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冬雪紛紛揚揚, 天地間白霧茫茫,寒風凜冽似刀割過皮膚。
朱元璋一路疾奔而來,目之所及, 是一盆深濃的血水......
心髒急速跳躍,咚,咚,咚,仿佛一把鐵錘敲擊耳膜,劃拉出尖刺的聲音。
倉惶入內,炭火烘出的暖熱席卷而來, 裹了滿身滿臉的白雪融化成水,穿透龍袍,浸入皮膚。
一步一步繞過屏風,他的兒子, 靜臥於榻,麵色蒼白, 手腳插滿金針。
來來往往忙碌的禦醫和宮人, 焦躁等待的妹子和常氏, 朱元璋隻覺如墜冰窖。
戴思恭一根一根拔掉金針,朱標再次嘔出一口黑血。
朱元璋踉蹌著退後, 直直撞到屏風,“妹子......”
全神貫注的馬皇後聽到聲響, 立馬迎了過後, “重八?”
她忙不得掏出帕子,替他擦拭滿頭滿臉的汗與雪水, “你怎麽搞成這副模樣?”
朱元璋恍惚之間,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妹子,咱標兒......”
一顆眼淚混雜進汗與雪水,鋼鐵鑄造的鐵血朱元璋,搖搖欲墜。
馬皇後連忙攙住他胳膊,“重八,沒事了,咱標兒要好起來了!”
朱元璋愣愣看著瘦骨嶙峋的兒子,喃喃重複,“沒事了?”
馬皇後重重點頭,“戴思恭和戴杞重新研製了藥方,標兒吐出這口淤血,是除病灶。”
朱元璋滿眼茫然,驚喜來得猝不及防,瞬間天旋地轉,他直直往後倒去......
連帶著馬皇後也被帶著向前歪倒。
常樂驚得楞在原地,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或者......
那一瞬間,她腦海裏閃過的是,摔倒,五十八歲的暮年之人,摔倒,駕崩。
可惜,“皇上!”“娘娘!”
離他們最近的崔公公,一個疾步衝過來當了肉墊。
春和宮內,一時兵荒馬亂。
晚月焦急但壓著嗓子喚道,“主子!”
這種時候,自家主子發什麽呆呀!
常樂一愣,隨即回神,立馬去扶馬皇後,“娘,您怎樣?”
馬皇後來不及應聲,她撲過去連聲叫喚朱元璋,“重八,重八?”
但朱元璋沒有給予回應,已然是暈了過去。
常樂定了定神,揚聲喚道,“禦醫,禦醫快來!”
戴思恭連忙跑過來,良久,他放開朱元璋的手腕,回稟,“皇上數月未能成眠,身心疲倦,再加一憂一喜,情緒起伏過大以至昏迷。”
馬皇後急急問道,“那怎麽辦?”
戴思恭:“娘娘放心,陛下服一碗去火的藥便可醒來。”
馬皇後鬆口氣,“好,好。”
她帶著宮人把朱元璋攙扶到隔間的軟塌,又細心替他擦拭臉,胳膊。
常樂無聲收回目光,或許,她沒有任何用毒的機會,除非,連帶著馬皇後一並除去。
真可惜啊,那一摔,朱元璋竟毫發無損。
未幾,院子裏傳來喧嘩之聲。
晚月進來稟報,“秦王、晉王帶著諸位王爺前來探望太子。”
常樂稍頓,走到隔間門口請示馬皇後,“娘,諸位弟弟來了。”
非特殊情況,她不可以單獨麵見各位弟弟。
馬皇後點點頭,把帕子交給候著的宮女,走了出去。
諸王已在廳中等候,秦王朱樉結著鮮紅血塊的額頭異常顯眼。
馬皇後疾走兩步到他旁邊,“樉兒,你怎麽了?”
朱樉愣愣的,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娘......”
馬皇後皺著眉,連聲喚道,“禦醫,禦醫!”
機靈的宮人趕忙捧了熱水進來,馬皇後親自捏帕子替兒子擦拭。
晉王朱棡在一旁悄聲轉述奉天殿內的情景,包括他爹的怒火和全力擲出的酒碗。
他以盡量平穩的語氣,最大程度掩蓋心頭蔓延的膽寒。
馬皇後楞了半晌,微微垂眸,隨即笑起,“沒事了,你哥要好起來了。”
朱棡一喜,“大哥有救了?!”
馬皇後:“嗯,以後有他繼續護著你們。”
朱棡重重點頭,數月的擔憂、害怕,緩緩消退。
大哥在前,他們的日子會好過很多。
·
那一夜後,皇太子標的身體一日好過一日。
三月春來,奉天殿的早朝,終於又有了他的身影。
春光明媚傾灑而來,朱元璋高坐龍椅,滿臉的褶子折折疊疊,笑得仿佛朵越季開的**。
滿朝文武提了數月的心終於穩穩落回實處,架在他們脖頸的屠刀移開了半寸。
沒錯,屠刀還在,半寸之距已是奢求。
百官趁著皇帝心情美妙,趕緊把奏的事全部奏掉。
這場朝會極其漫長,但人人都充滿了勁。
畢竟皇帝那麽容易交流的時刻,真的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
散朝,皇家父子兩一前一後回乾清宮。
朱元璋側眸看一眼,再看一眼,恨不得兩隻眼睛直接懸在兒子麵前。
朱標無奈提醒,“爹,您小心些,看著點路,別摔了。”
朱元璋一點兒不在乎,“知道,知道。”
他仍然三步看一眼,就跟裝了發條似的,定時定點同一個動作。
朱標無言片刻,又提起他磨了兩個月的事,“爹,兒子要去北平主持遷都事宜。”
自宮宴後,他一日好過一日,朱元璋每日來看他,他每日提遷都。
朱元璋掏了掏已生出老繭的耳朵,無情拒絕,“你不能去。”
朱標瞥眼他爹,“兒子準備月底出發。”
朱元璋猛然頓住腳步,強調,“你必須在宮裏呆著!”
