府,青青才想起,鬥笠一直握著她的手沒放開。她暗暗掙了掙,他才終於鬆了手,目不斜視走在她身側。

明明是全然陌生的容貌,眼神卻總覺得莫名熟悉,難道在哪裏見過,自己又沒記住?

好怪。再悄悄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