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瘋了最好

◎你一人當抵天下女子,我眼中無她。◎

“奴平珠,叩見襄嬪娘娘。”一身平素青衣女子嫋娜乖巧跪她眼前,衣樣製式還是宮外老舊款。

許襄君抬眼,示意:“起來看看。”認真上下打量番。

這女子年歲二十,仍舊一臉稚像,身量與許襄君基本無異。

黎至瞧見這幕,眸光狠狠沉凝一番,思緒備受牽引。

隻是抬起頭卻教人失望,這女子連許襄君一半姿容不到,隻能說是略微平頭整臉,宮中稍微溫煦的奴婢都長得要比她清麗幾分。

白衡遠瞧著暗忖:糟蹋了這好身段。

許襄君笑著招她上前,捏過她的手,可親道:“席嬤嬤過得可好?”

白衡一聽便知曉這是席嬤嬤送進宮,讓襄嬪娘娘體己貼身用的奴婢,心下多幾分釋然,給襄嬪重添了杯熱茶送至手邊。

許襄君明白白衡心思,自然捧過茶喝口,以此示她不可缺的地位。

平珠細聲‘嗯’,“嬤嬤過得尚好,還叫奴將這小匣子送與娘娘。”

從袖籠中取出比巴掌長點的小紫檀木匣子。

許襄君忙放下盞子接過手,迫不及待打開。

是支珊瑚珍珠簪,樣式有些老舊,但主人家保存得好,無論珊瑚還是珍珠,都鮮亮得像剛嵌上般。

許襄君一怔,盯了半響沒挪動目光,眼中慢慢嵌些水汽。

忽兒笑了聲脆的:“嬤嬤懂我。”

她合上匣子捏緊在掌心,喜笑:“白衡,看賞。”

又鄭重囑咐,“平珠住你隔壁,日後多提點她規矩,初入宮免得給自身招了禍。”

白衡應‘是’,許襄君抬手指門:“都下去,本宮要聽經了。”

平珠不懂,還在茫然時被白衡帶出屋子,到門外方跟她解釋襄嬪娘娘每日未時跟申時聽經習慣,不可打擾。

黎至從不起眼牆角走到她眼前,頸子微垂,幾分謙卑:“今日娘娘想聽什麽經?”

許襄君懶得搭理這句,齜牙:“都可。”

她跳下暖榻,伸手將他拽到小案前,打開匣子,將簪子喜滋滋捧給他看:“去年上元節你送我的定情信物,嬤嬤叫人帶進宮了。”

許襄君將簪子塞他手裏,腦袋一歪,望著他斂神的眸:“同去年那般給我簪上如何?”

黎至被她觸碰的肌膚總是熾熱,灼燙又讓人無限眷念。

垂眼瞧看許襄君掌心那隻簪子,輕輕‘嗯’聲,掀起不少行過匆匆的記憶。

抬手仔細簪進她發髻中。

這支簪子似乎還映照著去年上元節的燈火,染著溫煦亮在他眼中,黎至指腹眷念地觸碰下。

許襄君垂頭讓黎至瞧個夠,甜笑:“好不好看?”

黎至點頭,“雲鬢峨峨,好看。”

世上無人及她。

許襄君這才滿意,拉緊他手,俏說:“什麽經都可,隻要你念,我們就能這樣平靜相處,無人打擾。”

似乎世間都無風雪侵擾,安靜了許多。

隨後許襄君搬張棋盤,扯著黎至對坐。

許襄君望著對麵端坐的黎至,眸光流轉盡是狡黠:“如此你一心二用,我豈不是占了大便宜。上京城中棋盤上與你互有勝負者屈指可數,今日可否添上我名姓?”

黎至聞此指腹一愣,人空寂下來,臉色當即半染素青。

許襄君撚顆棋子扔他眉心:“誦啊,一會兒白衡該進來了。”

黎至撿起子遞回去,清冷聲:“如是我聞:一時,婆伽婆入於神通大光明藏三昧正受,一切如來光嚴住持,是諸眾生清淨覺地,身心寂滅,平等本際,圓滿十方,不二隨順,於不二境現諸淨土... ...”

