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欺詐

泊瑟芬忍不住瞅了一下他的胸口, 實在看不出那把箭紮多深了。

但是能確定他腦殼裏的熱量肯定沒在剛才跟著排出去。

這得燒成什麽樣,才能說出這種傾家**產的話來。

還金船呢, 賊船吧。

隨著她固執地沉默起來, 被他寬厚掌心緊緊按壓住的手背皮膚開始發熱,手指甚至能感受到他不受控製的禁錮力度造成的細微疼痛。

泊瑟芬覺得自己的情緒也跟著這點痛意而緊繃起來,她本來還想拒絕讓他沒臉刷點厭惡值,臨到最後一刻,客氣話已經不受控製說出口。

“歡迎,客人。”

生疏的短語咬得又硬又冷,沒有半點過年看到八姑七姨那種遊刃有餘的待客之道。

就是這麽簡單到敷衍的一句話,他握住她的手的力道卻慢慢鬆懈熨展開, 暖和的溫度下是手指交疊間的溫柔。

泊瑟芬憋在胸腔裏的一口氣也終於輕呼出來,等意識到自己竟然跟哈迪斯的緊張起了共鳴的時候,她納悶地愣了會。

也許是她不說話場麵太尷尬了,她最怕冷場,所以才跟著緊張?

這個借口並不能很好說服自己, 導致她跟哈迪斯的臉色一樣陰暗森冷起來, 活似眼前的來客欠了他們百八十萬金塊。

赫卡忒仿佛沒有看到這對接受祝福的新人之間的暗潮洶湧, 她伸手按住陶罐,正常的人類身形後麵是龐大的背影, 如山峰躺臥一路延伸到門外。

獵犬與道路精靈站在赫卡忒的背影內,灰暗的身體被掩埋在影子中,隻剩下上百隻紅色的眼睛長在黑暗裏, 像是女神拖拽在裙擺上的裝飾品。

她聲音含著笑意:“哈迪斯, 你的新娘有一雙美麗的白臂, 純潔的牛眼跟溫柔的心靈。”

被誇的泊瑟芬一臉麻木:純潔牛眼這種神一樣的讚美完全get不到點。

赫卡忒略厚的嘴唇輕揚, 深邃的眼眸黑到見不到底,她語氣低沉,輕吟般自我介紹:“冥府之主的新娘,我是提坦神之女赫卡忒。”

泊瑟芬覺得對方的聲音像是銅鍾悶響,直接撞入耳內,導致她一時恍惚,處於本能她禮貌地回複:“你好,我是泊瑟芬。”

這裏的神介紹都要點個前綴帶上自己的家人,哈迪斯當初在自我介紹的時候也帶上他老爹的名字。

難道介紹自己的時候帶爹是這裏的風俗習慣?

赫卡忒聽到她的名字並沒有什麽意外的神色,隻是了然地抬頭看了一眼哈迪斯,並沒有再說半句不合時宜的話。

哈迪斯冷肅的表情卻如願地緩和幾分,他看了一眼隨側的酒童,壁畫上立刻衝下來幾個身材薄長的侍者,端著金盆銀瓶,亞麻手布就衝下來。

待客的步驟繁瑣,赫卡忒洗了手後,才順理一下自己光亮的袍衫坐下,長卷的黑發如打了蠟般凝固蜷縮在肩頭,她端起酒杯,裏麵是清澈的奈克塔耳。

哈迪斯也伸出左手,拿起同款的雙耳杯,兩個神明態度和善地勸祝共飲,說足了場麵話。

泊瑟芬在這個異次元空間,再次體會到了過年親戚之間的那種你來我往的客套話,熟悉而麻木。

就是地域不同,沒有你工資你交朋友你成績等實在的大問題,隻有一些空乏的問候語。

哈迪斯那張久不見陽光而顯得蒼白的臉雖然沒有什麽表情起伏,但是待客的套路卻熟稔得仿佛刻入骨子裏。

他的右手將她的左手團在掌心裏握住,大概也是覺得待客無聊,時不時就摩挲幾下,好像將她的手當作打發時間的玩具,不捏不舒服一樣。

泊瑟芬試著抽回手,失敗兩次後就隨便他捏。

客人畢竟是哈迪斯的,她人生地不熟也不敢熱情,從頭到尾沒有開口繼續當背景板。

一開始她還有點不自在,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

她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感受到冷場的尷尬,哈迪斯跟赫卡忒一來一往聊著各種關於神明的話題,態度疏離,場麵和諧。

她自然而然變成一個不合格的傾聽者。

在注意力離家出走的時候,身側的神明還會時不時塞點東西給她吃,葡萄酒少了也會及時填上。

他端正的姿態不自覺傾向她這邊,身體的溫度過熱還會通過黑霧散熱,簡直就是一台十項全能的智能人形空調。

連她手指沾濕了一點酒液,他也能立刻注意到拿來亞麻布給她擦拭。

這種沉穩到包辦一切,他在就穩了的感覺,泊瑟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老媽。慈愛包容,操心一切,連你出門帶不帶紙巾都要提醒。

