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饒他一命
◎這一答便是他們結局了。◎
黎至偏殿述話到半截, 壓製疼痛的藥效開始漸消,身上驟起冷汗,頃刻濕了衣衫與鬢角。
氣息崩亂, 雙目失了焦,人佝趴地上, 大口喘息都扯得身上疼。
“奴才受, 先帝秘旨,一路匯報先太子行程。”
每個字發聲都震得髒腑疼, 目眩得實在厲害,他兩手無力撐地, 慢慢蜷在地麵, 用肩胛撐著身子。
昏著頭勉力絮說:“緒王路上共,戕害先太子兩遭, 均被陛下派遣的人暗護下。報回文書, 在陛下案上。”
他已然竭力, 氣息斷續, 痛苦溢於唇齒。
諸位大臣與夏辰安皆震驚此事, 繼而沉默不語。
先帝一早便知緒王刺殺太子, 朝堂卻無人聞風,這是當真要暗保緒王......
殿上麵麵相窺動作皆小心翼翼, 生怕讓新帝夏辰安不悅。
夏辰安擰著眉, 麵上壓層失意, 手握了握高坐的龍形扶手。
睨眸瞧著地上狼狽不堪的黎至,他雙目覆著白綢, 隻剩半張素白無血色的臉。
轉而又握了握掌下龍頭, 釋然地垂目。
自小他因福澤異象出世, 遭先皇後太子忌憚。
到了就學年紀也不敢光明正大識文斷字, 是母妃偷偷挑燈小心翼翼地教,隻有磅礴大雨之時,他才能行船到湖中開口大聲誦書。
他們絞盡腦汁軋輒手段位子,依舊落不到手,反倒將自己陷於窮途末路。
一切發生的急促,不真切且不合理,卻又證據天成,便是讓人反駁也理屈詞窮,種種奇詭又合情。
許襄君隔著門聽他喘息述話,聲聲虛絮猶如重錘敲在心口。
晦目曳眉,掌心又失力掐破。
張宰輔教禦醫給他灌參湯、施了針,硬是讓他扛著殘身將緒王對先太子所犯罪行一一述供清楚,黎至將一早給緒王備好的人證、物證上呈。
加之那日含元殿那晚殿內所有宮人的述詞,緒王殺兄弑父罪名當場便定下。
黎至這事有功,加之先前以命救過宸妃,夏辰安賜他回歸原住處修養。
他被抬出含元偏殿時意識已然全散,苟延殘喘半口氣。
許襄君一眼望他安好,又回到殯宮,安分守己跪著替夏明勤守規矩。
夏辰安剛登基,不宜薄情冷性,便同張宰輔、三司主事商議後判了夏景立貶斥庶人,流放之刑。
秦貴妃在夏景立弑君那日便鎖在廣陽殿內,如今一同與緒王判了。
她數年暗弑君主、又栽贓孝懿皇後,樁樁惡行賜了鴆酒,清除名分諜冊,不予陛下同寢同葬。
秦宣勻在廣陽殿內高喝她與緒王冤枉,可時勢不依他們,時局定然,她悲愴一頭撞死在殿門。
她眼下身負諸多罪行,一張素席裹了草草送出宮,結局淒涼無比。
許襄君看著眼前火盆橙光,印照在瞳上全是靈幡的白,她木訥重複手上動作。
所有事情落地的無比順利。
宮內不過三兩日,直接改天換日。
七年前黎至在想這孩子是皇子時,就培植著人往太子、緒王身邊擺放,罪過慢慢植插,隱秘又深遠,竭智盡力。
近些時候大變天,不過是經年布局收攏。
那些複雜細局掌控她不知曉全部,但知道這非易事,他從不說,隻是默默行著一日又一日的局。
陛下頭七這日,盛鬆突然離了夏辰安身邊,與她告了聲耳語:“常侍說在奚宮局候著娘娘,今日等您作個了斷。”
許襄君聽罷乍然抬眸,狠狠看向他。
哪裏不選偏是那個地方... ...她心口惶惶,抿緊唇。
盛鬆瞧著顏色退開一旁。
