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九月秋陽杲杲, 春和宮籠罩在光暈裏。
朱標喘著粗氣跑進產房時,常樂正倚在榻裏喝著蜂蜜水,續養體力。
初時見紅到現在規律性的宮縮, 她已經被折磨的滿身汗,臉色也是無比蒼白。
朱標三兩步蹲到榻邊,握起妻子的手,“樂兒......”
他語帶哽咽,隻喚了聲名字,便再也說不出來任何安慰,或是鼓勵的話。
難得見他如此慌張的模樣, 常樂倒是笑了,“您再喂我喝點水。”
朱標吸了吸鼻子,手忙腳亂接過碗,喂到常樂唇邊, 可他的手正在抑製不住的顫抖......
蜂蜜水黏了常樂一整個唇周。
常樂:“......”
他是專程回來搗亂的麽?
晚月趕緊拿帕子替她擦了擦,又重新拿回碗, “兩位主子, 還是奴婢來吧。”
朱標略顯尷尬地挪到旁邊, 也頭回覺得自己如此無用。
又是一陣宮縮襲來,猝不及防, 常樂痛得高仰起頭,雪白的脖頸間隱有青筋浮現。
她兩隻手緊緊揪住被單, 仍然難以抵抗那超越常人能忍耐的痛楚, 豆大的汗珠濕透鬢發,順著臉頰滴落。
朱標在旁邊什麽也做不了, 再著急也隻能看著,隻能念叨些沒有實際意義的撫慰之詞。
可生產之痛不會因為他的撫慰減弱半分。
什麽有情飲水飽, 不可能的。
餓的時候是真的餓,痛的時候是真的痛,情也好愛也好,代替不了任何切膚感受。
常樂恍惚覺得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的時間,終於又得片刻喘息。
穩婆躊躇著請太子到外邊等候,宮口已開,是真的要生了。
朱標如同一座裝了泉眼的雕塑,兩隻眼睛淚流不止,身體僵硬在那,一動不動。
還是常樂拍拍他的手,“你先出去。”
產房外麵,朱元璋和馬皇後一直等在院子裏,沒有離開。
朱標神情恍惚的出來,朱元璋哪裏見過好大兒這副模樣,瞬間心疼壞了。
馬皇後見之,趕緊問,“樂兒可好,皇孫可好?”
朱元璋果然一下子被皇孫吸引了注意力,跟著問道,“標兒,皇孫可好?”
朱標楞了楞,腦瓜子稍稍恢複清明,“爹、娘,你們累不累,要不先回去歇著?等孩子出生,我立馬通知你們。”
朱元璋果斷拒絕,“那怎麽行,我和你娘要第一時間看到我們家的皇太孫。”
朱標瞅眼他爹,“......那你們坐著等。”
產房內一聲高過一聲的痛呼慘叫,夕陽紅霞染透整片天際。
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驀然響起,朱標噌得躥到產房門口。
晚月帶著難以壓抑的笑容,抱著個繈褓走出來。
隻還沒等她開口,朱標搶先一步問道,“太子妃怎麽樣?”
晚月一愣,嘴邊笑意更甚,“太子妃安好。”
朱標隻覺自己三魂七魄歸位,胸腔間怦怦跳的心髒也緩緩恢複正常。
朱元璋在後頭,迫不及待問,“朕的皇太孫,是朕的皇太孫麽?”
皇帝滿臉急切,天然對於權勢的畏懼,晚月吞了吞口水,強自鎮定道,“是,是個健康的小皇孫。”
聞言,朱元璋興奮地直搓手,探著腦袋要看他的皇太孫。
第一次離皇帝那麽近,晚月全身僵硬,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馬皇後從斜刺裏伸出援手,溫柔道,“我來。”
她熟練地接過繈褓,遞到朱元璋麵前,“重八,瞧瞧孩子,跟標兒小時候一模一樣。”
朱元璋低著頭,認認真真打量,“確實,跟標兒小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沒一會兒,他小心掀開繈褓一角,仔細看了眼,激動道,“朕的皇太孫,果真是朕的皇太孫。”
馬皇後睨眼丈夫,滿臉無語。
產房裏頭,常樂生完孩子,像隻脫了水的魚,躺在案板,任由著被翻來覆去清理幹淨。
晚星端來事先備著的溫水,心疼道,“您解解渴。”
常樂就著她手,咕嚕咕嚕喝了整碗,方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伺候生產的一幹人等退去,朱標遊魂似的飄進來,他摸摸她的臉,又摸摸她的手,仿佛在確認她是不是真的安好。
常樂滿臉委屈地看著他,語帶哭腔,“好痛好累。”
生孩子這麽遭罪的事,必須切實訴說感受,絕對不能委屈自己,讓他心存僥幸。
朱標眼淚唰得奪眶而出,“不生了,以後都不生了。”
常樂驚訝地張大嘴,喃喃重複,“......不生了?”
真的假的,別騙我,我會當真的。
朱標斬釘截鐵,“不生了!”
常樂:“......”
真的?
剛要再問,晚月笑盈盈抱著繈褓回來,她一下子轉移了注意力。
朱標稍稍側過身,擦掉眼淚,再轉回來,先一步接過繈褓,“我來抱,別累著你。”
他的動作還算熟練,畢竟數月孕期,沒少拿著枕頭練習。
繈褓裏,小小嬰兒,小小鼻子,小小嘴巴,雖皺巴巴的,還挺可愛。
常樂不自覺湊近他,碰碰他攥得緊緊的小拳頭,“好神奇。”
朱標滿臉溫柔,“是好神奇。”
孩子,一個融合他們兩人血脈的孩子,是他們相愛的具象化生。
朱標萬般憐愛地看著妻兒,鄭重承諾,“我會保護你,保護雄英。”
常樂豁得抬眸,“雄英?”
