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北平五月, 春暖花開。
元舊宮荒廢多年的禦花園重聚生氣,綠蔭掩映的亭子裏,皇家兒媳們圍坐成堆。
常樂端坐首位, 親自焚爐煮茶,茶香花香交匯,沁人心脾。
徐妙雲立於一黑木板前侃侃而談,她之所思,極為全麵。
女學場地、桌椅、課本、師資,乃至招生規模、學生住宿,等等方麵, 她都給出了詳細的方案。
謝雲等人一時之間輸入太多,聽得暈頭轉向。
徐妙雲陳述完畢,斂衽行禮示意,再坐回桌邊。
常樂親自給她沏了杯茶, 讚道,“妙雲果然博識洽聞。”
史書裏既能靖難守城, 又能輔君治國的一代賢後, 實非尋常女子。
徐妙雲微微揚唇, 仿佛少女時代在宮中求學時期,受到老師表揚時那般, 既羞澀又欣喜。
常樂輕啜口茶,“隻是目前, 我們得先從零開始。”
朱元璋的錦衣衛無處不在, 她們這會談話,也隻留了晚星、晚月守在亭子入口, 其他人一概不許靠近。
徐妙雲飲茶的動作稍頓,“從零開始?”
什麽意思?
是她的方案太過複雜了麽?
常樂趕緊解釋, “妙雲方案甚佳,我們可以慢慢尋找合適的場地,修建屋設,但是......”
她壓低嗓子,強調,“但是得以別的名目,關於女學,我們得低調些。”
晉、燕、周、魯,四位王妃麵麵相覷,低調些的意思是......?
怎麽突然有種緊張、刺激的感覺?
常樂低低歎息一聲,“女學畢竟是新鮮事物,某些迂腐之人可能接受不了。”
朱元璋恨不得造個籠子,後宮就是那最最華麗的牢籠。
女人被他囚禁在那一畝三分地,隻能供他取樂,隻能給他傳宗接代。
女學之事傳入他的耳朵,可能等同於後宮娘娘給他頭頂種植了片青青草原。
四位王妃沉默,身為有幸讀書習字的女子,她們更知道世俗男子的偏見、自私。
亭內一時寂靜,半晌,周王妃馮潔問,“那我們要怎麽低調?”
她們身為皇家兒媳,一舉一動本就受人關注,再加開辦女學,無論如何也低調不了。
常樂掃過她們如出一轍的為難表情,“我們先從自身開始。”
馮潔眨了眨眼,滿臉都是“我沒聽懂”的茫然。
常樂飲了口茶,笑問,“我們沒法直接開辦女學,但總可以教育自家孩子吧?”
在座之人,除了魯王妃成婚時日尚短,其餘皆有女兒。
晉王、周王各有兩位郡主,燕王府有四個,再加允煌,共計九人。
雖有年齡差距,但她們願意耗費精力教養女兒,又與他人何幹?
哪怕是朱元璋來了,也沒有阻止的理由。
當然,他可以選擇暴力製裁,但沒有必要,完全沒有必要。
因為他壓根不會把九個孫女的學堂看在眼裏。
馮潔默默豎起大拇指,但瞬間又塌了肩膀,嘟囔道,“九個孩子而已......”
也太浪費她百步穿楊的本領了。
常樂睨她一眼,“等到時候,你千萬別找我訴苦。”
九個錦衣玉食長大的熊孩子,有你累得。
馮潔吐了吐舌頭,沒敢再言。
徐妙雲略略皺眉,“老師,那我們女學的場地......”
話音未落,她怪異地捂住額頭,沒等眾人反應,她突然向一側栽倒......
猝不及防,禦花園一時間兵荒馬亂,常樂立即命人去宣禦醫。
戴思恭來得很快,幸好是在北平,若在南京皇宮,她還得先回燕王府,才能得到診治。
燕王得了消息,急匆匆趕來,滿臉焦急,倒還沒忘向諸位嫂子見禮。
常樂起身把床邊的位置讓給他,自己退到旁側。
徐妙雲醒來,應當更想看到她的丈夫。
良久,戴思恭收回搭脈的手,皺眉道,“燕王妃身有沉屙。”
他的言語之間帶著惋惜,還有為難,仿佛徐妙雲患了不治之症。
常樂有點不敢相信,徐妙雲的身體現在就出了問題?
史書裏的徐妙雲的確早逝,年僅四十五歲,可她如今才二十五歲。
而且史書裏沒有任何她任燕王妃時期的患病記載,按理來說,不應該呀。
戴思恭繼續道,“王妃接連產育,又沒有得到好的產後護理,身子極為虛弱。”
簡而言之,生太多,又沒做好月子。
常樂聽明白了,徐妙雲怕是和馬皇後一樣,都是因生產而導致的婦科病。
那個沒有她的曆史,極少有擅醫治婦科病的大夫。
史書裏的徐妙雲年輕時可能也曾暈倒,但大夫隻開藥喚醒了她,卻沒有發現她體內真正的病症。
沒有精通的大夫,她自己也沒有注意,或者注意到了,也沒有辦法。
朱棣沒聽明白妻子的病,但聽出了戴思恭言語之間還有救的意思。
他一把抓住戴思恭的胳膊,“戴先生,你一定要救救王妃!”