“白衡,予陛下告聲本宮身子乏,回去歇一個時辰再來。”她起身,攜過一旁狐裘披身上。
白衡怔愣,看看盛鬆,他去了陛下身邊伺候多日,已然成了心腹。
此刻叫他發話不更簡便麽,陛下不會不允的。
“是。”
她支使人,拎著身份告誡宮人:“備得輦抬近,娘娘身子不好畏寒,切記將四處掖緊,一個個警醒著伺候。”
身後宮人異口道是,白衡才放心退下,盛鬆轉爾也跟著白衡一道退走。
許襄君出門徑直繞開鳳輦,一步踏進雪地裏。
身後有人要上來攙扶,她寒涼聲止住所有人動作:“陛下明日出宮就陵,本宮想一個人走走,你們莫跟著。”
十幾位宮人相覷,最後遞了盞燈給她。
許襄君握著燈,獨身朝殿庭外走去。
白袍印照在雪地裏,身形孤寂單薄,卻又窈窕青質。
去奚宮局這條路她印象十分深刻,不過今日無雪,隻是大風。
風好像推搡著她往前不停。
當她站到‘奚宮局’牌匾門前,許襄君恍然怔愣刻抬手,掌下一推。
入目景象像從腦子力生拉硬拽出來,眼前院子空****蕭瑟。
黎至獨身坐在院中一張矮椅上,肩背撐著挺直,端了身肅穆,又摻幾許蕭瑟。
他身上月白鬥篷過風,衣角卷在椅腿上打旋。
他眼上依舊覆著白綢,尖巧半張麵孔冷凍霜寒的雋秀。
聞聲輕問:“襄君來了?”他張口,又確定是她,盡可能溫嗓:“走近些罷。”
今日不知是天寒還是怎般,許襄君身上凍得狠。
她一步步闊進院子,至他麵前。
黎至感知麵前風擋住了,扯唇溫煦笑笑。
抬手,隻握住了她衣角:“禮部給娘娘擬好了封號,其中可有你喜歡的?”
他說的是禮部給她擬的太後封號。
許襄君感覺身上布料緊了緊。
黎至聲音有些顫,有些惶然:“明日陛下入陵後,你便是本朝太後。”
餘剩下的話他像是說不出,話狼狽斷在此處,然後他猛地呼吸哽咽起來,身子止不住顫抖。
許襄君明白了他的意思,就這樣靜靜垂頸看他,麵上平靜,邊沿撕開的角鑽出幾分恨意。
黎至此刻看不見,不然不知會作什麽顏色。
他咽氣半響後,拖著沙啞難過嗓子緩聲:“平珠在裏頭,現在該你選了,殺,還是不殺。”
許襄君鬥篷內握住衣袖,掌心才好的傷疤此刻不知怎麽突然犯起癢,又有些疼。
嗓子倏然湧澀,少頃她迎風張口:“我要... ...”
她不過兩字出口,鬥篷突然被黎至失手狠拽一把。
他猛地大口喘息,隨即打斷她的話,肅厲道:“娘娘想清楚再答。”
這一答便是他們結局了。
平珠死,她就是太後。
平珠活,平珠便是太後。
她會如何選... ...
黎至顫栗,從大氅下取出封信箋遞出。
“長明將與你的謀算記了下來,交給個小內侍,說如果有朝一日他死後,當即交給陛下,他便是死也想拖娘娘下水。”
“這幾日國喪,陛下新君繼位,眾多大臣圍截在身旁,他近不到身。尚好來得及,我替你取回來了,後續都處理幹淨了,你不用憂心。”
她弑君的最後證據也湮滅在世間,她安全了。
許襄君伸手將信箋捏走。
晦眸:“你怎麽不留著,好以此威脅本宮繼續與你做哪些亂.倫之事?按你所言,明日本宮便是太後,你將東西全都交托出來,無把柄可附,日後該如何?”
黎至聞此心神震**,胸腔當即翻了股腥甜,肩胛緊緊。
喉嚨悶窒,難過地撕開嗓:“娘娘,選平珠死?”
這話字字出口都猶如利刃劃心,痛入骨髓。
許襄君恨極,咬牙切齒捏搓著信箋:“若本宮選她死,你該如何自處?”
