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美夢

這個好字是那麽沉穩而可信, 簡單幹淨落入她的耳朵裏。

在夢裏的泊瑟芬像是褪毛的鳥那樣褪去了所有外皮的堅強,她雙手抱住他的脖子,搭在他肩頭的布料都要被她凶猛的爪子給扯下來。

可是噩夢裏的哈迪斯卻不在意她這麽魯莽的動作, 他的手指不緊不慢撫摸著她的後背,輕柔得像是控製住了每一根手骨關節的細微運動,讓這個安撫的動作如鵝絨般溫暖。

夢裏竟然能感受到溫暖,泊瑟芬貼在他胸前的耳朵,也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聲,急促如鹿奔。

比她還緊張的心跳。

泊瑟芬覺得這個夢太過還原了哈迪斯的樣子,夢外的他碰她的時候一直都是暖的,心也時常跳得很厲害, 就跟中了毒的思春毛頭小子。

噩夢有了熟悉的人,反而不怎麽害怕了。

哪怕這個熟悉的人在現實裏跟噩夢一樣可怕。

泊瑟芬試著抬起頭,餘光瞄了一下四周,濃稠的黑暗裏所有的鬼像是凝固的雕塑立在原地, 高長扭曲, 陰暗詭譎地包圍著他們,她倒吸一口涼氣,噩夢還在, 又將臉埋回去。

哈迪斯隻覺得綿乎乎的一團魂貼在他的肩窩處,清新得跟芽尖上的嫩葉一樣,她不再是僵硬的戒備, 而是用最脆弱的葉子蹭著他。

他所有無情冷酷的棱角都縮回去, 擔心蹭傷她的靈魂, 又看向四周跟隨而來的夢神們, 在一堆噩夢裏拖出了唯一一個勉強能製造美夢場景的神靈,讓他製造一條返回冥府的路。

夢境啪嚓一聲,黑暗的布幕從頭頂到腳下都發出迸裂的碎響,張牙舞爪麵目猙獰的的噩夢神們被強大的死亡神力驅趕走了。

剩下一具皮包骨的美夢,發出奄奄一息的白光,照亮這方久不見美好的夢境之地。

泊瑟芬還扒在哈迪斯懷裏,漫長的噩夢像是重山壓頂,又像是曲折無頭的小路讓她隻想快帶點醒過來。

突然,頭發被一隻幹燥厚實的掌心壓了壓,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來,“好了。”

話語剛落,一道垂直的光落到他們身上,泊瑟芬半睜著眼看到剛才滿目的黑暗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朦朧的白光。

她這才慢慢轉過頭,看到細弱光線像是飛翔的蒲公英,沿著破碎的黑色土地播撒而過。

無數石磚從虛空中漂浮而起,壘砌出鱗次櫛比的住宅,複雜繁多的小窄巷,一座隻有黑白灰的嶄新城市像是拚圖一樣,就這樣出現在他們麵前。

而他們就站在其中一塊拚圖上,骨瘦如柴的美夢神邁著細長的腿,在灰白的街道上奔跑,無數人影也走出家門,四周開始熱鬧起來。

哈迪斯也鬆開她的靈魂,每個動作都非常輕緩,她沒有軀殼包裹更加的脆弱。

雖然生機能利用死亡來滋養自己,但是更多時候毫無防備的生機隻會被死亡摧毀。

古老死寂的神明垂下手,將所有黑暗的霧氣收攏起來,擔心她的神魂直接浸泡在他的死亡神力裏。

泊瑟芬有些奇怪看到哈迪斯在空中抓過黑霧,粘稠的霧氣化為一條長蛇,翻滾在他白皙有力的手裏,被收到戒指中。

黑霧很快被抓光了,他身上的黑袍也消失,露出裏麵的簡約內長袍,然後他扣住她的手指往回路走去。

這一路都是美夢神在前方引路。

泊瑟芬覺得這個夢,已經超出了她對夢的所有理解,這個世界所有一切都是朦朧灰白的,就連她的手都蒙著一層虛幻的光。

隻有哈迪斯清晰立體得可怕,他行走的衣服褶皺,印章戒指上複雜的河流圖案,還有他的手指的溫度跟指甲形狀都真實得不對勁。

她忍不住動了動被他牽住的手,力道不大,卻被他發現立刻緊扣住,生怕被她跑了一樣。

哈迪斯聲音冷了幾分,“離開我身邊,噩夢將會再次纏上你的腳。”

這個威脅分量十足,泊瑟芬反射性更用力回握他的手,卻發現他的手臂僵硬了一下,難道是太用力了?

