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揪衣服

真心實意想改, 就想快點被討厭,好將那把猥瑣癡漢箭拔掉。

泊瑟芬是用解決問題的誠摯態度,說出這句需要負責任的話。畢竟改變自己, 讓自己變得討人嫌, 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但是說出口的話卻沒有再得到另一個受害者的回應,她耳邊隻傳來了身後會議大桌邊,羊皮紙攤開的悶響,象牙輕刮著蠟板,老式銅油燈的輕晃,幾位判官正在謹慎工作的雜音。

這些細微如螞蟻搬家的聲音,加劇了餐桌上這種溺水般的沉寂感。

在她對麵的哈迪斯沒有表情,隻是安靜凝視她。

像是坐在椅子上的精美石雕, 火光的陰影如蛇壓在他的臉側輪廓上,又蔓延到他肩頭固定衣服的別針裏,金色針頭的渦卷裝飾在陰暗中閃著白光。

泊瑟芬覺得對方這種狀態讓人悚得慌,沒有生命力,又類似人的外表很容易讓人產生恐怖穀效應。

越帥越嚇人。

她看了一眼葡萄, 水靈靈的紅色, 又看了一眼鮮奶, 充滿了食物的芬芳,飽受驚嚇的眼睛總算被洗禮了。

然後泊瑟芬努力眨了眨眼, 壓下看恐怖片的後遺症,努力露出最誠懇的表情,對上哈迪斯那雙黑得不像人的眼睛, 昧著良心說出老封建的糟粕之語。

“愛需要門當戶對。”

哈迪斯依舊無動於衷看著她, 冷酷僵硬的臉如定格在某個空白背景裏的靜物畫, 唯一的亮色是他身上的黃金與緋紅色的內袍。

泊瑟芬感受到一種無言的壓力在頭頂盤旋, 她將目光調低,看著對方的喉結,回想曾經看過的演講三十六式,將對方當成白菜,聲音要含著熱情。

“人跟神是不相配的。”

泊瑟芬恨不得自己多長了張媒人嘴,鬼話都能說自然,她連忙扯了扯自己的臉,不熟悉的臉皮讓她差點扯溜了。

“你看我又窮又矮,雖然現在年紀還輕,但是再過短短的幾十年……”

她又伸出食指跟拇指,比了大概三公分的長度,用這形象的動作,來告訴他有多短。

“對你就就像是眨了幾下眼的時間吧,我就老成爛橘子,親個吻就會吃到掉下的牙,擁個抱就會因為骨質疏鬆而閃了腰,而一直年輕的你,卻因為愛神之箭迫不得已還對我產生愛情的感覺,是不是很悲慘。”

泊瑟芬算是怕了,如果昨天哈迪斯還有點拔箭的意思,今天完全就被箭操控了,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

他喊她的名字,渴望碰觸她的各種小動作,剛才差點失控的樣子,都知道他中毒的程度跟昨天就不是一個量級的。

她怕再不跟著努力拔箭,哈迪斯就徹底栽在這把辣雞破箭上,到時候她跑都沒地方跑。

泊瑟芬說完,忍不住伸手壓著胸口處的黑色外袍布,柔軟暖燙的布料窩在皮膚上,卻壓不住劇烈的心跳節奏。

細微的顫抖,如一簇滾火,貼著哈迪斯的掌心出現。

黑霧的布料下,她柔軟的皮膚觸感跟心跳聲像是有毒的花根,紮在他的指肉裏生長,帶來刺痛的熱意。

哈迪斯坐姿更加僵直起來,燥烈的心情讓他忍不住開口,低啞的嗓音帶著幾絲惡意的誘導。

“人跟神不相配,那神跟神呢?”

泊瑟芬努力了這麽久,總算是看到對方終於想起要配合了,她立刻認真點頭,又擔心點頭不夠力度,立刻化身彩虹屁小達人。

“你長得……威武強壯。”

她的眼神忍不住從他的臉往下溜,黑色的霧布隻是鬆垮披繞在他左肩上,內袍的領口敞開,露出光潔的脖頸跟寬肩的線條,往下是他極具力量美感的手臂肌肉,在光亮的燈下散發著強烈的荷爾蒙,泊瑟芬忍不住低聲嘀咕,“真強壯,咳。”她立刻含糊過去,繼續說,“你很富有,又好看得跟……”

貌比潘安怎麽翻譯?

泊瑟芬恨不得將自己的腦子摘下來,掰開後將所有讚美之詞哐當當倒出來,砸哈迪斯一臉。

可是翻譯這個攔路虎,讓她很多成語例如玉樹臨風氣宇不凡都無用武之地。

最後外語儲備詞匱乏的她隻能敷衍說:“好看,特別好看。跟你最般配的肯定是最美麗的女神,踩著七彩的雲,拉著滿車嫁妝來到你的床榻上。”

這門陌生拗口的語言,讓她已經文盲到誇個人,都隻能拾掇對方的騷擾話來將就。

哈迪斯的手指緩慢攥起來,語氣有克製不住的急躁,“她應該是忘了怎麽駕馭雲霧,如果她喜歡彩色的雲,倒是可以摘下伊裏絲的翅膀給雲塗染上。”

伊裏絲是誰,摘翅膀?

