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尚好尚好

◎沒死就行。◎

許襄君疾步去麗景門, 沒幾步宮內震**起大喪之音。

其聲悲愴憂戚,沉悶擊錘在人心口,久不能讓人舒口氣。一聲銜一聲籠罩頭頂上空, 將人密封。

現在含元殿定然鬧翻了天,但有張宰輔等人坐鎮, 朝內自有公道。

他們將局做成這樣已然夠了。

夏昭瑄承屍殿門前, 殿內宮人都看清夏明勤晏駕過程,夏景立難辯自身罪過。

眼下這路越走越荒僻, 遙矚‘製獄’牌匾,偌大雪都蓋不住黑底白字, 隔了數丈遠, 牌匾透壓而來的畏怖鑽心。

許襄君腕子一陣抖動,強摁許久才吸口她受不住的涼氣。

隨著四十五聲鍾聲尾音, 她在獄監帶領下速步踏進製獄。

入門刹那腐朽血腥朝她感官擠碾過來, 腳下明明是酥雪化的水, 走起路都覺著腥穢粘足, 邁不開步。

兩旁半明半暗燭火黝黯閃動, 陰森刺骨籠身, 懼怕從內心深處被挖出來,驚得身子不住冰涼淒然。

許襄君死命掩住口鼻, 依舊壓不住泛酸抽搐的髒腑, 咬忍逼到她眼淚蓄滿。

獄監感受到她不適, 也鈍手無措,驚著心開口:“宸妃娘娘, 張宰輔要他作證, 可今日午時送來人已刑訊了番, 此刻怕開口說不了幾句。”

一副怕耽誤事的惶恐。

他不敢問宸妃為什麽越了規矩親自前來, 宮內喪鍾已經明顯陛下晏駕,現在除了緒王便是晉王登基。

外頭情形不明,他無法擇判,隻好誰的令都聽。

晚些時候將罪責推出便是,總之他是個方外之人。

許襄君腳下半頓,腦子一片空白,耳畔嗡鳴:“沒死就行。”

活著,沒死就行。

鬥篷下手顫個不停,掌心掐出血才堪堪穩住心神。

獄監擰眉澀口:“陛下沒下令,自是不能死的。”恍然想到什麽,他改口咿呀出腔。

正巧拐到刑室,許襄君直接空耳眩目,沒聽清這位獄監說的什麽。

外頭雪窖冰天,黎至單衣被吊掛在刑架上,打爛條縷衣裳下清晰可見四翻的皮肉。

臉上有道穿目鞭痕,眼角血漬幹涸粘在文雋麵上。不過半日不見,人庶乎骨化形銷。

刑室死寂,若不是刑架上依舊在細細**,扯著鐵鏈細震,他氣息幾近聞不到。

兩人不過一張距離,礙於身份,她半步都不敢上前。

許襄君嗓子嘶疼,咬定聲:“抬下來,去上宸宮。”

獄監剛抬示意的手陡然頓懸,指尖凍得哆嗦:“娘娘,不是張宰輔要人嗎,為何抬往娘娘住處,這等罪人怕會髒了娘娘住處。”

“你在詰問本宮?”她扭頭,嬌麵陡然換了修羅麵孔,森冷話音摻著製獄幽閉環境更駭人。

獄監身子驚怖抖顫,嗓子直接堵住。

“將人抬下來。”

獄卒將刑架鐵鏈鬆開,鐵鏈碰撞,黎至本能抽搐拘攣。

鐵鏈帶動他身上傷,渾身灼痛扯得他緩緩轉醒。嗓子不住凝噎,一陣腥熱頂喉,他吐出口血,衣襟再染抹豔色。

黝黯中她眸底一晃。

黎至竭力握住鐵鏈,連頭都支不起來,脊梁坍掛在刑架上,掙紮著籲籲哽道:“是緒王,殺了太子... ...”

