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弘誓大願

◎奴才求殿下他日給奴才留一條性命。◎

這幾日闔宮上下搜尋、審查、羈押鬧得天翻地覆, 宮內人人驚心自危,生怕自己被卷入到任何一件宮中是非。

黎至述職路上,瞧見樹灌隱現的綾羅袍角。

頓身, 側後衝著身後一行人道:“你們先行,我有一事要想想如何與陛下述, 在此散散神。”

一行人恭敬屈身, 異口同聲:“是,常侍。”先他去了禦前。

當人隊消失在此路盡頭, 四下寧靜,黎至鬆肩:“殿下出來吧, 無人了。”

樹灌那處沒動靜, 黎至闊近半步:“殿下,您可以出來了, 不出奴才可走了。”

他正側身, 樹灌窸窸窣窣站起一道身影, 也就比三尺高的樹灌差不多, 隻多露了半個腦袋。

黎至冷眸, 抿唇瞧他。

君子正衣, 夏辰安理清衣裳確保儀態方走出身。

平珠五官輪廓與許襄君有幾分肖像,故而他小小一張臉也有一二分肖她。

隻是這雙生冷肅穆眸子隨了陛下, 虎視鷹揚, 尖銳下總攜絲雍容。

“黎常侍還是這般沒規矩, 見著本王不跪。”

夏辰安蹙眉,雖仰頭, 眸底卻嵌有威嚴, 十分恨眼前這個沒規矩的奴才。

黎至闊肩垂眸, 睨眼隻將將到他腿高的孩子:“今日是殿下有求於我, 你可受得起奴才一拜?不若殿下折折節跪奴才,我便應你?”

聽一個閹奴在自稱上做的刻意,夏辰安覺得受到卑視,不悅擰眉。

可為了今日之事,他握緊拳頭,咬了咬牙:“本王乃皇族,非君父天下不跪,你——不行。”

黎至蹲下身,正好能與他平視,他盯緊這雙眼睛稚,勾唇:“那奴才告退,晉王自行想法子。”

“提醒殿下一句,娘娘時間不多了。”

起身之時夏辰安伸出手,將他肩胛按住。

小小掌心連肩頭都握不住,卻一股生威,摁得黎至... ...不想起身。

他掃眼肩頭的手。

“念在您曾經從上宸宮、我母妃手上出去,請黎常侍救救母妃。我見不到父皇,便是見到也無法替母妃申言脫罪。”

腦袋往下耷拉,是無能為力。

黎至輕笑:“那殿下可知當年娘娘斷絕上辰宮諸人與我相交,令其寡薄待我?我曾受娘娘短暫蔭蔽之恩,在殿下尚未出世時已然當眾還了,闔宮都知。這些年奴才與上宸宮從無點交,您讓我念什麽?”

“今日若陛下知曉殿下截見私謁禦前常侍,您可知自己多大罪責?拿了您晉王之銜都可。”

夏辰安抽吸,按住他肩頭的手也顫了顫。

“本王知。”他眼中陡然起了股子陰鷙:“但黎常侍在這等關口有意停見本王,你又是什麽罪?勾結皇子,是要表忠結黨?”

黎至笑笑,不受他恐嚇:“就是您這樣自以為是,才害得娘娘連自辯的機會都沒有。”

“奴才昨日在禦前聽聞了一件事。”

夏辰安跟隨他的語氣神情微微變動,喝止:“本王不該知曉禦前之事,我今日就是為母妃... ...”

黎至自顧自截斷他的話:“昨日宸妃娘娘受的刑杖被人下了毒。”

夏辰安臉色驟變,一把提住他肩頭布料,低喝:“母妃可有事。”

轉身便要去上宸宮,剛邁半步他又直直轉回來,眼下暈紅。

咬死哽咽:“本王眼下無權勢,連調動身邊一人去打聽母妃、或進獄裏詢問事件都無能,宮內四下能求拜的隻有常侍。您與上宸宮有淵源,又在禦前行走,權勢皆全。”

他吸口氣:“若本王當真跪下求你,您能周旋救我母妃嗎。”

黎至瞥眸並未說話。

夏辰安捏緊衣角:“本王雖為皇族,卻被逼至此處,無能救母是我無用,佞聽妄言害了母妃是我無知不孝,今日特求常侍救我母妃。”

說著撩袍屈膝。

“... ...”