泊瑟芬盡量忽略掉對方的凶殘回應,放緩呼吸,揉軟了語調,擠出了最鼓勵的話語,“你有喜歡的女神,為了她要成為最好的英雄。”

好萊塢大片裏動不動就是上帝啊,超人英雄啥的。所以他們希臘的神,誇人喊英雄應該聽得懂。

她的聲音如從地縫落下的曙光,盛滿了不屬於黑暗的濃烈色彩,將哈迪斯心裏的欲望跟腦子裏的規矩都塗抹得一塌糊塗。

高大的男人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泊瑟芬沒有反應回來前,他已經化為濃霧穿過桌子。

綠葉陶罐裏的鮮奶,碰到平滑淌過的黑霧立刻被汙染成劇毒之物。

飽滿帶著水汽的葡萄也快速腐爛,發出惡臭的氣息,麵包像是放置幾個月幹癟下去,爬滿綠色的黴菌,泊瑟芬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在一瞬間看到食物從完好到爛掉的全過程,就像在看一段縮時攝影的短視頻。

而在這腐爛的氣息中,哈迪斯已經站在她身側。他的手指按在她單薄的肩膀上,火熱的溫度穿過黑霧凝聚的外衣,碰觸到少女的亞麻布肩袖,有一種沉重的壓迫感。

泊瑟芬看著滿桌子中毒的食物,努力擺出來的堅強表情差點裂開,她對身側的男人的恐懼,就像是麵對打開籠子的黑熊。

哪怕這頭熊一時還沒有傷害她,作為一個正常人,求生的本能還是占據上風,她疑惑中夾雜幾絲恐懼的輕顫。

“哈迪斯?”

這聲呼喚,讓肩頭上那隻熊爪終於動彈了一下。她感受對方修長的手指,輕撫摸著她的後頸,一縷鬈發落在他滾燙的手心裏。

這種撫摸後頸類似擼貓的動作,親密得讓人泊瑟芬屏住呼吸。

然後她聽到哈迪斯的聲音帶著某種陌生的韻律,似乎在感歎什麽。

泊瑟芬的耳朵捕捉到這種類似吟唱的語言某個詞,腦子竟然能翻譯,像是……忘了啥?

哈迪斯感受到她身體對他接觸的不適應,他手指無法自控僵硬了一下,剛要壓抑碰觸她的渴望鬆開的時候,一種軟乎清新的靈魂氣息,如嫩葉般從她濃密的發絲中大膽探出來,輕吻他的掌心。

安靜搭在他寬肩跟手臂上的黑霧,被這奇異美好的依偎,刺激到發狂落地,泛濫成無聲的荊棘,恨不得化為生殖的蛇跟她的氣息交纏。

哈迪斯受到了蠱惑,但是胸口鑽心的痛又將他的理智拉回來。

他透過她一無所知身體,俯視她內裏那熟悉的神魂,緩聲開口。

“幸運的神力顯然不曾眷顧過我,如果在我「出生」那年,女神願意拉著我的手不鬆開,我已經跟隨她耕種大地。”

泊瑟芬一臉發懵看到腳邊摔滿了暗影碎塊,像是長滿了刺,很快就張牙舞爪變粗變多。

幾根黑影卷纏在她的雙腳上,迫使她停留在椅子上聽從死亡主人的低語。

“時令女神為她演奏弦琴與笛音,白晝與黑夜為她替換花開花落,我的手是她的搖籃,日夜用神力護衛她,也許她會喜歡那樣的英雄。”

他指尖留在她的後頸下,固定她前額卷發的發帶順到耳後,落到他的手背上沾了霧氣,金銀線編織的花紋裏開出了小雛菊,滾到她鎖骨上。

那朵花仿佛也落到了哈迪斯幹燥的唇上,他呼吸一頓,神力也跟著失控了。

黑霧化鞭抽得壁畫龜裂,書櫃卷紙被掀翻,記錄賬單的泥板出現了蜘蛛網縫。

泊瑟芬恨不得自己也變成石雕,就能控製自己腿抖的反應,免得黑霧抽石板的時候順便一用力,將她的腿也抽碎了。

捆在她腿上的霧氣,察覺到她的恐懼立刻放輕了力氣。

哈迪斯沉默地看了她這個慫樣一眼,才冷嘲:“而現在的我就算想當她的英雄,她也不會停留在這片汙穢黑暗的大地上。”