許襄君恰時下子,黎至看著棋盤跟著利落出子。

兩個時辰下來,許襄君叉腰,臉色鐵青盯緊黎至溫吞秀氣的臉:“憑什麽!你都一邊誦經了,為什麽我還下不贏你。”

他微微牽唇:“汝如是漸漸具菩薩道,當得作佛,號一切眾生喜見如來、應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間解、無上士、調禦丈夫、天人師、佛、世尊。”

黎至口中不停,指腹沾茶在小案上寫:你很厲害了,這局我隻贏了半子。

“... ...”許襄君挑眉。

人撐在棋盤上探近身,捉住這隻指尖:“口中誦經,又與我這般,感覺如何?”

兩人指腹一起沾染水漬。

黎至臂膀一顫,顛簸了棋盤,棋盤邊上黑子掉落一顆。

許襄君瞧眼這枚黑子,甜笑說:“你掉了枚子,離盤作死,這局,是我贏了你半子。”

黎至眼下暈了微末顏色,聲音陡然弱了兩分:“於,於善國中、當得作佛,號具足千萬光相如來、應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間解、無上士、調禦丈夫、天人師、佛、世尊。”

黎至從小背書可從未結巴過,這淺淺一頓引得許襄君掩口作笑。

兩眼彎起,水波流轉,當真如了她的年紀,鉛華銷盡顯見天真。

黎至望著不敢鬆眼,就這麽將人往心底刻,一顰一笑,一姿一容也要惟妙惟肖刻得清清楚楚,至死不忘。

許襄君難得見到黎至這般深情,回去坐下倒盞茶:“你不渴得麽,近兩個時辰了,別念了。”

他一停,白衡便會進來。

他又怎不貪戀這般時光。

黎至搖頭:“爾時摩訶波闍波提比丘尼、及耶輸陀羅比丘尼、並其眷屬,皆大歡喜,得未曾有,即於佛前而說偈言... ...”

又沾水寫下:不渴。

許襄君掀眼,一口仰了半盞茶,動作沾盡匪氣。

茶碗邊沿瞥出許襄君半壓的神色,黎至蹙眉,本能往傾,許襄君一把撐過身,揪住黎至衣領印他唇上。

棋盤劈裏啪啦散落一地,經文也戛然而止。

黎至驚慌下張口,許襄君彎眉渡了兩口水予他,唇細細碾磨在他嘴角上。

黎至掙紮往後仰,許襄君被帶著往前栽。

“唔。”許襄君身子歪斜瞬間,黎至一手握住她肩胛,一手按住她腰側將人拖住,免叫她跌落。

“娘娘,可是誦完了?今日乏不乏,可否要添盞什麽茶。”白衡聲音隔著門簾傳進來。

身上兩處滾燙讓她欣喜,許襄君乘勝揪緊他領口,將剩下微末茶水細細渡給他。

黎至避之不及,當下緊張得嗓子滾湧,溫茶盡數吞下了肚。

許襄君笑彎眼睛,輕輕咬了下他的唇,依依不舍鬆開,望著黎至泛起漣漪的眼睛:“不用添茶,今日這茶夠甜。誰衝泡的?賞。”

白衡:“是。”

許襄君指腹鉤纏他領口布料,指腹若有若無掃過他喉結,驚得黎至渾身一陣僵麻。

喉結在她指腹上顫動個沒完,許襄君愈發欣喜,“黎至,人生還是瘋起來有趣。你我相交數年,哪怕我們私定終身,也未曾這樣過。”

她暈笑:“這樣,你喜歡嗎?”

黎至臉下一紅,扭開臉,儼然一身清正。

想拽開她的手,無奈她力氣不小又柔弱,用蠻力必然傷著。

黎至抿唇,又貪念這樣的相處。

掌心暗自扶緊她身子,一字一頓:“未成親那樣予你不敬,不能那般。以往我是將你放在心上疼著,必然不能害你聲譽有損。”

許襄君瞧他羞怯,哼笑:“十幾年聖賢書倒全聽進去了,可同你一般大的慶王世子,我進宮前聽說她通房丫頭都有孕半年了。他也是讀書人,可人家屋子裏軟香溫玉數不勝數,你怎這麽潔好?”

“那是書讀他。”黎至似覺著這人有辱他耳朵般,掐眉:“我不是潔好。”

許襄君跟著顰眉,慍怒一瞪,作勢他說出不合心意的話便當即要生氣。

黎至伸手按住她眉心,輕輕揉碾,慢說:“你一人當抵天下女子,我眼中無她。”

許襄君聞至一怔,臉上綻出幾許俏麗顏色,掌心鬆開,陡然又揪緊,逼問:“如今呢,還是如此?”