“你們再審,也是這句話... ...我,無押可畫... ...陛下親來,也是如此。”

一番話辛苦說完,斷斷續續喘陣。

許襄君心口驟停,忙轉過身去大口喘息,頃刻紅眼。

入口腥氣多半是他身上而來,她急忙閉息,暈著目梗嗓:“緒王方才禦前悖逆不軌,已毒殺了陛下,你隨本宮走一遭。”

一聲不融此處的脆音擊他耳道,像道光樣攏他身上。

黎至冰冷寒疼的四肢驟然略微回暖,想抬頸,痛徹骨髓以致提不起頭,勉力扯扯枯笑:“娘娘,親自來提奴才,是要奴才證,證緒王心懷奸宄嗎。”

“那請娘娘,留奴才一口氣,奴才定知,無不言... ...”

聲音單薄支離,卻讓許襄君大大的定心。

獄監餘光看看她,心下忙得明清。

眼前這位哪再是宸妃,這已是本朝太後了。

慌忙招手:“快快,將人輕輕放下來,好生抬往上宸宮。”

他跪著朝一邊開口:“將獄醫召來看看,簡單處理處理再動,免得半路... ...”

他忙咽話,怕不吉利。

隨著解開,黎至整個人俯麵往前栽,被人扶著撲攤在地,虛力掙紮在地麵。

許襄君心緒始終紊亂,不停告訴自己‘他還活著,還活著’。

忍受不下時才敢看他一眼,那一身血淋淋的可怖模樣更讓人驚慌。

她絞著掌心,無論怎麽摁壓自己心緒都不成,總覺得下一刻自己會奔上前去,親自撥開他臉試探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鼻息。

這裏每瞬都讓人飽受折磨,煎熬難述,喉頭一直凝噎驚慌害怕。

抬人時黎至再抑不住疼,狠命咬牙隱忍,聲聲氣息湧著血氣,撞得她神昏意亂。

宸妃這時候親來,怕是他手上有重要東西,回去道上顛壞了人,怕是拿命都賠不起。

外頭天凝地閉,臨出門獄監給他披床棉被,希望黎常侍能熬一路,到了上宸宮該是能好些。

盛鬆剛置製獄門前,便瞧見頂頭出門的許襄君,帶著一行人出門,她身後抬著人,唯一把傘傾在擔架前。

明知情況,他依舊頂著責跪到許襄君麵前,叩首:“殿下一人,還請娘娘親去坐鎮含元殿。”

盛鬆阻了她步,許襄君無奈停下,擰眉:“等本宮作甚,陛下子嗣隻餘剩晉王,他們這也做不好?”

“怎麽,含元殿有人敢說那碗藥不是緒王親手所喂?長明不是高呼真相,被緒王親手殺在諸位臣工麵前?眼見如廝,他們還能包庇裝瞎作聾不成。”

事實是事實,隻是當下情況她在場會更好。

盛鬆擰色:“晉王看書突然被人請到含元殿,此刻局麵怕是他難以應付。”

許襄君看眼身後火把下那道孱弱身影,他此刻身子才更堪憂。

悶聲:“日後這等局麵他要見的還多,難以應付便學著應付。叫本宮去幹政?那些大臣是死得不成,他手上的權柄是看得嗎。”

作勢要走。

獄監瞧著這幕怎麽都覺著怪,又不敢說些什麽。

聖駕賓天該是諸位大臣共商新君,此刻宸妃最該去的事替晉王撐腰,定了這天下之主位、先帝喪儀等數件大事。

權衡下她卻不管不顧要處理這人... ...實在倒行逆施不合常理。

盛鬆急急瞥向黎至,棉被新覆上的,但邊角已染了鮮血。裏頭情況他不知,但有所耳聞,曉得黎至現在生死邊沿恐是難料。

她不親近瞧清黎至什麽模樣,怕是不能安定。

“是。”盛鬆步子退半步,將路讓開。

宮道白雪皚皚,月暈昏昏,簌風夾雪。

“你去。”寒風中一聲細啞,許襄君猛地回頭,冷風正撲麵,將眼底染得更紅。

“今日... ...”