奇異的夢境在變幻,拚圖越來越複雜,他們走過的路上出現有幹淨的排水溝。

一些遊魂般的人影從屋宇裏走出來,有男女,有老人,他們模糊不清卻不嚇人。有些在擺攤易物,有些在做陶罐跟清洗陶泥。

工匠剛打開雙扇門板,夢神伸出幹枯的手爪,造出了熔鐵爐,吹出一口氣燃燒起來,灰白的夢境出現了一簇光亮的熱鬧。

泊瑟芬才注意到爐火邊那隻幹癟的白影,它像是個畫師,所到之處窗板出現了,小閣樓跟角樓也嗖地長出來,它跑出門又順手拔出個院子跟矮小的祭壇。

泊瑟芬覺得自己在看一場奇幻的電影,那個幹癟的白影就是後期製作那隻神奇的手。

不存在的建築,不存在的場景都被它造出來。

夢境轉為安全,她也自如活躍起來。

對於夢裏的哈迪斯也沒有那種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刻薄勁,看到某些熱鬧場景就跟身側的導遊嘮嗑:“他們在幹什麽?”

哈迪斯不感興趣看了一眼說:“鬥牛。”

他們已經穿過街道,來到圓形劇場裏。夢神轉個圈無數的人群湧來,獵人飛躍過牛頭,又利落地在牛背上做各種高難度的動作,引來麵目不清的各種觀眾激動的歡呼。

哈迪斯腳步沉穩地往前走,這一路的場景是夢神製造的,直接通往她軀殼所在,夢的盡頭就是她沉睡的那張椅子。

而屬於冥府的美夢神,隻會幻化出冥府建立之處的盛景。

那個時候冥府的亡靈還不多,也不需要閹割情感,所有亡靈保留有生前的記憶跟習慣。

他們需要居所,休息,娛樂,也會主動去幹生前的事情,除了不能進食跟生前異常相似。

所以建立了無數的房屋跟街道,公共廣場,角鬥場跟競技場,甚至還有劇場。

除了缺少陽光,冥府跟大地的城市沒有什麽區別。

與其說是夢,不如是夢神忠實繪製了一幅地下之城建立之初的畫。

泊瑟芬盯著前麵那個白影,看到他似乎在擺放各種燈具,有凍石粘土的,也有石膏跟銅器。這個夢太暗沉了,它是想點亮一些光芒。

沒有想到她的腦子這麽有想象力,做夢都這麽天馬行空。

經過那個費勁彎身在吹油燈,卻怎麽也吹不亮的白影身側的時候,泊瑟芬沒有多考慮,也側身吹了吹一個銅燈。

噗,一簇火焰從燈具裏出現。

夢神吃驚地轉頭去看泊瑟芬,它歪頭的樣子有些滑稽。

夢神需要依托某個人的夢才能存在。就像是赫爾墨斯利用夢神的力量,依托的是泊瑟芬的夢才能存在。

而它跟上千個噩夢神兄弟寄托的是哈迪斯的夢境,才能追逐上來吞噬掉了泊瑟芬的夢。

所以泊瑟芬現在是在哈迪斯的夢裏,她竟然能幹涉哈迪斯的夢境?

夢神擔心哈迪斯會生氣,立刻小心瞄了他一眼,卻發現夢裏的神明沒有一絲被冒犯的不悅。

神隻是眼神溫和地凝視著少女的側臉,每當她吹起一盞燈的時候,他就幫著點燃。

這樣就好像是她吹起來的一樣。

泊瑟芬竟然覺得這個幹巴巴的影子有點萌,夢經常都是混亂碎片化,這樣清楚並且連續的還是少見的。

她又試著吹了吹幾盞燈,燈火一朵朵冒出來,這個遊戲簡直神奇。

泊瑟芬難得放鬆地笑起來,反正在夢裏也不用管笑的時候會不會撩到哈大狼,她甚至抬頭看向旁邊的哈迪斯。

看到他依舊是一臉冷靜地盯著她,沒有現實裏的狂躁感,頓時放心了。

火光照亮了整個夢境,一路熱鬧的人影慢慢出現清晰的五官,泊瑟芬被哈迪斯牽著跟這些人擦肩而過,竟然像是一對平常男女在逛街。

這個想法讓她忍不住扯了下嘴角,就算是在夢裏也不能將個囚禁自己的神當作約會對象。

雖然對方腿長臉好,家世牛逼財富驚人……

泊瑟芬默默唾棄了一把自己見財起意,見色澎湃的人性劣根性,又想到自己夢裏的哈迪斯竟然這麽清晰。

難道是她在現實裏其實覬覦他不自知,夢裏真實反應出來?