黎至噤聲不作言語,臉色沉凝住幾分顏色。

又是這樣,談及以往他大可侃侃而言剖心挖肺,說當下、今後卻什麽也沒有。

除了以奴才侍主能得幾句漂亮話,其他身份她是一句也求不來。

門板被叩響,白衡未出聲,許襄君狠狠朝門怒喝:“滾!”

“... ...”白衡嚇得不敢說話,跌跪在地上僵在門前久久不敢動。

黎至嘴角動動,還是無言。

許襄君鬆開手,有些疲累:“回去吧,以後誦經時喂我喝藥,太苦了,我喝不下。”

黎至看她一眼萎頓神色,點頭:“那娘娘好好休息。”

下榻彎腰撿拾地上散落的棋子,許襄君跳下握住他手:“這不是你的事,回去休息,你累了。”

話裏話外盡是不忍他辛勞。

黎至緘言,沉默片刻轉身出了門。

門簾掀開,無數光斑映他身上,

不跪,不自稱奴才,現在黎至勉強能做到這個份兒上。

許襄君攥把黑白棋子,心口依舊被黎至這樣絞得脹疼,氣息在體內紊亂不齊。

掌心不過轉瞬便被棋子間碾劃出不少紫紅痕跡。

二月初始,風雪已停,隻是寒風依舊料峭凍人。

黎至跪在佛龕前,端筆默著經文,聽聞窗子晃動。

他目不斜、手不停,輕聲肅厲:“你來了。”一切如料想中般。

清寂的佛堂陡然一聲,窗邊落地之人一怔:“你怎知誰會來。”

聲音嬌俏,如許襄君一個音色,基本聽不出分別。

黎至垂看紙張上燭光影動,忽然一個人形浸染到紙張上。

一人貼他身側,從黎至頸線望下去,不禁歎到:“果真高才,黎公子這一筆字怕是非顏柳不可比。”滿心滿眼的誠懇誇讚。

黎至一聲不吭,直到最後一筆落成才收筆,將經書細細攤放,再緩緩卷起擱在一旁。

動作輕緩熟練。

又攤開一張虛有丈長的紙,壓好紙鎮:“平珠姑娘可是娘娘請進宮的?身形與她一般無二。”

話裏是知曉卻要再次確認的意思。

這女子好奇,問:“你怎知曉,襄嬪娘娘這都同你說了?她不是心悅你得緊麽,這種話怎好意思同你開口。”

她上下掃看黎至,哪怕隻是一個跪側體態,也蘊滿清雋書生氣,高情逸態雍容嫻雅。

燭火原因?他眉心鐫了筆濃墨色,看著塗有幾分鋒銳戾氣。

“沒說,這等小事她不用告訴我。”音線同佛堂一樣清謐。

小事?

平珠‘嘖嘖’,挑音:“果真如那位嬤嬤所言,你們感情甚篤,竟將皇寵都不放在眼中。”

有幾分戲謔與不解。

黎至擱下筆,走到桌前:“席嬤嬤疼愛娘娘,斷不會同你說這些。你入宮不足六個時辰便窺清這些,可見姑娘也是極其聰慧之人。”

他隨手撚過一罐茶葉,自顧自衝泡:“這裏東西不足,還請姑娘多擔待。”

一杯茶捧起送與她。

這時襯著燭火眸抬,這女子樣貌竟然如許襄君一模一樣,綽約逸態,輕盈自持,複恃傾城之姿。

隻是眼中流轉不足許襄君靈動妖俏,色無她絕,姿無她靈,舉止俏麗不足,風流媚嫵不到。

黎至短震一刹,嘴角牽動,眸子晦澀深沉。

清嗓:“難怪嬤嬤過了這麽許久才送人入宮,能尋著你也是不易。”手上茶遞過去。

平珠眼中顧盼神飛,勾緊盞,輕笑著碾眉問:“娘娘知曉你給她以外的女子捧茶,不會難過嗎?”

黎至認真思忖,看著這杯茶:“大抵是會,但這杯無礙。”

平珠嬌笑著飲下兩口,點頭又讚:“不愧是探花郎的茶,就是香醇... ...”