朱標皺起眉,“爹......”
朱元璋揮手打斷他,“不可以!”
朱標攥住他爹袖子,“北平又不是陝西,兒子早年去過,兒子能適應那裏。”
朱元璋狠心抽回袖子,“那也不行,你好好在京師呆著,遷都之事,自有人處理。”
皇帝、太子起了爭執,崔公公領著宮人默默退後。
朱標沉默半晌,掀袍跪地。
朱元璋連忙扶他,“標兒!”
朱標拒不起身,“爹,兒子多年有您的羽翼庇佑,兒子想自己去闖一闖。”
朱元璋:“有什麽好闖的?”
他眉峰緊蹙,“將來整個天下都是你的,自有你闖的時候!”
朱標:“那能一樣麽?”
“兒子現在去闖,知道有您在背後給我撐腰,沒有任何壓力。將來,那定是要瞻前顧後。”
他仰著頭,滿眼對父親的濡慕。
朱元璋心頭熨帖,他多年的苦心沒有白費,他的兒子知道他的付出。
朱標拉著他的袖子,跟幼時那般撒嬌道,“爹,請您成全兒子!”
朱元璋:“......隨你,隨你!”
說完,他扯會自己的袖子,似不耐煩地疾步離去。
朱標微微垂眸,嘴角牽起抹笑,笑裏千般滋味。
他無聲輕語“爹,對不起”。
·
夕陽垂墜山頭,紅霞遍染雲朵。
悠長宮道,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慢悠悠穿過。
朱標疾行幾步追上來,笑著牽起兒子的另一隻手。
朱雄英仰起頭,再一次疑惑問,“爹,您又回來了?”
從前,他都做完功課了,爹才披著月色回家。
如今是一日早過一日,他爹該不會是遲到早退了吧?
這可不好,這可不是好學生所為。
兒子滿臉的不讚成,不支持,朱標:“......”
傷心,特意回來陪兒子的老父親,一顆心碎得七零八落。
常樂憋著笑,“寶寶,你爹提升了效率,早早批完奏折,自然能早些回來。”
她摸摸兒子頭頂的小揪揪,“何為效率,娘跟你講過的,你還記得麽?”
朱雄英點點頭,隨即“哇”了一聲,“爹單位時間內完成了更多的工作量,爹變強了!”
他看著他爹,兩眼冒光,是崇拜的光。
朱標沉默片刻,“......沒錯,爹的確變強了。”
雖然他隻是把部分奏折推給了他的老爹,但能推出去也是他的本事呀!
常樂睨他一眼,嗬,男人,死要麵子!
春和宮門前,晚星、晚月分別抱著允熥、允煌在那等著。
常樂和朱標一人接過一個,一家五口一起用過晚膳,散步消食......
孩子們睡了,夫妻兩才終於有單獨的相處時間。
從前親密無間的兩人,如今依然親密,隻是總似隔了層什麽。
常樂也不想的,隻是,每一個快樂的瞬間,腦海裏總自動閃出朱元璋那嗜血的眼眸。
然後不自覺地發散,他是不是也希望你陪葬?
常樂坐在梳妝台前,沉默地通著及腰長發,殉情,真的存在麽?
她是因為沒有愛到那個程度,所以沒法接受同生共死?
朱標自浴房出來,頓了片刻,站到她身後,握住梳子的另一頭。
常樂稍怔,鬆開梳子。
他是不是也在失望,因為她不想陪他死。
可她真的還對這個世界有所眷戀,雄英,允熥,允煌,還有遙不可及的夢想......
朱標拿著梳子,繼續給她通著頭發,“樂兒,我們可以收拾起來了。”
時至三月,雄英平安,他們可以啟程北平。
常樂驚訝抬眸,自鏡中看他,“父皇同意了?”
他可是自年初一直纏到現在,朱元璋一直不同意他離開京師。
尤其,他還要帶著全家去北平,朱元璋哪裏能放心。
朱標點頭,“他同意了。”
常樂豁然轉身,同他確認,“我,雄英,允熥,允煌,都可以一起去?”
朱標蹲到她腳邊,拉著她的手,“可以。”
他的本意就是帶她離開京師,重新構築班底。
等到遷都,北平將全是東宮之人。
朱標仰著脖子,鄭重承諾,“樂兒,到北平後,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無需擔驚受怕,無需瞻前顧後。
常樂愣愣看他,“真的可以麽?”
朱標:“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