朱標點頭,“英雄的雄,英雄的英,爹取得名字。”
常樂:“......”
史書記載,常氏洪武七年生嫡長子,那會朱元璋還沒寫完《皇明祖訓》,沒給子孫擬名,故嫡長孫取名為朱雄英,獨樹一幟。
可是這會,都洪武十一年了。
《皇明祖訓》雖因朱標提過藩王過多,恐將來同室操戈的問題,而暫時沒有批量刊印,可子孫名,他不是早在洪武九年就確定好了麽?
孩子不應該喚允什麽嗎?
朱雄英,獨樹一幟,太木秀於林了。
朱標見她麵色怪異,擔心問道,“怎麽了?”
常樂看看他,“父皇怎麽沒按祖訓來給孩子取名?”
朱標:“早在你我成婚當年,爹便已想好雄英的名字。”
隻是後來,他們多年無子,這個名字不得不被束之高閣,直到如今,總算重見天日。
她孕期時,生男生女尚未可知,他怕妻子壓力過大,也就沒有特意提及。
常樂:“......”
一言難盡,我謝謝他。
朱標:“樂兒不喜歡麽?”
常樂趕忙搖頭,“......沒有,沒有,隻是好奇,好奇而已。”
孩子那麽的小,她哪敢發表什麽不吉利的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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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長孫出生後,朱元璋令遠在鳳陽練兵的秦、晉、吳、周、楚、齊、潭王還朝。
他們自洪武九年年底至今,足足兩年沒有歸京。
甫一回來,各家王妃迅速傳出孕信。
年輕力壯的少男少女們麽。
常樂也終於做完雙月子,終於可以好好洗頭洗澡。
她在浴房自陽光正盛的午後直到落日隱沒,差點沒搓掉層皮。
晚月拿著小本本稟報宮內外的消息,常樂邊逗弄咧嘴無齒笑的雄英,邊回想曾經看過的資料。
秦王妃鄧蘭應該生過五個孩子,三男兩女,直到被朱元璋遷怒至死。
晉王妃謝雲應該隻生過一個男孩,因為她產後沒多久便亡故了,晉王朱棡青年喪妻,續娶謝雲的親妹妹為新王妃。
謝雲生命為代價生的孩子,成年之後遭庶弟誣構,被廢王位,隻落得個守墳的結局。
鄧蘭,謝雲兩人,史書裏的她們,結局慘烈,但願不一樣的經過,她們能有好的結局。
吳王妃徐妙雲,史書裏的燕王妃,仁孝文皇後徐氏,生有七個孩子,三男四女,幾乎一年一胎。
馬皇後當初也是,五兒兩女,幾乎是生了又懷,懷了又生。
古代講究多子多福,人人皆把子嗣作為衡量女子賢德的標準之一,女子也習慣性以此要求自己。
沒有誰會特意避孕,隻要能生,哪怕已有所謂能傳宗接代的兒子,都會選擇繼續生。
哪怕杜姓國際著名品牌過來開拓市場,任憑它再怎麽會營銷,也得倒閉。
當然,這時候也缺乏類似杜姓品牌的有效避孕手段,但根本原因還是觀念所至。
畢竟有需求才有市場,有市場才有發展。
而最難改變的,就是人之觀念。
常樂瞧著孩子,難免想起生產時的疼與痛,但願朱標言而有信。
朱標自文華樓歸來,興致高昂,他掰指頭算著時間,今兒是太子妃出月子的大好日子!
足足十個月,他與樂兒足足十個月沒有親近!
誰懂,誰懂他年輕力壯,卻要靜心節製。
燈油燃盡,火光熄滅,唯有一輪圓月清淩淩的照耀。
朱標合攏帷幔,轉身傾覆而來。
常樂眼疾手快,一手抵住他唇,一手抵住他身。
朱標頓在半途,“樂兒?”
常樂:“你自己講得,以後都不生了。”
朱標傻眼,不生了等於不能親近?
常樂:“您要食言而肥?”
朱標:“......”
他“嘭”得一聲倒床,整個人生無可戀。
常樂稍稍抬起身,戳戳他臉頰,撒嬌道,“生孩子好痛的。”
朱標兩眼珠子盯著床帳一動不動,腦海裏自動閃現妻子生產時的情景。
他一扯被子,翻身到床邊,試圖進入靜心、節製模式。
常樂在黑暗裏眨了眨眼,他這是準備要與自己的天性對抗?
雖然,但是,也是難得他有這份心了。
片刻,根本靜不了心的朱標,騰得坐起,“我現在就去找戴思恭。”
常樂:“......戴思恭?”
朱標言之鑿鑿,“他肯定有避孕之物。”
常樂:“......”
他可能真沒有,什麽麝香、藏紅花之類的,要麽危害身體,要麽根本沒用。
朱標掀開床幔,就要下床。
常樂趕緊拉住他,“......是藥三分毒,你想毒死我?”
朱標眉峰緊蹙,“怎麽可能,沒有男子用得?”
沒有,也得要他研製立刻出來!
常樂:“......”
為了那什麽,連毒都不怕了?
那什麽上腦的男人,真是全無理智。
常樂撇他一眼,自枕頭底拿出來個小匣子,“用這個吧。”
她準備了兩個多月的好東西。
朱標打開蓋子,捏起裏頭的奇怪物什,“這是什麽?”
常樂湊過去,自背後擁住他,嬌嬌柔柔,語帶蠱惑,“你以後必須要帶的好東西。”
他兩都還如此年輕,夫妻生活難以避免。
朱標把東西捏在手裏,研究半晌,回眸看她,“原來,太子妃早有準備。”
常樂:“......”
那不然呢?
她可不敢幻想一個男人能忍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