話未落地,遽爾她痛入心脾,一柄不可見的鋼刀刮骨取肉般絞殺在她腹中,沒來得及掙紮就倒地嘔出兩口汙血,疼得平珠以頭搶地。

她十指死死摳緊地麵,頸麵猙獰、各處青筋爆裂,臉瞬間就覆上青紫。

平珠啞著嗓子不停嘔血,試圖求救,但半響也出不了一聲。

黎至這時不緊不慢蹲下身,捏緊她下顎給她灌了一丸藥。

起身撚過帕子擦拭手上血汙。

平珠這才緩上第一口氣,不解地咬牙切齒問:“那茶裏你下了毒!”

黎至輕聲‘嗯’,清朗不遮掩行跡。

垂眸看地上人,鬢角濕漉漉貼在臉上,此時她輪廓不再有方才那般清麗,逐漸顯露本來麵目。

“襄君是不想侍寢,所以叫嬤嬤找了你進宮是麽?這種殺頭大罪我怎能讓你出一絲紕漏?不這樣,我不放心。”

他睨眼腳下:“這毒無解,每七日找我領一次解藥即可,並不妨礙你日常。餘剩下的,我能保你宮中暢行無忌。”

平珠橫眉,捂住還發燙的心口,悔恨喝叫:“你好狠!早知我就不應了。”手背狠狠蹭掉唇邊黑血。

黎至又安安靜靜跪到佛龕小案前:“替身侍寢這種事,你不願誰也逼不得。”

“既自願入宮,性命本就半掛腰間,現下反應許是有些晚了。我既說了能保你無憂,你還有什麽可怕的。”

平珠腳下顛簸,他明明溫潤如玉般坐在暖光燭前,怎就一身肅殺之氣。

感覺下瞬性命便能被他取走般駭人。

黎至慢道:“我知道你今日來想問什麽,是想知道那兩人死後我怎麽處理、又怎麽脫身的麽?以此來判娘娘與我有幾成心計謀算,由此考慮日後對娘娘衷心幾何,好盤算自身前程?”

黎至幹脆利落斬斷她所有念想。

“那你不用盤算了,你多離襄君半步便是死路一條。”

他硯台添水,研磨動作俊逸,骨節在燭光下修長可觀。

“宮中人各處都是見不得人的地方,拿捏起來輕而易舉,莫說幫我糊弄兩具屍體,便是明日眾目睽睽抬走一位娘娘也是能行的。”

“我九歲中舉,十六殿試,隻因不想被陛下欽成駙馬,故作成探花。不用試探這些,也不用憂心宮中爾虞我詐你性命不保,好好按襄君一言一行作便是了。”

“她有些嬌性,日後若無故朝你發脾氣你且擔待些。那些攀龍附鳳之心與她明說,她不會不允,畢竟這上辰宮還是要出皇子的。”

“... ...”平珠腳下連連趔趄,大氣不敢出一口。

“回去休息吧,這裏檀香重,她嗅見了我又不好與她解釋。”黎至再次用紙鎮平複紙張,提筆默經,一切動作雋秀玉質。

平珠攥緊拳頭要原路返回之時,黎至又出言打斷她片刻動作,最後她如墮冰窖般倉惶逃離小佛堂。

“今日你入宮左腕有圈草珠子,這種東西民間稀鬆平常,女子們常戴著玩鬧,但姑娘一言一行皆是受過規矩的,那故而便是其他原因。”

“我記得少時曾讀過一本《地質雜論》,上麵說江都滄州那裏每家每戶愛佩戴這種草珠子,家裏多增一口人,闔家上下便都為其增一顆,屬為共同嗬護許福,至死不取意為念。”

“姑娘手上一共九顆,但江都滄州前兩年遭逢水禍。從滄州一路逃至上京,路過胥州、莰州等大小十三座城,可當年開城救濟的隻有三座。滄州八千人逃難,你家九人能活大致隻有四口左右。”

“姑娘發尾沾了幾許彌合香,這是上京金麟館裏姑娘專用的蜜香。你靠賣身供家裏開銷,可年紀又足有二十,銀錢必定緊張。故此他們也走不遠,大抵住在京郊附近。南郊便宜環境勉強不錯,又有市集,你們是在那處住嗎?好地方。”

“你草珠子有顆半新的,掐年歲來看大抵十來歲左右,一般孩子家人們都護的緊,如今尚活得好?男子還是女子?”

“如若你一句讓襄君陷入任何危機,想想你的家人。”

平珠踉蹌跌到屋子裏,掩在被中瑟瑟發抖,泣不成聲。

一麵,就一麵,他竟能瞧出這許多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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