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塵幻象

◎奴才祝貴人日後福祿攸歸,歲長無憂。◎

例行巡查... ...

門外劈風斬雪的雷霆厲聲,驚得許襄君打起寒噤。

黎至寬厚肩胛將她輕輕攏住。

許襄君手跟著顫鬆幾分,鮮熱的血當即浸得燙手。

怕染紅雪地一會兒給他們徒增麻煩,她想也不想往下狠狠插緊簪子,掌心抵得鑽痛。

黎至接住許襄君手下動作,俯身佝她頸側:“去牆角,我來解決。”單手捂著她眼睛往起帶。

嘶啞嗓音如夢如幻,連同漫天風雪都變得不真切。

大風呼呼帶走這句話,他聲音輕得飄渺,許襄君心下不安,想揪他衣袖的手感知到指腹粘稠,怕弄髒他衣服,指節頹頹垂懸在半空。

許襄君嗓子難慟急湧,黎至恰時湊近一分,在她耳邊:“乖,去牆角。”幾縷溫氣撩開她發絲。

是他聲音。

許襄君彎起嘴角,隨著他的動作起身,自覺直視前方不回頭,果斷往院子角藏身,毫不拖泥帶水。

黎至不讓她看,她不看。

黎至讓她躲起來自己解決,她能交托給他。

許襄君背影在牆角站穩,黎至五官當即被切齒拊心的疼痛撕裂,灰茫茫層死氣覆麵,雪地映照下如同怨鬼般駭人。

他啞聲忍耐身體某處未好帶來的恥辱與不可言述的疼,腮幫子瞬息就咬出血,頸側青色血管隱浮在薄紙脆的皮膚下爆脹。

細密冷汗蒙了一頭,冷風一吹,他怔神深鎖眼她。

咬緊牙,低頭捂緊地上人喉嚨,按緊簪子以防鮮血四濺,一手牽拽他臂膀,試圖將人拖起抗肩上。

人死了,變得其重無比。

他下腹有傷不能蓄力,一切日常動作此刻艱難異常。

門又‘鐺鐺’敲響:“再沒人我就撞門了!裏麵出什麽事了,開門!”

黎至咬牙拖拽,邊說:“官爺稍後,雪地冷,我不能讓他睡地上,待我扶起人便開門。”吃力喘兩聲。

門外也警醒得很:“你開門,我幫你一起把人扶進屋內。”

沉穩有力聲音穿透力震耳,不容推拒地催促裏頭人動作快點。

許襄君揪緊草草披肩上的鬥篷,驚心提膽的好不驚恐。

許是深憂許襄君緣故,黎至突生奇力一把將人掛扛上肩。

氣喘兩口艱難揚聲:“我扶起來了,官爺稍等,這就來開門。”

黎至不慌不亂,一切胸有成竹般縱有對策,打算朝門走去。

他手背抵住簪,血順著站立往衣服裏滲。掌心在那太監衣領裏抹兩把,擦掉指間溢出的刺眼血跡。

腳下掃動,周圍的雪將地上異常顏色掩住。

院子燈籠不多,又不像其他庭院燃了火堆,此間夜色壓低,不細看,任誰也看不出院子有異處。

黎至剛想拉高衣領,裹蓋太監脖子上的簪,遮掩著開門跟人打諢搏一搏。

他身旁驀然揚起一聲:“官爺來了,這就開門!”

黎至循聲,肩後多了一人,同他差不多高矮。

是與他一共受宮刑,不過前後日送入奚宮局的‘同僚’。

風雪中突兀響起陌生幹澀的聲音,拉緊許襄君心裏警戒線,心髒惶惶直跳。

她倏地轉身盯死這邊,手緩緩抬起,果斷又撥下一隻蝶貝金釵,扣緊在掌心。

黎至肩上按上一隻枯槁般的手,將他往院子裏推搡。

這人又朝許襄君方向揚聲:“外頭風雪大你帶他先回屋,沒照顧好張大哥,丞主明兒回來我們又要吃罰。”

“你進門後順帶把門前醉倒的李哥也扶到**,他喝多了愛踢被子,記住裹兩層厚的讓他踢不動,餘下的我來配合官爺就行。”