這一刻,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插足第三者遲早要完(哈迪斯有白月光心上人),她竟然是這樣一個人等等想法湧上心頭。

泊瑟芬連忙打住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覺得自己活得真累,一個夢計較那麽多幹什麽?

“除了點起燈火,你還想要什麽?”

身側的男人突然問,這句話更像是斟酌好一會才慢慢說出來,缺少了隨意的鬆懈感。

泊瑟芬愣了下,卻沒有覺得突兀,夢境本來就什麽都可能發生,而且哈迪斯的問題也不算奇特。

想要什麽?

這個問題其實很大,她想要回家,一覺醒來穿越回去拖著她的行李箱出現在家門口。

這個問題也很小,她想要床別那麽難睡,被子更厚點,頭發好洗一些,吃中餐,或者是……

“想曬曬太陽。”泊瑟芬像是夢囈般自言自語回答了一句。

潮濕陰冷的地府,純粹靠著生物鍾才能分辨日夜,她就像是一顆南方梅子曬不到陽光快要跟著幹癟了,跟那些鬼差不多。

這句話像是觸到了逆鱗,牽著她的哈迪斯動作一頓,腳步也跟著停下來,他沒有表情盯了她一會後,突然毫無預兆用力一揮手,所有燈火全部熄滅過去。

人影暗了,喧鬧遠了,連工匠的爐火也化為灰燼。

這就是他本來的夢,毫無光亮,也沒有任何創造力,隻是一個放置過往記憶的盒子,她打開了才出現些不一樣的色彩。

可是陶燈的光滿足不了植物神的她,她想要的依舊是回到大地上。

哈迪斯掐碎了所有光後,拖著她就往前疾步走起來,他們身後是大地裂縫,前方是深淵巨口,而她注定要跟他往無光的深淵裏走。

泊瑟芬沒想到夢裏的哈迪斯也是個說翻臉就翻臉的貨,她又說錯了什麽?一生氣,她抓著他的腰帶,“你停一下。”

一個女性如果伸手碰一個男人的腰帶,跟邀請他上床歡愉沒兩樣。

哈迪斯站住了,他身體裏極度克製的情感又翻湧而上。

特別是她又重歸神魂的狀態,又軟又幹淨的一團,渴望吞噬她的欲望隻增不減。

他鬆開她的手指,卻慢慢撫摸過她的手臂,剛要將她卷入自己懷裏,卻看到她帶著惱怒的眼裏清亮得像是掬著一把火,嫌棄更是明顯得讓人躲避不開。

她的情緒也貼到他心裏,他能感受到她的不悅。

哈迪斯的手指力量一下就鬆了,他甚至是無法控製地往後退開兩步,眉頭緊皺,臉上那熟悉的憂鬱感又出現。

泊瑟芬覺得夢裏的哈迪斯一樣海底針,她都沒有說什麽,眼前這個男人竟然低著頭一臉受傷。

雖然表情看不出來,但是他漂亮的肩頭線條都跟著頹下,像是巨龍俯下高貴的頭,收起讓人畏懼的巨爪,露出脆弱的白肚皮一臉生無可戀。

這個夢真是荒謬,把哈迪斯夢得跟小媳婦差不多。

泊瑟芬勾著他的腰帶,動了動手指最終還是收回來,“你走慢點,我追不上。”

她的情緒又恢複正常,哈迪斯的背脊也直起來,他重新振作地牽住她的手往前走,腳步也慢起來。

泊瑟芬覺得這家夥也太聽話了,她看著他線條健美的後背,突然說:“有點暗啊,哈迪斯。”

哈迪斯沒有停下腳步,但是他們前方的路所有放置在窗台,路邊的陶燈,還有夢神剛造出來的火炬都點燃了。

泊瑟芬又歎息,“怎麽都灰撲撲的,又不是做噩夢。”

話語剛落,所有人影身上的衣服都恢複了各種顏色,連牛角上的黃金都發出昂貴的光澤感。

這就是個夢境許願機,泊瑟芬抬頭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順嘴一句:“沒有星星來個孔明燈也好。”

哈迪斯沉默了一下,才輕聲重複:“燈?”

泊瑟芬沒有想到還能遇到翻譯問題,孔明這兩個字是中文,她不想難得做個好夢還要搞翻譯,就忽略孔明直接解釋燈:

“就是用薄紙跟竹條做成的橢圓形大燈,底部開口放置鬆脂點燃,就能飛上天許願。”

哈迪斯沉思了一下,又驅使夢神造出來,夢神在一邊拚命搖頭,它不會這玩意。

那星星……

夢神隻好揮灑了一把星星,發出慘白白的光,一點都不美麗。

泊瑟芬看到黑沉的天出現白點,說是星星勉強了點。但是她卻很久沒有這麽順心過了,現實各種膈應的事情都放開了不少。

哈迪斯感受到她放鬆下來的情緒,突然輕聲問:“想要看動物嗎?”

