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隻是個普通的店鋪老板◎

午間青青收拾賣空的豆腐筐子和水桶,發現最底下還剩了兩塊,撈進碗裏加點醬醋香油一拌準備隨便對付一餐,覺得好像太湊合了點,又去籬笆下麵摘了幾根小蔥加進去。

晌午豆腐就基本賣完了。鎮上短暫興起了一陣逃進山裏避難的惶恐風潮,這幾天漸漸安穩下來。青青把每日定額出售的豆腐減到六十塊,活計比以前還輕鬆了一些。

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獨自一人時的生活,每天寅時摸黑起來,花兩個時辰做好一天的豆腐,上午開門售賣,賣完收攤;下午料理屋舍和農田,幹到天黑,戌時早早就寢,睡前把明日要用的黃豆提前泡上。

簡單、循環、重複,過去七八年,似乎都是這麽過的。

一個人坐在院子裏吃完了小蔥拌豆腐,清洗收拾幹淨,出門之前青青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又去唐浥的小屋裏看了一眼。

他還是那天躺下去時的模樣,雙手合於胸前,直挺挺的一動不動。

蘇筱落說不用管他,閉關的人呼吸心跳微弱,無需吃飯喝水,閉上幾天、幾月、幾年都沒關係,權當他是個擺在家裏的蠟像石雕。

青青做不到那麽灑脫看得開。一個活生生的大活人突然就無聲無息地躺下了,沒有知覺、沒有反應,不知何時才會再醒來。

往日朝夕相處,一顰一笑都宛然在目,此時回想起來,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仿佛她已經認識唐浥很久很久了。

他的臉頰還是軟的,肌膚還是溫的,下巴上沒有完全剃幹淨的青髭,摸上去還有些微微地紮手,怎麽可能隻當他是虛妄死物。

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又盯著他的臉看了很久。手指沿麵龐輪廓下移,挪到他頸側脈搏處,另一手按住自己心口默數,直數了一百多下,才摸到他的脈搏跳了一下。

數到脈搏她才終於安心了,確認他還活著,隻是暫時去了一個她觸及不到的別樣世界而已。

“半月多前你種下的黃豆,已經長到快兩尺高了。”青青小聲對他說,“等到開花結莢時,你會醒了麽?那麽大片地,我一個人可顧不過來啊。”

她扛著鋤頭鐮刀準備去地裏鬆土除草,剛帶上院子籬笆,就聽到有人喊她:“青青啊,等一等,別急忙走。”

青青聽那聲音有些耳熟,回頭一看,愣在當場。

是宋員外家的廚房管事張二娘。

她、她、她不是那天被倒塌的柱子壓扁了嗎?

張二娘換了身花樣富貴的衣裳,紙片片似的纖瘦身材有點撐不起來,笑著對她說:“明天主人家要辦事,命我來你這裏訂兩筐豆腐。”

青青呆滯地看著她:“你是不是有一件和我一樣的衣服?”

“哦,你說那身青花的呀?主家出事那回弄壞了,穿不了了。”張二娘說,“豆腐明天中午要用,來不來及呀?”

“來得及。”青青收起震驚失態的表情,“宋員外家又要辦宴席了麽?”

張二娘歎道:“員外也消沉了一陣子,但日子總得過呀。這不請了不少人,準備把塌掉的房子重新修一修,明日破土動工。”

“好,那我上午給你送過去。”

張二娘和她約定好,繼續去下一家鋪子訂貨。

青青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遠去。所以那天壓在廢墟柱子下麵的,其實隻是一件衣裳嗎?

她看了一會兒,覺得張二娘的頭發有點兒眼熟,沒有挽髻,隻用一塊藍布帕子束起,鬆鬆垂在腦後。

她因為不想和秀秀一樣,拆了紅頭繩辮子隨手挽的發型,居然又和別人撞了。左右她是擺脫不了像別人這個魔咒了?