這話夾著風雪瀕近聞不到。

許襄君聞他聲音又掐下掌心,喉嚨滾噎陣。

對盛鬆說:“你送他回去找禦醫,讓白衡寸步不離守著。”

她解了自己鬥篷,轉身披到黎至身上。鬥篷這麽輕,覆壓下他又是一陣搐縮。

這麽放大湊看他,肌膚已然透了層死灰,青紫唇色看著都不像能撐得下去模樣。

許襄君塌頸,狠掐掌心,刺疼襲來,她啞著嗓:“本宮稍晚些就回去,你無論如何都等等我,別有事。”

這話咬牙。

本有更多依依不舍要說,可眾目睽睽下她與他主仆有別... ...心口絞疼讓許襄君無話可述。

獄監聽聞這個一個‘我’自稱,忙垂下眸,心裏清明瞬間忙掐斷思緒,不敢胡思亂想。

盛鬆擰眉同在此字上,將幾人輪看遍,沉嗓:“是。”

心中大起警鈴。

寒風一裹,許襄君神思清朗起來。

遙看雪中一行人漸遠,她獨身速步朝含元殿闊去。

今日。

他們數年就為了今日。

黎至不提,她根本不想去含元殿,畢竟朝堂大局已定,權衡下他更重要。

她道含元殿時緒王已被押在殿外,無論如何聲嘶力竭解釋,含元殿中無一人反口。

陛下就是喝了他喂的藥頃刻暴斃,禦醫又在他濕漉袍角驗出毒。加上張宰輔手上證據,他已無資格為新君人選,獨身捆鎖在一旁瞧看著眼前幕幕。

夏辰安小小身影獨坐在殿中一隅,安靜看著殿內諸位臣工商議論審。

當許襄君進門,數十位大臣麵麵廝覷後才其聲行了禮。

“你們繼續商議,本宮就是來看看辰安。”她徑直走到夏辰安身邊,蹲下身,直視:“怕嗎。”

夏辰安搖頭:“他們不認我。”

許襄君冒雪而來,身上寒氣凍人。

夏辰安撥了撥她發間未融的雪。

她笑笑,眼中明媚:“陛下隻餘你一子,隻能是你。他們該是在論先定罪、大行還是立新君,今夜著實麻煩。”

夏辰安懵然:“二哥城門前刺殺大哥,不尊手足,無人倫之情。眾目睽睽下毒殺父皇,無人子之道。可他們還是不能定局,說本王乃稚子未開智,想擁立其它族親。”

他手抓住許襄君衣袖:“他們,大逆不道,本王要去呈告夏氏先祖。”

夏辰安一番話朝臣已然絕了部分聲音,許襄君‘撲哧’一聲,不少人循聲看來。

張宰輔凝眸而來。

許襄君扶著她站起身,獨身於諸位大臣對站:“陛下子嗣未絕,何來另立宗親一說,自古無此規矩。”

“今日你們若敢越過陛下親嗣私立宗室,明日新帝承天詔書,你們該如何寫。新帝第一封詔是要向天、向祖宗呈書叩罪嗎?他對我兒時該喚什麽呢。”

許襄君聲音不大,句句要害。

她對上張宰輔,他一襲紫衣金帶,年逾五十卻依舊身姿挺拔,一身威重。

“勞問張宰輔與諸位,陛下晏駕原因,你們可有查清?”

殿上目光聚焦在緒王身上,張宰輔餘光不定,緊接沉眸:“宸妃娘娘,後宮不得幹政。”

算半句好言提醒,身後窸窸窣窣小言。

許襄君點頭:“新君立則國安,今日你們有權擅作主持國事嗎?何時國事乃朝臣論而非君主論。”

“京內不少皇族庶支在,大音傳出宮,宮外寺廟道觀皆共鍾一萬餘聲,此刻怕還懸徹在上京城內。此時宮門前有多少具寮、皇親,多少心思聚集,張宰輔與諸位可算得清?新君不立,宮門大開會發生什麽景象,您清楚嗎。”

在場諸位怎會不清楚。

國之大亂矣。

她逐一掃過殿內被此話震懾的人:“還是說你們早籌算有此一日,一早便要顛了陛下江山?”