在他並膝落地之時,黎至一把提住他衣裳,鬆手將人甩正,夏辰安腳下趔趄顛簸幾步才堪堪站穩,身形狼狽。

還真跪。

黎至心思攪雜,擰眉:“殿下可知奴才替宸妃娘娘清查這案,再呈報陛下,奴才會如何嗎。”

夏辰安搖頭,倏爾又點點頭。

兩眼炯炯有神:“黎常侍會失君心、會受罰,日後會遷任不順。若父皇執意讓母妃為太子哥哥填埋聲譽、將此事化了,您會受累而死。”

他指尖絞了絞衣袖,這樣下場... ...任誰也不可能答應。

黎至點頭,鬆口:“大差不差。那殿下明知奴才是這般前景,您覺得我因何才會答應你?奴才享不到一絲好,這筆買賣劃不算。”

夏辰安臉色青白,眼下出現急色,像他是唯一一根將要扯不住的浮萍。

急急且認真張口:“若常侍這次冒險救母妃,本王他日之藩,會求父皇請你隨行,屆時本王撥你兩城做謝禮。”

黎至神色一頓,目光穩穩落他身上。

兩城?

見他目光落來,夏辰安又呼口氣。

盯緊黎至眼睛以示誠心:“若這次沒有救出,你的恩情本王也會記得,宮內遷任不利,你便可隨本王之藩,我許你家宅錢帛,奉贍你為老。”

“若你受母妃牽累而亡,本王會親自為您供香一輩子,年年墓祭。待我長成,你黎家所有屍骨本王會帶走,受我子孫吊祭。”

“這樣,黎常侍覺得夠嗎。”

黎至憾然,神色澱重地看他,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他小小年紀便能將前後算計清白,拿捏人心人性,這般長大該是何等模樣。

黎至搖頭,落音聲調沉穩:“殿下,恫之以權勢,誘之以名利,非君禦下所行,您不可為此道。為君者,以權勢名利誘臣下,他日亦可為此背叛。”

“您學偏了,您該去陛下麵前為自己求位老師,好好習君子之道。”

夏辰安一把握住他的手,卻因手小,隻堪堪握住了黎至兩根手指。

黎至怔愣垂眸。

“眼下本王隻希望奉母而安,君子行與君子不行本王顧不上。隻問這樣,黎常侍應否。”

小孩子怎麽沉穩都是性急。

黎至好一會兒頓漠,笑笑:“奴才不需要那些,但我想求殿下一事。”

求?他無權無勢,能求什麽。

夏辰安看他,囁嚅:“常侍請說。”

黎至抬起掌:“奴才求殿下他日給奴才留一條性命。”

是打算擊掌為誓。

夏辰安謹慎他這個舉動:“本王不懂黎常侍這是什麽意思。”

他笑笑:“殿下不用懂,您應了,奴才這回便是拚死,也會替殿下將娘娘救出。”

夏辰安明知有詭,卻探不出分毫來。

看著他的掌心一動不動,熟思審處。

“殿下別無選擇,且奴才隻為自己來日討上一命,這不比殿下方才提的那些簡單?”

見他彷徨猶疑,黎至做收掌之勢。

夏辰安來不及細想本能一掌擊上去,小手捏住他指尖:“本王應你來日一命,若救不下,我以性命在天下前替常侍擔下。本王在,您必無礙。”

稚聲鏗鏘。

黎至挑了挑眉:“那請殿下記得今日之言,他日奴才必找殿下應諾。”

從昨日起夏辰安便攔了他五次路,他幾次視若無睹,此刻方是時機。

皇子聯談禦前侍奉之人是大罪,他不敢貿然現身,隻能這般偷摸。

夏辰安輕輕扣緊他指尖:“本王記住了,那黎常侍看眼下該如何行。母妃沒人伺候一人關了一日有餘,你... ...”

黎至鬆手,寬退半步:“急什麽,殿下可還記得是誰誘您用毒為娘娘挽尊的。”

夏辰安點頭:“我醒後描了像,已經讓平順成在宮內尋人了。但因禦園色暗,本王瞧的也不是很清,不知畫像準確,加之我畫工也不好,平順成這幾日也沒探出個頭緒。”

黎至嗓子悶了笑意,卻沒出動靜。

他是真聰明,可是年紀還尚小,許多不足。

“殿下可將那人描繪一遍?比如她身高,說話,衣著飾品,任何殿下記得的告知於我便可。”

清風一陣,將黎至紅色衣袖吹卷。

夏辰安忖目思索:“那宮人大致有常侍胸口高度,身形清麗,一身黃櫨色低階宮服,梳著整齊的雙螺髻,無飾,說話... ...雖是官音,講得周正,可總有些音很奇怪。”

“殿下學一句?”