泊瑟芬詭異看了一眼哈迪斯那張男人味十足的臉,覺得自己估計是想家想瘋了,連帶看著哈迪斯都覺得和藹可親起來。

她連忙將眼神移到赫卡忒那邊洗洗眼,體型修長的女客人麵容光潔美麗,她神情跟哈迪斯有某種相似之處,優雅克製,舉止也帶著看慣一切的淡然。

泊瑟芬看到她,都忍不住調整自己快要塌下來的坐姿,力求別在這麽美麗的客人麵前丟臉。

哈迪斯察覺到身邊的人不自然在調整坐姿。

對人類的軀體來說,是承受不住長時間維持同一個姿勢的。

他放下手裏的金杯,剛要送客。

赫卡忒已經站起身來,衣物的光澤隨著她移動而熠熠生輝,她抱起陶罐對冥府主人說:“多謝款待,我該離開了。”

這句話讓泊瑟芬一下就坐直了,精神頭也立刻拽回來,幾乎是反射性地露出親切的微笑,“要走了啊,怎麽不留下來吃晚飯。”

太順嘴了,把她穿越前那套禮儀都搬來。剛說完手指的溫度豁地又上去了,她手背輕抖,有點奇怪地撇了哈迪斯一眼,結果看到他神情漠然,眼神不善地盯著她的笑容,那眼神裏的黑暗都能形成實質的獰意,壓迫感撲麵而來。

她僵硬的笑容慢慢消失在嘴角,忘了,他不想看到她的笑容。

結果看到她笑容消失,他眼裏的黑氣卻炸毛般蔓延開,幾秒內她看到他的眼白被黑暗徹底占據,鬼氣幽森,足以嚇哭小孩。

泊瑟芬看著他麵目全非的表情,非常認真反思一下自己剛才的反應。除了不小心露出個笑容,也沒幹錯啥事情,怎麽突然氣成這個樣子。難道是留人吃完飯冒犯到他了,這麽摳的嗎?

而且氣就氣,別黑眼,留點眼白不好看嗎?

赫卡忒似乎也被哈迪斯的反應嚇到,她連忙將陶罐遞過來,“離開前還希望你們能親手接過我的祝福。”

哈迪斯聽到這個要求,黑霧才從眼裏褪去恢複正常。他傾過身體,冷著臉剛要接過去的時候,女神卻輕側過頭,正好跟泊瑟芬的眼神對上,她突然輕聲喚了一句,“泊瑟芬。”

泊瑟芬——泊瑟芬——

這句呼喚化為三個聲音,重疊扭絞成一股無法抵擋巨大力量,直接灌注入她的腦子裏。

泊瑟芬沒有預料到會遭受到聲音攻擊,臉色一白,整個人像是被拉入翻卷黑夜中,沉重的眩暈按壓得她分不清前路,迷糊間她看到眼前的女神越來越高大。

仿佛她的影子化為巨怪張開大嘴蠶食過來,泊瑟芬費力睜開眼就看到赫卡忒並沒有變大。

但是她的左耳邊的黑色的卷發散開,露出一張漂亮的臉孔,淺藍色的眼瞳在耀眼的火光中閃著狂暴的電須。

而她的右耳也鑽出第三個頭顱,深綠色的眼球裏困著洶湧的波濤,三個頭顱有同樣的臉,不一樣顏色的眼眸。

她們異口同聲在呼喚她,“泊瑟芬,接過來自大地之上的祝福。”

當她說話的時候,萬物都隨著她的聲音而安靜下去,鬆脂浸透入木材的燃燒碎響也消失了。

仿佛時間的齒輪被她的話語卡住,不再前進。

這是古老的神語,最初一代神所出口的,伴隨著欺詐血腥的語言。

也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絕對的壓迫命令。

就連哈迪斯也在沒有防備的時候受到了束縛,動作被幹擾到沒有及時接過陶罐。

陶罐像是有生命力一樣,直接落入泊瑟芬的懷裏,沉重黑色釉麵上無數個帶著長矛武器的小人像,拚了命鑿破瓶麵。

哈迪斯動作迅猛如鷹,長臂一伸抓住陶罐剛要扔出去,薄得不可思議的罐子已經裂開,無數金色的麥穗倒了出來,如同璀璨的金粒撒了泊瑟芬滿身。

不是枯骨,不是瘟疫,沒有任何冥府需要的力量。

反而是麥穗,代表德墨忒爾的農作物。

哈迪斯剛碰到陶罐已經察覺到裏麵的力量,罐子充滿了智慧女神巧手製作出來的狡詐神力。

無數不詳的謊言被編織起來,在製陶的時候塞入陶土裏,導致陶罐裏明明沒有放置瘟疫也充滿了黑暗氣息。

輕而易舉蒙騙過他的眼。

而帶來的麥穗……

哈迪斯快速伸手,死亡的毀滅之力沾上泊瑟芬柔軟的長裙,無數麥粒接觸到黑霧瞬間起燃。因為力量把握失控,還燒毀了她裙尾一塊布。

泊瑟芬抱著一堆開始燃燒的麥粒,眼裏的光亮已經消失,神語的力量對人類來說過於強大,直接了當的攻擊讓她眼神空洞,大腦空白。

當她恢複一點神智的時候,一個像是從哪裏聽過的聲音,溫柔到不可以地響起來。

“泊瑟芬,回來。”