青青抓起自己辮梢,現在那裏綴了一條五顏六色、粗細不一的絡子,不太好看,但一定不會和任何人一樣。

她把辮子甩到背上,步履輕快地去屋後地裏幹活。

這塊地位於上香曲山的必經之路,所以青青每天都能看見那群修仙者上山下山。起初他們應付山上的散妖還有些吃力,經常把自己搞得很狼狽;後來就越來越得心應手了,雪中蓮的白衣銀發又恢複了潔白如雪一塵不染;最近兩天似乎山上的妖怪被殺得差不多了,接連看到他們白跑一趟空手而歸,妖王也並未如雪中蓮預期的那樣現身,他便有些焦慮煩躁。

今日他的語氣格外暴躁:“這是最後一窩了,白殺了這麽久的小妖,一點妖王的線索都沒有,到底要怎麽才能讓她現身?”

他像往常一樣,把劍身殺妖怪沾的藍綠汁液擦在青青家的草垛上。

夜修羅又陰陽怪氣:“我早就說過了,線索還是得從鎮上找,要用腦子,光會打打殺殺欺負幾個小妖怪有什麽用。”

雪中蓮寒聲道:“那你用腦子找到什麽線索了?”

青青蹲在地裏割草,豆株長得茂盛,將她擋得嚴嚴實實,那些人自顧說話,完全沒發現她在一旁聽著。

夜修羅說:“我有個想法,還沒驗證……”

雪中蓮不客氣地搶斷:“那就驗證了再說。”

夜修羅哪咽得下這口氣,抬高聲音:“上次那個黑蟲冒充的宋小姐,她的閨名叫什麽,你還記得嗎?”

有人搶答:“我知道!我聽到她爹叫她了,叫宋馥兒。”

夜修羅道:“山叫香曲山,鎮名靡香鎮,妖王和小妖都善用迷香惑人,鎮上一年四季花香不斷,連妖怪寄身的宋小姐,名字都叫‘馥’。這絕不是巧合,很顯然,我們應該從和香氣有關的人身上下手。”

青青聞言停下手裏的鐮刀。和香氣有關的人,她首先想到的是香香。

那些人自然也想到了。蘇筱落按捺不住先叫了起來:“你是說香香嗎?可我們解毒的香藥全是從她那兒買的,要是把她……我們還怎麽上山啊?”

這回雪中蓮卻難得被夜修羅說服了,反詰蘇筱落:“上山這麽久,得到什麽了?”

蘇筱落語塞,確實他們在香曲山上繞了這麽多天,除了花掉好多錢、殺小妖白費了好多時間力氣,可謂一無所獲。

她著急強辯道:“但香香肯定是幫我們的!前幾天她還剛給了我一瓶珍稀香藥呢,後麵肯定用得著!”

這小丫頭,果然不能指望她保守什麽秘密。

雪中蓮接過蘇筱落那瓶特殊香藥,忽然問:“靡香鎮,是不是與世隔絕了幾十年,跟外界沒有往來?”

蘇筱落懵懂地點點頭:“對啊,就我們來過。”

“鎮上隻有些簡單的賣衣食的鋪子,”他舉起琉璃瓶身,對著光旋轉觀察,“這麽精致的琉璃瓶,是從哪裏來的?”

他今天好像忽然聰明了起來,變得好有邏輯。

一群人嘈嘈切切地商量了一陣,雪中蓮說:“大家輪流去香香店裏,把她庫存的香藥全買下來備用,先不要打草驚蛇。”

青青躲在田裏聽得膽戰心驚。她把身子伏得更低,以免被他們發現。

他們懷疑上了香香,要對付香香,但又需要她配製的香藥,有所顧忌——怎麽辦?得馬上告訴香香啊!可這些人這麽厲害,香香知道了又能想什麽辦法呢?

青青從自家屋後繞過去,準備避開他們抄小路趕去香香家。

屋後的草垛又被雪中蓮用來擦劍,濃綠汁液從草尖滴落,在地上聚成一泓。但今天那灘綠汁裏卻混了一團明晃晃的紅,十分醒目,是血嗎?

青青湊近去仔細一看,是一團……非常眼熟的紅頭繩。

一個隱約的念頭在腦海中如閃電般瞬息劃過,她不及細想,繞開屋舍拔足狂奔。

一口氣跑到香香家院子後門,繞小路到底還是晚了一步,眼看著雪中蓮帶著三四個人從正門走進香香鋪子裏。

青青躲在院牆外側耳細聽,鋪子那邊靜悄悄的,十分正常。她從地上撿了一根長木棍,打算如果聽到任何不尋常的動靜,就衝進店鋪裏大鬧。這些人好歹也是名門正派的修仙之人,應該還是會有所顧忌的……吧?