夏辰安瞧他說話沒了方才耀武揚威模樣,頗攜厚重,不禁側目看一眼。

他想了想,學了句那日聽得最別扭的一句,可實際還是宮中官音為主。

黎至聽完抿唇:“那殿下可有注意那宮人裙角、鞋,或是手,身上有無飾品。”

夏辰安極盡全力想那晚那位宮人的一切行跡。

“裙角... ...那人裙角顏色好似蔥倩,鞋... ...”他一下子瞪大眼睛,“是素錦鞋麵,這不是低階宮婢。”

興奮這是有用線索,可這鞋麵除了用料之外,旁的異處也講不出來,一時又蹙眉:“她牽過我,手柔軟,但拇指食指指腹有薄繭,指甲不長,但有。”

黎至聽罷心下了然:“奴才知道如何清查這人了。”

“那平順成尋殿下時,您在禦園什麽方向,那人又往哪個方向去了。”

夏辰安想也不想:“平順成在謝了的木槿那片尋到我,宮人往禦園洴湖那邊躲,我們走後我瞧她是往後麵夾道走的。”

黎至私聲喃喃:“看來是繞洴湖走後麵夾道回宴上了。”

“殿下今日回去擬帖,明日請旨帶宣邑公主出宮清談去吧,這是你應娘娘的事。”

夏辰安一愣:“你怎知。”蹙眉,“這個關頭本王幫宣邑姐姐尋夫婿做什麽,她還將生母之死汙我母妃身上... ...我不去。”

小孩子氣性上來最遮掩不住,明晃晃全掛臉上。

“晉王信奴才麽。”黎至問。

他點頭,自信道:“你我有誓,自然是信的。”

黎至溫和牽唇:“那殿下便出宮兩日,清談上可多注意刑部尚書、鴻臚寺卿、左散騎常侍、中書侍郎、中州刺史這幾位家的公子,來日可做殿下臂膀。”

“軍器監家不會攀這門親但又不敢悖旨,約莫是會送幺子承帖胡鬧敷衍,他比殿下大三歲,屆時殿下勿怪,可親近相待。他家上下均為人耿秉,士心君器十分剛正,來朝定會是佼佼國士,望殿下日後向陛下求來做伴讀。”

夏辰安不解:“你知不知道這是母妃為宣邑姐姐選夫君的宴?隻是我好出麵牽聯罷了,又不是為我。”

“不能是娘娘同時在為殿下擇才?”

“這些本該在您出宮前娘娘親口與您交代,她如今被閉鎖,才由奴才道出來罷了。”

夏辰安張口要問,黎至先他答出來:“奴才會猜度人心而已,若不是奴才與殿下有誓,奴才不會同您言語這些。您的前程生死在方才之前,與奴才並無幹係。”

夏辰安閉口。

“那本王現在回去擬帖,母妃... ...母妃就拜托黎常侍了。”

“宮婢畫像需要給常侍送來嗎,雖有些模糊不清。”

黎至撣袍起身:“不用,奴才有大致追究方向了,畫像不重要。今日奴才便能捉了審問誆詐殿下、戕害宸妃娘娘這人了。”

夏辰安擰眉:“您如何知曉的。”

怎麽就知曉了。

黎至抬眸掐算了下時辰,尚餘。

又重新蹲下身:“您說了素錦鞋麵,這一般是三等及以上女官,或二等及上的貼身侍婢才用得的,雙螺髻無飾,是這人刻意摘下飾物,讓殿下無從辨認身份。雙螺髻鬢發又要出現在宴上隨時觀察殿下動態,宮人雖多但也有名單。”

夏辰安驚心,那這樣已然便是好排查了。

“兼殿下所見黃櫨、蔥倩二色,那晚天暗,她必然不會提燈,所以您看見的顏色應該是蓋了夜色的,不該是掖庭西苑、司彩司兩處製衣。”

“您看見的應該是皇後殿中三等婢女的光明砂色,或尚膳局紅友色女官服。可她裙角顏色不一樣,這是她取用旁人的衣量大小不合適,殿下看見的蔥倩應該是碧山或石發色。有本事借穿皇後殿侍女衣裳、或尚膳局官服的人不會太多。”

“微帶口音的官聲,您方才那句發聲是山南東道、江南西道和黔中道、黔中道黔州這幾處人才有的音色,塞擦音無論平仄,一般讀成不送氣清音。”

“拇指食指有薄繭,約莫針線拿的多。有指甲,便是身份‘貴重’,身形您也說了。”

“殿下清楚了嗎。”

夏辰安滾凝喉嚨,氣粗,胸腔偶有震濁。

黎至笑而不語,起身拱了手,隨意行了告退禮人便走了。

【作者有話說】

謝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