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北平三月, 春雪飛揚。
元舊宮在經年之後重新點亮,隻是換了主人。
煥然一新的正殿熱氣嫋嫋,筒骨火鍋的香味肆意彌漫。
朱家兄弟, 馬皇後親生的五個兒子,除了遠在陝西的秦王朱樉,俱都在列。
最中央的主桌,朱標首位,晉王、燕王、周王依次按照年齡入座。
他們四個,最年長的朱標和最年幼的朱橚,其實也就差個六歲。
如今, 其他三個都在唇邊留了兩撇胡子,平添穩重,老氣,還有醜陋。
唯有朱標收拾得幹幹淨淨, 打眼一瞧,還真是他最年輕最英俊。
周王妃馮潔是宋國公馮勝幼女, 也是鄭國公常茂的妻妹, 年紀最小, 也與常樂最為熟識。
她膽大包天感慨道,“胡子什麽的, 果然是我欣賞美男之路的攔路石。”
燕王妃徐妙雲和晉王妃謝雲對視了眼,沒太敢接茬。
常樂順著她視線望去, 深有同感, “沒錯,胡子既礙眼又礙事。”
礙眼什麽的, 很明顯,至於礙事......
兒女雙全的三位王妃, 自然各有各的理解。
徐妙雲端起茶杯輕啜,試圖掩飾雙頰升騰的薄紅。
多年未見,妯娌之間的聊天已經深入到閨房之樂了麽?
或者是她想太多?
所謂礙事,其實指的,比如洗臉?
主桌那邊,男人們已經酒過三巡,談起了正事。
朱標飲口熱茶,稍減酒意,“我奉父皇之命,主持遷都,主要有三件事。”
朱棡、朱棣、朱橚紛紛坐直,側耳聆聽大哥的教誨。
朱標豎起一根手指,“第一,修建新宮。”
元朝舊宮雖在,但無論是建築風格,還是朝向風水都不適合。
他看看弟弟們,“我欲請劉先生相宅,隻是......”
劉基通曉天文、地理諸道,尤擅象緯之學,是最適合不過的人選。
朱標歎息了聲,“隻是他已年近八十,又要教導雄英,實在騰不出那麽多的精力。”
三王點頭,的確,劉先生那胡子都白了。
朱標又是一聲歎息,然後似隨口問道,“四弟,你最熟悉北平,你知道還有什麽合適的人選麽?”
朱棣稍楞,合適修建新宮的人選?
朱標看著他,繼續道,“聽聞隨四弟來北平的,那名為道衍的和尚擅陰陽術數之學?”
他極為輕描淡寫的一句,可朱棣的額角瞬間沁出汗水......
大哥調查過道衍?怎麽會調查道衍?
筒骨火鍋裏的湯咕嚕嚕冒著熱氣,掩蓋住了他幾乎要蹦出胸腔的心跳聲。
朱棡略略皺眉,老四那副心虛的表情,他該不會做了什麽對不起大哥的事吧?
朱橚看看始終含笑的大哥,再看看久未見麵的四哥,默默挪動臀部,往後縮進圈椅。
朱標笑意未變,似商量道,“四弟可否為我引薦一二?”
朱棣都沒敢抬手擦汗,連聲應道,“自然,自然。”
朱標拍拍他的胳膊,似是感謝,似是讚許......
朱棣僵硬地扯起嘴角,大哥有沒有發現道衍時時刻刻都想搞事的心?
朱標卻已轉到下一件事,“第二,疏通運河。”
遷都之後,百官、守軍,至少百萬之眾將會湧入北平。
一人一天一斤糧食,每天也至少需要一百萬斤,每月就是三百萬斤。
而北方受氣候影響,絕對供應不少那麽多的糧食,隻能從南方運,別無他法。
相比陸路,水路既便捷,損耗也更少。
隻是元朝開砸的河段,每月承載的運量最多二百五十萬斤。
五十萬斤,也就是將有五十萬人會無糧可食。
因此必須疏通運河,拓寬河道,加深河床,提升運河漕運能力。
朱棣表麵認真聆聽,實則暗自長鬆口氣,大哥貌似沒有發現道衍鼓動他謀權篡位之事?
朱標再飲一口茶,道,“我欲以山西按察僉事宋禮為主官。”
朱棡收回打量四弟的目光,疑惑問道,“宋禮?”
這名字很陌生,又是哪一號人物?
朱標點頭,“一位專業人士,等你跟人共事就知道了。”
史書裏永樂帝疏通運河用的就是宋禮,運河經過他的治理,每月漕運能力達到三千五百萬斤。
朱棡一愣,“我跟人共事?”
他一個研究算學的,為何要跟個疏通運河的官員共事?
朱標拍拍他的胳膊,“棡兒,是時候發揮你的計算能力了。”
朱棡腦海裏緩緩打出個問號,“我難道不是來吃香喝辣的麽?”
朱標以下巴點點滿桌佳肴,“你沒吃麽?”
朱棡傻眼,敢情名為洗塵宴,實為鴻門宴?!
朱標沒再理他,豎起三根手指,“第三,建國子學。”
周王朱橚極力往椅子裏鑽,三哥,四哥都被抓了壯丁,這該不會要輪到他了吧?