鬆散腔像交代日常瑣碎,隨意得緊。

黎至腳下頓兩步,視線與他交錯片刻,便拖扛著逐漸冰冷的屍體往裏走。

許襄君防備不減,朝前兩步,盯緊那個灰藍打補的脫形身影。

看到黎至走了三五步後,她轉思放下手上動作,重新退進牆角。

這人利索打開門,朝門外一身鎖子甲的巡防校尉佝腰賠不是。

他伸手主動把校尉往裏迎:“官爺久侯,實在是新年大家喝酒忘形了,他方才發酒瘋衝到院子亂喊亂叫,驚著大哥巡防。”

許襄君屏息定睛他一舉一動,掌心攢緊金釵。

心跳猶如擂鼓。

他將個白瓷瓶塞出門,訕笑:“熱酒我們都吃了,還剩這瓶最上品的沒舍得燙,孝敬官爺了。”

校尉聞他身上酒氣粗劣,見他又一副誠懇姿態往院裏迎。

心裏度神,遲疑片刻伸手接過。

校尉站台階上拋起顛酒瓶,往鼻子下一繞,香氣淩冽醇厚,一股烈性衝頭,渾身跟著酒香開始犯饞。

他挑眉呷嘴,倒是沒藏著掖著用粗製東西搪塞。

粗看院子雪跡,確實是從屋到院、到門前,沒大麵積撕扯掙紮異常痕跡。

腳前有幾分淩亂,他忖目打量,月光映照雪地上的浮光,仰躺人形也沒看出什麽。

目光遠去,又見眼院中一人攙扛另一人往屋子方向顛簸,那邊屋門大敞,門檻仰著一手抱酒的人,身上薄雪蓋了層,人醉得正香。

基本和他們方才所言不差,果真是醉酒鬧出的動靜。

酒香勾人,這校尉粗聲高亮:“沒事早說,害我一直警醒你們這處出事。今日宮宴本就全宮戒嚴。要再鬧出假象驚著人,準沒你們好果子吃!”

威嚇聲足,但細聽下來卻都是提點。

許襄君心下籲口氣,肩胛都麻了,也不知是凍得還是緊張的。

“是是。”這灰藍身影又將校尉生往院子迎。

許襄君掐眸,掌心愈發緊。

校尉擺手,製止了這人堅持不懈地牽帶入院動作。

“走了,讓他們小聲別再瞎叫,不然把你們挨個捆起來丟雪裏一並凍死倒省事。”威嚴中帶著玩笑的恐嚇,讓人當不當真都不行。

這太監急忙伸手塞塊銀子,笑嗬嗬道:“新年圖個吉祥,大哥莫要生氣,我們這就關緊門,保準再沒聲音鬧出去!”

那校尉往下睨,不動聲色將銀子收進袖中。

他抖抖身上鎖子甲覆的雪,鱗甲片撞擊的尖銳飽含肅殺氣,“回去吧,你也新年上吉。”聲音溫和一分。

灰藍身影往外幾步又轉頭回來,風雪與門將那校尉、驚心隔絕在外。

合上門瞬間,許襄君鬆口氣,肩胛攤垮,人順著牆滑倒雪地裏。

劫後餘生抽走人渾身力氣。

落鎖這刻黎至也撐不住,同屍體一起摔進雪裏,悶哼隔了半個院子她都聽清了。

許襄君忙不迭從雪裏爬起來,朝他跌撞。

伸出手還未扶上,黎至先一步抬臂擋開她動作。

他嗓子扯出蒼白:“還請許小姐移步這醃臢地方,奚宮局不是貴人您該來的,此處髒了您的腳。”

趕來打算幫忙扶的太監聽到這話直接僵住,看眼他們,身體識時務往後退,直直貼著牆站,順帶掩耳閉目,做個徹頭徹尾的瞎子聾子。

“... ...”

許襄君怔在他涼薄疏離的腔裏,嘴角僵硬地**,片刻從喉嚨深處拖出聲不可置信:“許小姐,貴人?”

兩聲破碎被雪吞沒。

黎至這是在喊誰?