“若是如此,你們也不必裝模做樣,速速下手,本宮當即隨陛下而去,求問陛下知不知情你們這等狼子野心!”

此話鏗鏘,字字落成實罪釘殺在他們頭頂,同樣帶著絕決,仿佛她下一刻真能自絕請問陛下去。

張宰輔帶頭跪地,所有人跟隨烏泱泱伏地一片。

“娘娘慎言,臣等不敢。”

“不敢,那便立決吧。”

她將夏辰安王人前輕送,指腹扶著他的肩胛。將他置於眾人之前,獨一小小身影對戰諸位。

所有人跪在他身前。

夏辰安袖中握拳,目光閃爍間更堅毅看向眼前一切。

殿內靜置。

許襄君平靜看向張宰輔:“陛下親筆,古來帝子,生於深宮,及其成人,無不驕逸,是以傾覆相踵,少能自濟。望卿今嚴教子弟,欲皆得安全。”

張宰輔挺肩,慢挪目光道夏辰安身上。

他從來到含元殿至此都未成哭過,一直抿緊唇看著政向,遇此沉著冷靜。雖為子,卻更重國似般。

“陛下昨日也對辰安說,張卿久驅使朕手,甚知剛直,誌存忠孝,選為子師。卿宜語泰,每對張卿,如見朕麵,宜加尊敬,不得懈怠。

許襄君朝他徐徐一拜:“張宰輔,陛下與本宮先前便想你收辰安為學生,如今本宮亦如此。以你經論才學定能教好、輔佐好他。陛下也是如此,才親筆書信承情。”

夏辰安回頭,她神色昏昏看不清。

不知為何在此她求得依舊是老師之職,而非其他。

“早前本宮求陛下向他討了柄戒尺,如今這柄戒尺本宮仍舊交由你手上,便是帝王,他日辰安犯錯,張宰輔亦可訓教。”

諸位臣工麵麵相覷,又看她端色,殿內氣氛凝詭。

張宰輔瞧她明媚神色。

許襄君鏗然:“本宮不會垂簾聽政,更不問政,晉王也不會長於婦人之手。”

“今日突如其來平地風波,無人提前預知。若不是爾等入宮為太子討冤及時,再晚些才是真變天。”

夏景立此刻在殿外咆哮:“本王被人冤枉,本王沒有弑君弑父!本王冤枉!還求張宰輔、中邑侯、安德伯等諸位明察。”

卻無人聽他一語,夏景立衝怒嘶叫。

許襄君漠然:“此乃國事,本宮隻聽不論,眼下如何行事還請張宰輔主持。何時定下,宮門何時能開,皇親、外臣才能拜送陛下。”

她往後一坐,一副緘口模樣。

張宰輔來前便手握先太子冤屈,秦貴妃偷利誘秦貴儀家采買,將毒下在貢品、流入宮中數年之久,這份口供與人夏昭瑄都留書明確,隻要按照信箋地址拿進宮一問便知。

先前康侍監在宮外捉問的不全,故而冤枉了皇後。

如今太子身上幾處劍傷乃逃竄躲避形成,隻消將黎至拿來一問,緒王刺殺太子之事便全清。

今日便是緒王不犯下大錯,也沒了繼承權,更遑論做下這等... ...

張宰輔叩首:“陛下殉難龍體為重,先讓禮部備下殯葬儀仗。”

他看向晉王,目光也穿透他的肩看向許襄君:“此事尚要與幾位大臣商議,還請娘娘攜晉王殿下在殿內佇候。”

許襄君點點頭。

目光便雲遊到門外簌簌風雪中。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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