朱標瞟他一眼,繼續道, “我已聯係了宋瓚,到時候會由他主持。”
宋瓚,宋濂長子,長期在老家教書,沒有同兒子、弟弟一樣牽連進胡惟庸案,躲過一劫。
朱橚默默鬆一口氣,他可以繼續搗鼓他心愛的植物們了!
那邊聊了國子學......
常樂輕啜一口熱茶,似玩笑問,“你們可還記得當年宮中學堂所學?”
三位王妃俱是一愣,謝雲最先應道,“自然記得。”
倘若沒有太子妃和靖江王妃所授,她與晉王定沒有如今的恩愛日子。
晉王其人,生得一副俊逸風流相貌,更有七竅玲瓏之心,能文善武,尤喜算學。
她要是對文墨之事一竅不通,他可能不會給予半點辭色。
徐妙雲、馮潔同樣點頭,那段求學時光,是她們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回憶。
何其有幸,京師勳貴女眷眾多,而她們是唯一一批能文能武之人。
常樂淺淺勾起笑意,“我欲建一女學。”
三位王妃愕然抬眸,女學?
常樂:“勳貴士紳,抑或平頭百姓家的姑娘,均可入學的女學。”
她們愈發驚訝,滿臉寫著“可以麽”或“為什麽”。
常樂一一掃過她們,問,“你們可願給天下所有姑娘一個讀書的機會?”
筒骨鍋裏沸騰的湯汁咕嚕咕嚕響,連綿之聲敲打眾人的心神。
天下所有姑娘一個讀書的機會?
謝雲把繁雜思緒壓入心底,“老師,我們可以做什麽?”
常樂笑了,“你們可以當老師,可以送郡主入學。”
馮潔躍躍欲試,“老師,我可以教什麽?”
常樂:“你教騎射。”
馮潔略略失望,她還以為自己可以教經史子集呢。
常樂看著她,解釋道,“我們身為女子,在體力方麵天生吃虧,必須多多鍛煉。”
馮潔來了興致,“以後麵對登徒子,或者家暴男,能有反抗的餘地。”
家暴,也是當年老師給她們講解的概念。
常樂點頭,“沒錯,我們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
隨後,她把眸光轉向謝雲,“雲兒來教算學。”
常樂略帶調侃道,“你和三弟多年研究,可不能浪費呀。”
謝雲瞬間紅了臉頰,她與晉王夫妻恩愛,算學是他們相處必不可少的橋梁。
徐妙雲略有期盼地摩挲茶碗邊沿,她來教經史子集麽?
果然,常樂把視線轉向她,“妙雲,我希望你來教授經史子集,還有主管女學。”
徐妙雲猛然抬眸,“我來主管?”
假設女學相當於國子學,那主管就相當於國子學祭酒......
太子妃覺得她有能力擔任祭酒之職?
她們曾為師生,今為妯娌,多年未見,她給她那麽大的信任?
常樂點頭,“你的組織能力,管理能力都一等一的,最是適合。”
徐妙雲張了張嘴,半天沒有發出聲音,謝謝二字太過單薄。
因為太子妃給予的,是名留青史的機會。
且是單獨以徐妙雲名留青史,而非某某王妃。
北平,春雪飛舞之夜。
常樂舉起酒杯,“女學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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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散席,更深露重。
兄弟四人道別,各自回轉住所。
窗外風雪夾雜,呼吸之間,酒意熏染,莫名傷感,無限蔓延。
常樂揮退晚星、晚月,獨自趴在熱水池邊默默流淚。
她其實更想放聲痛哭,但是不行,她是太子妃,她要克製。
浴室的門,輕輕開合,來人無聲靠近,卻又止了腳步。
朱標立在池邊,想要觸摸她的雙手,僵在半空。
他們已經許久沒有親近,自從他爹對她舉起屠刀,哪怕沒有揮落。
常樂哭著哭著,鼻子塞住了!
她從臂彎裏抬起腦袋,蓄力想要呼吸,誰知,先看見的是雙筆直修長的腿......
數月蓋著棉被純聊天的夜,酒精催動氣血翻湧,鼻子一熱,自由呼吸。
常樂有些別扭地用手臂擦眼淚,他什麽時候來的?!
朱標蹲到她身前,遞過來一張溫熱的帕子,“對不起......”
害你擔驚受怕,害你遠離親人,害你奔波千裏。
常樂垂眼接過帕子,微微搖頭,他已經做得夠好了。
朱元璋是他爹,他爹不是別人,是朱元璋!
他是太子,既要忙碌國事,還要為她操心,他背負了太多壓力。
常樂攪著帕子,低聲道,“謝謝你,對不起。”
謝謝為我空置後院,謝謝你帶我遠赴北平,謝謝你給我謀劃將來......
但是對不起,哪怕世界沒有你,我依然想要活著。
我想陪雄英、允熥、允煌長大,我想為遙遠的夢想努力。
朱標俯身親她額頭,“沒關係,我愛你。”
哪怕世界沒有我,我也想要你活著。
如果可以,我會用勁全力陪在你和孩子身邊。
倘若不幸,我會為你,為雄英、允熥、允煌安排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