她麽。

明白黎至意圖,許襄君眼眶霎時溢滿滾熱,大顆大顆往下砸。

胸肺間氣息被抽剝幹淨,身形登時踉蹌搖晃,幾近站不穩。

黎至不懈撐地想起身,卻因下腹疼痛難忍,兩腿硬撐不過再次狼狽摔進雪裏。

他半身雪白顯得幾分滑稽,此刻黎至渾身清寂窘迫,全無方才那般果決沉穩與寵護她。

原因她再清楚不過。

許襄君不忍見他跌倒,本能又伸出手。

“奴才就是一閹人,萬受不起貴人相扶,還勞許小姐識清奴才汙穢身子。”黎至朝她跪下,五體伏地。

“奴才與您是蒹葭依玉,雲泥殊路。”

這話將她定住,手懸停在空中,進不能,退不願。

許襄君喉嚨不停滾噎,每口喘息都狠狠撕扯她內髒,疼得無以複加。

跪她眼下的黎至讓許襄君驚著後退,厚雪裏蹣跚跌撞幾步。啜泣放閘,她壓不住哭,放聲抽噎。

漫天風雪裹著他們,此間猶如一幅定格的畫,殘忍又可怕。

“黎至,你不要這樣。”她踉蹌出聲,字字泣血傷情。

許襄君側過身,閉目不看雪裏跪她的黎至,細碎喃喃:“我們不是這樣的。”

黎至聽著她顫抖無法徹底宣泄的哭腔,寒心酸鼻,周身也虛得無力。

求死不得,大概也不過如此。

他眼眶滾燙,咬破舌根將所有吞下。

生咽幾口荒涼後他穩穩聲線:“求貴人忘掉前塵幻象,奴才特在新年祝您日後福祿攸歸,歲長無憂。”

一陣狂風將這幾個字清晰送她耳畔。

“前塵幻象?”

許襄君咬牙恨不過,蹲他身前,裂眥嚼齒:“你我相識七年是前塵幻象,去年上元節私定終身是前塵幻象,你為我偷偷備好十五箱聘財是前塵幻象,一刻前你才說的‘你來解決’是前塵幻象。”

她鼓足一口氣,痛心疾首怒不可遏道:“全是前塵幻象?”

黎至肩胛簌簌抖動,咬定:“是。”

許襄君淚如雨下,看著他跪縮的模樣:“黎至,你全家下獄時,我在爹爹門前跪了三天三夜求他救你,爹爹不理,還將你寫給我的婚書撕毀。我帶病又去外祖父院前跪了兩天一夜,隻求救你,外祖父也不理我。最終我生生暈在年前初雪裏,自此我纏綿病榻至今未好全。”

“我為你四下求人無門,又無人可求。黎至,你我還是一個前塵幻象能了斷幹淨的嗎!”

黎至剖肝泣血,頭埋進深深的雪地裏。

頸後壓著她的一生,重不堪挪。

話腔粘連,卻堅韌道:“奴才高攀不起貴人如此用心,一切皆是奴才的錯,小黎子任憑許小姐責罰打罵消氣。”

小黎子... ...

許襄君頭一暈,聲音愴然:“七日前皇後娘娘送旨入府,今日是個什麽宴會我一清二楚。明知入宮必被指婚,我為何還會入宮赴宴!是因為知曉你未死,我隻有這樣才能入宮見你。”

“昨夜我高熱反複,禦醫說我撐不過隨時便會殞命。你說我是靠什麽撐過來的!此刻立政殿宴上正熱鬧,你說我為了什麽會出現在此處?”

“前塵幻想,你還敢說這些全是前塵幻象嗎!”

許襄君明想嘶喊怒喝,又怕高聲引來巡查侍衛。

生生將所有苦楚吞盡。

黎至心頭大撼,心口絞疼得出不了聲。

他啞張了張口,眼淚全到嘴裏,酸澀苦楚。

黎至狠狠叩頭請罪:“奴才配不上貴人如此,請——”

他不敢抬頭,就連她裙角也不敢看。

許襄君一手揪緊他頸側領口,想將人提起來與她直視,手卻堪堪無力。

她咬破舌尖,惡狠狠質問:“黎至,你要負我不成。”

挨個音都是哭腔,好教他一陣疚心疾首。

黎至伏地,雪裏傳來悶聲:“奴才叫小黎子,黎至是誰?奴才擔不起未來皇子妃移步至此,還請貴人離開,奴才要去卯春宮作工了。”

許襄君崩潰跌進雪地裏,耳邊全是劃清界限的涼薄。

“黎至!”

黎至磕頭,聲愈發冷靜:“還請貴人移步,奴才送您。”

許襄君東搖西晃起身,蓄滿淚的眸子無論如何盡力也看不清他的身影。

當時年少春衫薄,曾詡人間第一流。

如今他全家極刑,自己又變成這樣,他哪敢再站她眼前。

“不用你送。”

許襄君咬唇,狠狠抹把眼淚。

“黎至,我自會來接你到我身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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