這句話如同潮水湧來,一層一層從遠到近處,充滿哀切的痛苦地呼喚著她。

她一下就像是墜入水裏,回到穿越那天泡在海裏的感覺,四麵八方而來的沉重感擠兌著她,將她壓迫到耳鳴頭疼,靈魂都無法躲避隻能蜷縮起來。

那句話仿佛不是來自外麵,而是來自她的身體裏,躲無可躲的瘋狂。

回來,快回來。

誰在哭,讓她快點回去,誰在祈求她回去。

泊瑟芬恍惚地想要站起來,手裏的麥粒已經化為灰燼。

但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壓迫著她坐在椅子上。

那個呼喚聲卻沒有放過她,從溫柔,到急切,到最後接近淒厲一直回**在她的身體裏,像是尖刀刺穿靈魂,讓她開始發抖。

哈迪斯製止住剛要起身的泊瑟芬,隱約聽到她低聲呢喃著什麽,他湊近用耳朵挨著她溫軟的唇瓣。

聽到她顫抖著說:“回去。”

回去這個念頭,占據了她所有的神智,哈迪斯聞到她滿身都是德墨忒爾神力的氣息,她被偷走太久,長期被德墨忒爾占據供奉著,根本無法抵抗身為信徒的農神的呼喚。

本來他切斷了她跟大地的任何聯係,德墨忒爾沒有任何途徑能進入冥府呼喚她。

但是赫卡忒卻送來了麥穗陶罐,這是農神獻祭給泊瑟芬的祭品。

一旦神明接過祭品就能聽到信徒的祈求之語。

而對現在還是人類的泊瑟芬,一個強大的神明的禱告祈求之語,就像是強製簽下不平等契約。

泊瑟芬,必須回應德墨忒爾的祈求。

她讓泊瑟芬回大地上,那麽處於弱勢一方的泊瑟芬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

哪怕身體腐爛,靈魂受損,也會一直被這個祈禱的聲音拉扯到大地上。

哈迪斯的手指穿過她的裙子與袖口,找出了最後一粒麥穗,上麵充滿了德墨忒爾的永生血,沉寂在內心深處的憤怒跟戰意徹底爆發了。

用神血替代牲畜,賦予麥粒更毒辣的神性,隻要泊瑟芬沾上一粒就無法擺脫,死都要實現她的願望。

當年他一個失手,將她丟出去。

結果德墨忒爾就是這麽糟蹋她的能力的,無止境剝削種子的力量去養育自己的人類信徒,壯大自己身為農業之神的力量。

現在還用這麽狠絕的祭品,逼迫泊瑟芬必須回應她的祈求。

赫卡忒看著哈迪斯拚命把麥穗燒毀,不讚同搖頭,“哈迪斯,冬雨來臨前泊瑟芬必須回到大地上,她落入冥府對你沒有益處,不如放她歸去。”

愛神之箭無法拔出,但是卻能淡化,隻要遠離對方就不用那麽痛苦。

結果這句話赫卡忒沒有機會說出來,黑霧無聲絞住她的脖頸,咬住她代表天空的頭顱,淺藍色的眼瞳立刻爆發出雷電的力量,毀滅了突如其來的陰險襲擊。

巨大的力量讓赫卡忒發出慘叫,一隻眼睛受到嚴重的傷害。

哈迪斯雙手壓在泊瑟芬的肩膀上,他冷漠回頭,黑色的眼瞳裏出現猩紅的光,如同篝火倒入他的眼眶內,燃起了憎恨的怒火。

“赫卡忒,你敢拿雅典娜做的陶罐,放上德墨忒爾的祭品送給冥府,是奧林波斯許諾你重歸往日的尊榮嗎?”

提坦神的榮耀,隨著宙斯的壯大而式微。

曾經滿身力量的赫卡忒行走在大地,天空,海洋上,現在隨著奧林波斯神的蠶食隻能守著三岔路口,帶著迷路的亡靈隱蔽在冥府邊界。

赫卡忒的身軀慢慢變大,展開六臂,巨大的火炬在她手上開始燃燒。

“哈迪斯,我隻是讓種子回歸該去的地方,冥府的力量過於潮濕,她長期處於你的宮殿遲早會腐敗。”

哈迪斯的手指已經壓不住泊瑟芬了,她的人類軀殼受不了神的祈求力量,靈魂開始溢出身軀,想要回歸大地實現德墨忒爾的願望。

德墨忒爾讓她回去。

——她就必須回去!

哈迪斯麵無表情看著她的靈魂一點點從軀殼裏浮現出來,半睜的眼眸黑色在褪去,淺黃色霸道驅逐他的力量。

她的雙眸,很快失去黑色,變成幹淨的琥珀色。

哈迪斯的胸口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裂開,冰冷與滾熱糾纏在一起形成某種他無法理解的難受。

像是嫉妒。

他忍不住低喝:“留下,泊瑟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