什麽動物,剛才那頭牛嗎?泊瑟芬剛這麽想,卻發現一群閃著綠色熒光的魚,從她麵前遊過去,它們透明而靈活飛過天空。

巨大的水母柔順地在頭頂綻放,一群鹿從水母上跳躍而去。

無數的鳥如懸浮的風箏,扇動半透明的翅膀在飛翔,偶爾有落到鹿角上,甚至一隻落到她的肩頭。

泊瑟芬傻乎乎伸出手去摸,卻摸到空氣。

哈迪斯伸出蒼白的手,揮開了鳥,指尖輕磨蹭著她的肩膀,似乎擔心上麵落了鳥爪的痕跡。

泊瑟芬覺得他這個動作過於緊張,卻沒有避開,她的眼神穿過這壯觀的一幕,重回到哈迪斯身上,他真的太真實了。

不管是曲卷的黑發,潔淨的脖頸上代表男性的突出喉結,還是他低頭垂眸的時候,凝固的睫毛那點被夢境沾上的微光。

如果這是一個夢,那麽她對他的樣子記得太過清楚。

泊瑟芬試探往前一步,他身上的氣息是熟悉的香料味道,悠長濃烈,帶著侵蝕一切的熱意,跟他的本人完全不搭的味道。

哈迪斯察覺到什麽,卻沒有後退,她的手搭上他的手臂,堅硬的肌肉線條帶著清晰的溫度燙了她的手指。

泊瑟芬得寸進尺,認真問:“這是你製造出來的嗎?”

她都懷疑自己陷入的不是夢,而是他的陷阱。

哈迪斯眼神銳利起來,卻依舊平淡給出答案:“這是動物的亡魂,冥府空氣好的時候它們會出來遊**。”

可惜冥府的空氣已經徹底汙濁了,死魂也堆積如山,不再是動物死靈能出現的環境,隻有在夢裏才能看到它們。

泊瑟芬又向前一步,能感受到他胸膛處的心跳聲,他明顯身體緊繃起來,真實得可怕的反應。

一點都不像是她的夢,她平日那麽粗神經的人,壓根沒有注意過哈迪斯戒指上的圖案,他鞋帶的係法,腰帶的模樣。

夢裏卻全部清晰得像是真人降臨。

泊瑟芬又覺得,可能真是夢,要是夢的潛意識能記住他的樣子呢。她又大膽伸手碰了碰他,還是不敢確定自己在哪裏。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碰觸一頭披著克製的外皮,其實已經被快感侵蝕得千瘡百孔的野獸,靈魂互相觸碰的感覺。

比現實更深入,更敏感。

哈迪斯無法控製自己的動作,他的手依舊握住她的腰,動作甚至有點粗暴,剛要將她融入自己身體。

她卻一點都沒有掙紮,而是溫順趴到他胸前。

哈迪斯喉嚨間一緊,背脊僵直,呼吸炙熱低沉起來,她竟然不反抗?躁動的狀態多了點迷惘,他默默忍耐了下,還是沒有等到她的抵抗。

難道是幸運之神從奧林波斯上,摔落到他腳下帶來的運氣?他想碰她,手指幾次用力又鬆開,擔心太急躁她又會退開。

泊瑟芬靠他那麽近,還是覺得他跟現實很像,可是看到漫天動物幽魂飛翔,如同在看魔幻世界裏的美景。

魚群裏,一頭鯨閃著七彩波瀾的光從最深沉的天幕,穿梭過慘白的星群遊到他們身側。

美夢,美得讓她顫栗,她怎麽會覺得自己不是在夢裏。

泊瑟芬安靜地靠在他身上看鯨落鳥飛。

雖然跟哈迪斯站在一起經曆美夢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但是除了愛神之箭帶來的粗暴侵犯感,他也許對她其實更像是一個保護者,畢竟救過她的命。

所以夢到他並不算突兀。

泊瑟芬看了一會,才輕聲感歎:“真是個美麗的夢。”

抱著她的神明沉默了一會,也跟著低語:“是的,美麗的夢。”

泊瑟芬:“不過得快點醒,不然哈迪斯競賽回來估計會暴跳如雷。”

他更加用力抱著乖巧的她,承諾般說:“不會生氣。”

泊瑟芬搖了搖頭,“你是不了解他,那家夥心眼比針尖還小,見我睡著不看他的比賽估計要記恨。”

抱著她的男人:“……”

泊瑟芬又感歎:“不過他那麽厲害,肯定跑第一名了吧。”

沒跑完全程預定最後一名寶座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