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洪武十九年春, 帝命太子巡撫陝西,意在遷都。
群臣自然各有意見,其中多為反對之聲, 但,那又如何?
開國之君向來強勢,何況是憑一己之力由草莽登頂的朱元璋。
常樂翻著一道道從最初的強烈反對,到如今隻字不提的奏折,感慨,“還得是父皇的威懾力。”
違令者斬的口諭一出,誰敢多言?
哪怕禦史, 也默默閉了嘴。
畢竟,朱元璋不是說說而已,他是真的會動刀子!
朱標抬眸,笑問, “樂兒是在誇父皇?”
常樂理直氣壯,“當然是誇。”
朱標揶揄看她一眼, “我還以為是諷刺。”
常樂立即否認, 臉不紅心不跳, “本太子妃的孝心,天地可鑒。”
朱標:“哦。”
常樂:“......”
洪武十九年初秋, 帝改大宗正院改為宗人府,任命秦王朱樉為宗人令, 詔其返京。
朱樉帶著王妃樂顛顛回來, 他是土生土長的江南人,實在不太習慣深處內陸的陝西。
既然他喜歡, 朱元璋難得爆發愛子之心,允他多留些時日。
次月, 皇太子標出發陝西。
未幾,燕王朱棣患疾,府醫久治未愈,帝命禦醫戴思恭前往北平。
京杭大運河自春秋始建,至今千餘年,在沒有飛機、動車的時代,水路是最便捷、快速的交通方式。
皇太子巡撫陝西的車架至半途時,戴思恭已入燕王府。
燕王飽受病痛折磨,行銷立骨,實在無暇顧及封地的諸多事。
北平福樂酒樓已有近二十年的曆史,客來客往,川流不息。
自三樓包間往外,北平城風光一覽無餘。
常升在此停留已有半年,但還是頭回如此嚴密地查探四周,從過往行人,到桌邊吃食,事無巨細。
他對麵帶著張麵具的男人,倒是輕鬆自在的狠。
常升終於忙完,舍得入座,壓著嗓子問,“您怎麽來了?”
朱標端著盞茶,“想來就來了。”
常升:“......”
他那張俏似太子妃的臉,滿是無可奈何。
朱標笑了,離京多日,他難得展露一絲笑顏。
常升愈加莫名,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
朱標輕啜口茶,斂起笑,問,“交代你的事,如何了?”
聞言,常升正色,自袖兜裏抽出張紙,“人口、糧食、氣候、都是問題。”
北平雖是前元都城,可經過數次戰爭,早已破敗,瞧瞧來往行人,與京師完全沒法比。
朱標攤開紙來細看,片刻,皺眉感慨,“至少十年......”
常升點頭,若要遷都,無異於重建一座城池,需要巨大的時間,精力。
“但您正年富力強,十年而已,彈指一揮間。”
朱標:“......”
麵無表情,無聲抬眸,睨他一眼。
常升眨了眨眼,反複回憶,他說錯什麽了嗎?
年富力強,十年而已,哪裏有問題麽?
朱標邊把紙按照原來的紋路折疊,邊問,“見過那人了麽?”
他話題跳得有點快,常升略作思忖,“那人極擅謀略,但非治世能臣。”
所謂治世,即能處理公務,能提升百姓生活水平,是國家安定後最需要的人才。
而擅謀略麽,適合用在起紛爭之時,比如,最典型的爭奪皇位。
朱標細細摩挲茶碗邊沿,“可比劉先生?”
劉基,劉伯溫,也是擅謀之人。
常升:“自是不及,劉先生曉經史,知兵法,通陰陽,無所不能。”
太子竟拿那人與劉先生比?
未免也太高看那人了吧!
瞧眼他滿是驚詫的模樣,朱標失笑,“是你有所偏頗。”
常升略略蹙眉,想要否認,可餘光瞥見個鋥亮的光頭......
他趕忙指著街邊,道,“來了,來了,他又要去燕王府了。”
朱標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一個和尚緩步行來,身穿袈裟,生著雙奇異的三角眼。
光看麵向,的確與劉先生差了一截。
且他眉宇之間,似有股壯誌難酬的鬱悶?
姚廣孝稍稍側身,避開一過路行人,心有所覺,忽然仰頭抬眸......
但目光所及,沒有任何異常之處。
他皺了皺眉,默默加快腳步。
早已挪開視線的朱標,手指無意識敲著桌麵,“劉先生年事已高,是該給他找個聰明的跑腿兒。”
常升半天沒回神,“跑腿兒?”
他指那大和尚?
前腳還將兩人放在一起對比,後腳要人做跑腿兒?
朱標稍稍閉眼,隨即睜開,令道,“你繼續留在北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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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伊始,秋高氣爽。
禦花園裏,朱允煌小朋友邁著短腿抓了一把又一把的**。
朱元璋巴巴跟在她後頭,“允煌真棒,一抓一個準!”
常樂默默別開眼,熊孩子什麽的,都是家長慣出來的。
馬皇後邊逗著允熥,邊安慰兒媳婦,“等允煌再大點,自然會懂事的。”
常樂無奈點頭,她還能怎麽辦?
忽得,禦花園入口匆匆跑來個小太監,他滿臉的驚慌失措。
常樂心頭一跳,終於要來了麽......
馬皇後也看見了,她趕忙吩咐晚星、晚月抱走兩孩子。
朱元璋皺著眉走入石亭,“怎麽回事?”
他正和寶貝允煌玩得開心呢。
那小太監舉著奏報,噗通跪地,“太子,太子突發惡疾,命在旦夕!”
整座禦花園安靜一瞬,風也停了。
馬皇後踉蹌幾步,抓住朱元璋的胳膊,“重八......”