其實她也不確定,畢竟這些名門正派的修仙者,不久前剛剛割斷過她的喉嚨,賠禮道歉還是因為忌憚香香。

要是唐浥在就好了,他深藏不露,雪中蓮都打不過他;要是自己有唐浥的本事就好了,方才就可以直接攔住那些人,叫他們不敢對香香怎麽樣。

為什麽自己隻會做豆腐呢!

如今鎮上的人都不需要買香藥了,修仙者就是香香僅剩的顧客,店麵許久也未見其他人進出。青青盯著鋪子門口心焦地等了約半刻鍾,修仙者又陸續出來了,看上去沒什麽異樣,隻是雪中蓮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你猜錯了,”他冷冷地瞥向夜修羅,“她隻是個普通的店鋪老板。”

蘇筱落咋呼道:“我就說香香是好人啊,她一直在幫我們!你們就這麽走了嗎?是不是也應該向她道歉啊!”

夜修羅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隻能瞪蘇筱落:“你到底幫誰說話?”

他似是下了什麽決心,目露凶狠,對雪中蓮說:“我還有一招……”

雪中蓮理也不理,撇下他徑直走了,其他人緊隨其後,隻留下蘇筱落陪著夜修羅。

蘇筱落不依不饒:“確實是我們不對啊,應該道……”

夜修羅怒道:“給誰道歉呢,你有病吧?”也撇下她朝另一邊走了。

蘇筱落獨自站在原地,低垂著腦袋小聲喃喃:“不管怎麽樣,也不應該……”

青青見她一直不走,對她也沒有那麽強的戒心,便從院牆後跑出來。蘇筱落吃了一驚,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抱著根木棍跑進店內。

鋪子貨架上的香藥瓶子所剩無幾,擺得還算齊整,櫃台上鋪著攤開的賬本和撥了一半的算盤,香香卻不見了蹤影。

青青心裏著急,問門口的蘇筱落:“香香呢?你們把她怎麽了?”

“啊?”蘇筱落支支吾吾,“我沒有……剛才還在……她肯定沒事的!”

“那她人呢!”

“我在這兒,你找我?”

青青回頭循聲望去,香香正嫋嫋婷婷地提著裙擺自二樓香閨拾級而下。她心頭一塊大石終於落地,衝上去抓住香香的手:“那些修仙者……他們沒為難你吧?”

香香麵無表情地朝門口看去,蘇筱落看見她,心虛地低下頭跑了。

香香收回視線,再看向青青就柔和了許多:“算不上為難吧,怎麽了?”她瞥見青青手裏的木棍,忍不住笑,“這是要幹嘛呀?”

青青把木棍丟到牆角,將先前在田裏偷聽到的消息跟她說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啊。”香香若有所思,“放心吧,他們已經得到想要的結果,短時間之內應該不會再找我的麻煩了。”

青青猶疑道:“他們……怎麽得到的?”

香香語氣輕快:“反正都是誤會嘛,我跟他們解釋清楚就沒事啦。”

是嗎?雪中蓮和夜修羅可不像這麽好說話的人。

青青想起這些天的見聞,覺得自己仿佛在一團迷霧裏,好像有什麽東西若隱若現快要抓住了,但總是差那麽一點點。

要是再聰明一點就好了。

“香香,”她直言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沒有告訴我?”

包括唐浥、蘇筱落、秀秀,甚至劉嫂、張二娘,他們好像都比她多知道些什麽,卻都不告訴她。

“我想知道腦子裏那些奇怪的東西是什麽,但我自己想不明白。你告訴我好不好?如果我想明白了,我可能就會變得聰明一點、厲害一點,下次要是再遇到這種事,我、我就不會毫無辦法,或許我就能……能保護你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出來可能有點可笑,但她真的想保護香香的。

香香看著她,目光微閃。

“別人告訴你的、已經知道的,就一定是真的嗎?”過了好半晌她才開口,“青青,有些事,別人幫不了你,你得自己去看清楚、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