高壯黝黑的糙漢,眼眶通紅,眼角含淚,可見其是真的在意妻子。
戴思恭點頭,又搖頭,“王妃之症,老臣隻能勉勵醫治一二。”
朱棣稍楞,“什麽意思?”
戴思恭沉吟半晌,沒有第一時間回應,似有難言之隱。
朱棣愈發著急,“戴先生,隻要能醫治王妃,無論需要什麽,盡管開口。”
戴思恭沉默片刻,道,“王妃所患乃婦科病,最擅醫治此病者非是老臣,而是臣之幼女。”
白發蒼蒼的老禦醫滿是遺憾,“如果她來,王妃當能沉屙盡退,可她如今遠在京師......”
朱棣急得滿頭是汗,“那怎麽辦?還有別的辦法麽?”
戴思恭:“......”
燕王是不是傻,他這麽明顯的暗示,都沒聽明白?
常樂忍著到嘴邊的笑意,配合私心甚重的老禦醫道,“為四弟妹診治最為重要,可否請戴先生修書一封,請戴姑娘速來北平?”
聞言,朱棣終於回神,連連點頭,“戴先生無需擔心路途遙遠,本王可遣王府護衛去接戴姑娘。”
戴思恭垂眸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有勞燕王,老臣這就修書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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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在南,五月已是入夏時節。
傍晚,夕陽斜照,整座城池仿佛鍍上了層金光。
戴杞寫完醫案,和醫館裏的學生們一起收拾門口搭建的醫篷。
三五個姑娘,邊收拾脈診、藥材,言笑晏晏,實是令人賞心悅目的美景。
周驥幾乎未作思索,直直策馬而來,逼得過路行人、商販慌忙躲避。
烈馬嘶鳴之聲在耳邊炸響,戴杞回眸,迎麵而來一張油膩泛光的肥豬臉。
她嚇得連退數步,神色間的錯愕、驚恐、厭惡,極為明顯。
周驥不以為意,翻身下馬,手裏轉著特質的馬鞭,自以為深情喚道,“戴姑娘。”
他渾圓的肚皮,兩頰肥肉,隨著走動,來回顫動。
醫館請的護衛,早被數十個周家隨從攔截在外。
戴杞忍著惡心,連揮數次藏在身後的手,無聲示意學生們快回醫館。
石斛趕忙把尚未反應過來的三個年輕女孩推進醫館,飛速自外合起大門。
而她自己即使害怕,依然留在外麵。
戴杞皺眉看她,厲聲斥道,“你快進去!”
石斛堅決搖頭,她如今已晉升為大夫,理應同館長共進退。
她們害怕,試圖逃跑,但無路可逃的樣子,周驥看得愈發心潮澎湃。
他一步一步走近,“戴姑娘何須煩惱,我周家後院寬敞,你們兩個一起來也綽綽有餘。”
戴杞護著石斛往後退,“周少爺後院美人無數,何必執著於戴某一介蒲柳之姿。”
周驥豎起食指左右擺動,搖著頭道,“美人再多,也沒有戴姑娘那妙手回春的功夫,也沒戴姑娘那清高的勁兒。”
戴杞和石斛已經背抵於牆,再無路可退。
周驥停在兩姑娘的一步之遙,“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麽嗎?”
無需戴杞回答,他自顧自道,“我最喜歡你的手,能死骨更肉的手,白皙如玉,尤其握起金針之時,嘖嘖嘖......”
他的目光自戴杞的臉滑到她搭在身前的手,仿佛在幻想,在回味,“要是握住我的......”
麵前的油膩肥臉爬滿齷齪,令人作嘔。
戴杞握緊雙拳,緊要後槽牙,“我定用金針廢了你!”
周驥麵色一變,“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伸手就要抓戴杞的胳膊,“晉王離京數月,沒人能救得了你!”
戴杞眼疾手快,猛地一推把虛胖的人推離數步,“京師重地,天子腳下,爾敢胡作非為!”
周驥兩手落空,也沒在意,反而愈發興致高昂,“我是光明正大要納你為妾,怎麽會是胡作非為?”
他好整以暇反問,“何況,我堂堂江夏侯獨子,若非你有意勾引,我會糾纏區區一開門見客的醫女?”
周驥笑得誌得意滿,“你覺得官府會信誰?皇上又會信誰?”
他肥胖的身軀驟然逼近,如一座山般立在兩個姑娘麵前。
戴杞和石斛對視了眼,分別揣進還未脫的工作服,握緊藏在兜裏的手術刀。
原本手術工具不該隨身攜帶,隻因這是太子妃特意命人新製的,她們剛拿到手,還沒摸熱,還沒來得及清點進庫。
她們微微眯眼,神情仿佛在為病人看診時那樣專業、篤定......
周驥以為她們放棄反抗,張開雙臂,欲要一次性摟兩人入懷,“戴......砰......”
始料未及,麵前如山般的身軀突然飛了出去。
戴杞的瞳孔裏,一位麵容俏似太子妃的少年,身披萬丈霞光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