誰知,她的重八翻了個白眼,整個人向後倒去......
“重八,重八!”
禦花園裏,一片兵荒馬亂。
常樂立在原地,片刻,同樣軟了手腳......
馬皇後趕忙又撐住她,“樂兒!”
常樂在心底默默說了句對不起,沒辦法,她要不表示表示,事後肯定會被朱元璋清算。
禦花園人來人往,太子重病的消息迅速傳開,激起朝野內外,動**不安。
秦王朱樉第一時間進宮,主動請纓,“父皇,我最熟悉路線,我去接大哥回來!”
朱元璋已經從急火裏稍稍清醒,他靜靜盯著二兒子。
但凡標兒出事,最得益者,可不就是他!
自古以來,皇位爭奪,沒有血脈親情可言。
怒火再次灼燒理智,朱元璋爆喝一聲,“滾!”
朱樉連滾帶爬出宮,既憂且怕,憂的是哥哥身體,怕的是父皇態度。
晉王朱棡比他理智些許,第一時間關閉府門,杜絕與他人的來往。
遠在北平,初初病愈的燕王朱棣也收到了消息。
他向來健壯,藥到病除後,很快恢複了活蹦亂跳。
自然,朱棣也牽掛哥哥的身體,但牽掛過後,他請了姚廣孝入府,名為誦經祈福。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但第一時間就是請了張嘴閉嘴都是“王上加白”的大和尚。
大和尚姚廣孝一入書房,啥也沒說,隻道恭喜。
朱棣癱在圈椅裏,整個人懵懵的,大哥三十而已,怎麽會呢!
姚廣孝提壺沏茶,端到他跟前,“您的機會,總算來了。”
朱棣:“......”
他看看映著自個麵容的茶水,再看看喜得胡子都要翹起來的和尚,無語。
這大和尚怎麽一天天的,佛也不念,經也不讀,光想著謀權纂位?
果然一人吃飽,全家不愁,光腳就是無所畏懼。
姚廣孝循循善誘,“太孫年幼,秦王憨直,晉王向來不務正業,唯有您,最合適。”
朱棣沉默片刻,“大哥隻是生病,宮中禦醫醫術高絕。”
他捧著茶杯,喃喃低語,也不知道是給姚廣孝,還是給自己,猛潑冷水。
姚廣孝看他一眼,暫退一步,道,“那您也得做好準備,萬一......”
他點點書房懸掛的地圖,“秦王,晉王,哪怕周王,也都在京,近水樓台。”
朱棣眼裏的光慢慢聚集,萬一,萬一......
夕陽漸落,燕王府沉浸在一片金光裏。
那燦爛的,耀眼奪目的光,仿佛是來自奉天殿那把純金打造的椅。
姚廣孝在晚膳前圓滿完成誦經任務,他鋥亮的光頭,頭頂金光,自王府返回慶壽寺。
朱棣踱著步回了後院,他眉峰緊蹙,滿臉憂愁,背著手走來走去,仿佛是在擔心千裏之外的哥哥。
徐妙雲默默看他半晌,問,“王爺可知何為嫡長子繼承製?”
朱棣莫名,“不就是大哥得所有,弟弟啥沒有麽。”
這他當然知道,可現在,大哥命在旦夕......
徐妙雲看他一眼,指指身邊的圈椅,示意他入座,然後道,“嫡長子繼承製的嫡長子,指的是嫡支嫡脈。”
朱棣依言坐到她對麵,似懂非懂,“嫡支嫡脈?”
徐妙雲:“也就是嫡長子,嫡長孫,嫡長曾孫,嫡長重孫一係。”
朱棣點頭,表示自己明白,“大哥,雄英,以及雄英的嫡長子,嫡長孫。”
徐妙雲讚許看他一眼,“沒錯。”
朱棣摸著自個的青色胡茬,舉一反三,“也就是說第一順位是大哥,第二順位是雄英,那第三順位呢?允熥?”
徐妙雲搖搖頭,“如今皇位是父皇的皇位,而非太子的皇位。”
朱棣撓撓腦門,“什麽意思?”
徐妙雲:“對於父皇而言,太子和雄英是嫡支嫡脈,您和秦王、晉王是他的次嫡,而允熥是太子的次嫡。”
朱棣皺了皺眉,“即使雄英......”
徐妙雲點頭,“嫡長子或嫡長孫隻屬於每一輩第一個出生的嫡子,即使他不在了,也隻屬於他。”
朱棣有點明白了,“那第三順位就是......”
徐妙雲:“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父死子繼,兄終弟及。”
朱棣:“無嫡立長?二哥?”
徐妙雲再次點頭,“太子,雄英,秦王,晉王......”
朱棣瞬間耷拉眉眼,“......太遙遠了。”
徐妙雲看看他,無聲傳達“別搞事”的態度。
無論是從父皇的喜好,還是從禮法的角度,燕王離那位置都隔著十萬八千裏。
除非,太子,雄英,秦王,晉王,全部......
但,怎麽可能!
朱棣頗有些生無可戀地扶著額頭,“即使除非,恐怕也輪不到我。”
他長長歎息了聲,“大嫂可不是吃素的,武有常家,藍家,馮家,文有劉家......”
徐妙雲微微挑眉,倒是沒想到他有那麽清晰的自我認知。
順便,“靖江王朱文正和他的妻族宋家,應當也是無條件支持大嫂的。”
也就是說,允熥的順位排在眾位叔叔之後,但實力絕對第一。
朱棣軟軟癱進圈椅,“除非......”
大嫂,連帶著常、藍、馮、劉、宋等,全部消失。
徐妙雲聽得嘴角直抽,“王爺,您何時患了妄想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