平珠死了,她就是夏辰安名正言順的生身母親,黎至同盛鬆一死,天下再無人知曉此事。
她便是大夏太後,終極一生榮華富貴,不會有改。
黎至仰頭,溫雋下頜線染上徹骨寒冽,破了聲啞笑:“奴才心甘情願帶著同娘娘的所有秘辛,自決於您眼下,好教您稱心、永世無憂。”
“盛鬆您也不必憂心,知曉這些的奴才都會處置。”
許襄君閉目,憤然咬牙:“黎常侍想的果真周全。那你就不敢想這數年我未曾利用你,是真心實意?”
黎至咬緊後槽牙,指尖貪戀地抓緊她衣裳。
“是你不敢想,還是你就覺得我從入宮便是利用你!”
“黎至,我先去解決了平珠再來訓你!給我在這裏吹吹冷風醒醒神!”
她扼口惡氣狠狠揮開黎至動作,疾步繞過他進門。
門打開,平珠四肢被綁得不能動彈,塞口不能言語,哭得眼睛都腫了。
看見許襄君,她本能往後畏縮,‘嗚嗚’幾聲疾呼沾滿膽戰心驚,畏懼著她。
許襄君幾步走近,蹲下身,將他口中塞束的布取出來。
平珠立即狠喘幾口,哭喝:“娘娘,奴婢不會告訴陛下他的身世,求您... ...”
饒了她這種話許是平珠也覺得荒唐。
她活著,許襄君身份、曆年來的行徑總有一日會暴露,太後之位不光坐不穩,還會身首異處。
平珠腦袋埋向地板,認命般張口猛哭起來。
料到自己終有這麽一日的。
許襄君麵色無波無瀾,伸手扶住她的肩。平珠驚懼地猛顫,嗓子嘔出一聲又一聲淒厲。
“我說過我會將辰安還給你,如今我來兌現了。”
風將話吹送到平珠耳中,她戛然收嗓。
頓時愣住,涕泗交頤睖睜支吾:“娘娘,不是來殺奴婢?”
許襄君將人從地上扶坐起來,似笑非笑抿唇:“你別怪黎至這樣對你,他... ...他隻是糊塗了,怕你害我。”
“畢竟你也不是沒害過我。”
平珠瞧見她的餘光,整個人巨顫,加之斂息,驚愕地看向許襄君。
“辰安一歲生辰時你我在點心裏下毒,是想我死後將他據為己有?”
平珠渾身僵頓,喉頭不住凝噎,四肢麻的不知所措,愈發驚恐。
許襄君像以第三者身份講述此事,活生生個外人講畫本子似的清淡口吻。
“我死了,辰安那時也不會為你所撫養,你一計不成好歹這些年沒有二計... ...”這樣說似乎不妥,她改笑。
“或者說你有心,卻不敢。”
“那一次你下毒害我,黎至讓你遭了頓無人蔭蔽的日子,你便知獨身在宮中自己不可能如意活著。故而收心,這樣混跡在我身邊牢牢守著辰安。”
她手上一邊解開平珠身上綁束,一邊輕鬆道。
“你是當今陛下生身母親,我護著你是應當的。倘若他日辰安知曉有你這位生母存在,伴他這麽些年又死於非命,他豈不可憐。”
“我自小沒有母親護著,其中滋味嚐過,至今都是難過。”
解開繩索,平珠驚懼地坐在她麵前,瞧許襄君和和氣氣,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
無措嗚咽起來:“當初奴婢是豬油蒙了心,還望娘娘雅量。”
許襄君解開身上鬥篷,緩手披於她身上。
“我這個人從不雅量,你是知道的。”
她蹲在平珠麵前,靜目看著平珠:“你若不是辰安生母,你投的毒必然是入你自己的口。這些年害你的、害辰安的,加起來我殺了不下十數人。”
“你念在我這麽盡心竭力的份兒上,別與黎至今日糊塗行徑計較,我向他為你討個原諒。”
許襄君撫裙端身跪到平珠身前。
穿堂風揚起許襄君裙角,平珠嚇了一跳,忙伸手扶。
許襄君按住她臂膀,認認真真看著平珠:“明日陛下啟棺去皇陵,宮內未生育的妃嬪皆要活殉。我會向陛下、向百官萬民求情,活殉殘忍,你不會殉葬。”
“我也會在回宮前將所有實情告知於辰安,將他徹徹底底還給你。”
“求你莫要記黎至今日糊塗,饒他一命。”
這話許襄君誠懇重複第二遍,隨後掙開平珠臂膀,狠狠叩首在地。
平珠看著她罔知所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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