泊瑟芬真不知道哈迪斯對那個拋棄他的女神多念念不忘,每句都不離她,但是一提情緒又立刻炸。

她想瞎掰幾句對方很想你當她的英雄,快去追吧舔狗的奮鬥標語。

可惜這些話還是迫於心理壓力沒有說出口,而且……哈迪斯的語氣太悲催了。

每句說起那個「女神」的話,都苦得跟嚼黃連片。

他越是壓著情緒,越能聽出被拋棄後,苦念多年求而不得,最後偏執入魔還放不下自尊心,隻能邊怨恨邊想著那個拋棄他的女神的悲慘。

簡直就是舔狗之殤。

她一個慫恿不好,激起哈迪斯多年被愛戀之人拋棄的痛苦,不止腿斷,他撫摸她後頸的手指,哢嚓一聲,直接讓她頸斷也不是不可能。

搞不好掐死聒噪的她後,箭也失去作用了,真是一舉兩得。

泊瑟芬忍不住低下頭,企圖離他的手指遠一點。

這個舉動卻扯到卷在他手指縫裏的發絲。

驟然的疼痛讓她想伸手要去按住後麵,手剛抬起卻想到什麽,立刻頓住,會按到哈迪斯的手。

這個遲疑的小動作,徹底撕開她裝出來的輕鬆冷靜,暴露出她身上每個地方對他的抗拒。

哈迪斯眉目深冷,所有抓狂的黑霧也跟著停滯。最終他的手指離開她的皮膚,鬆開她的頭發,也掐碎所有開在他手裏的花。

黑霧又回到他身體上當寬大多褶的外袍,哈迪斯隨手攏了一下長布,轉身就走。

坐在椅子上的泊瑟芬盯著滿桌爛掉的食物,咬了咬牙,終於從椅子上迅猛站起來,不顧一切伸出雙手扯住了哈迪斯垂落在身後的黑霧外袍。

往前走的男人一隻腳剛抬起還沒有落地就凝固住,他像是被抓住了弱點的大型毛皮動物,整個人都處於想要炸毛,卻炸不起來的狀態。

泊瑟芬更緊張,手指拽著黑布特別用力。

解決事情不能含糊,拔箭不拔箭,討厭不討厭她要說清楚。

不然明天哈迪斯一睜開眼就變成人間泰迪怎麽辦。

她賭不起這個可能。

“哈迪斯,你……”

話語未落,泊瑟芬就看到哈迪斯冷冷側過臉來,眼神鋒利得可怕。

她一怕,手指就更用力,然後就看到眼前這位可怕的惡神,漂亮的額頭上竟然冒出青筋。

黑霧貼著哈迪斯的後背,就跟他皮膚一樣,而此刻她的指甲紮入他的皮膚,細微疼痛撓出了極端刺激的快感,把凶悍的攻擊欲都給抓出來了。

他的腳緩緩落地,緊繃的身體壓抑著要爆發的渴望,剛要快速轉身擒住她吃掉的時候。

卻突然感受到她又湊前一步,柔軟的身體貼著黑色的霧布,像是一個無知卻溫柔的擁抱,束縛住他所有的動作。

她似乎想更接近他,腳尖踮起來跟他對視,棕色的眼眸裏蒙上一層溫潤的光澤,“哈迪斯,你不痛嗎?”

哈迪斯怔怔看她,滿身嘶吼的焦躁感突然消失了,胸口的猛獸被少女簡單的一句擔憂馴服了下去。

泊瑟芬覺得對方的眼神特空洞,好兆頭,發呆總比瞪她好。

她再接再厲,“就算是神,也會痛吧。”

白月光女神沒法讓他下定決心努力拔箭,那就用切身利益來忽悠,不,來加強他的危機感。

哈迪斯冷酷的表情,略微鬆動。

泊瑟芬激動,“那就拔箭吧,你的心又不是武器陳列櫃,又是箭又是刀的當然痛啊。”

哪個人要是心口掛著這兩樣玩意,早掛了,也就是神才能這麽任性。

哈迪斯的表情又緊繃起來,他突然伸手扯了扯她手裏的黑布。

泊瑟芬反射性又是攥緊,就聽到男人悶聲低喘一聲,她剛有疑惑,就看到自己手裏的黑布化為霧氣,消散在空氣裏。

從她手裏逃開的黑霧,再次躲回哈迪斯身上的外袍上,帶著少女指尖的芬芳。

男人往後退開幾步,蒼白的臉沒有任何脆弱的感覺,隻有寂靜的死氣。

安靜了一會,他才像是壓抑下所有情緒,聲音冷靜而克製,“我喜歡所有人都守好規矩,安靜不語,別妄想用愚蠢的行為來挑戰權威。”

這句話是警告她閉上嘴,別扯他的衣服嗎?

泊瑟芬感動了,她立刻在心裏記下被討厭守則:不守規矩,吵死他,天天找事打他的臉。

感覺真這麽幹,箭還沒有拔掉就會被他一腳踹死,幸好有誓約。

泊瑟芬用虛無縹緲的誓約來給自己打雞血。

不然她擔心自己一退縮,就真成了任人宰割的蝸牛,殼脆肉軟,災難一踩就爛了。

反正事情不可能更爛,如果她不拚盡一切去解決,去麵對,連最後一點希望都沒有。

泊瑟芬給自己打完氣,就看到哈迪斯再次利落轉身,腳踩著滿地羊皮紙跟碎裂的莎草紙,往三位判官那邊走去。

她遲疑了一下,就聽到牆壁上傳來微弱的聲音,側眼看去,是壁畫裏身纏裹腰布的斟酒奴隸,牽著牛的貴族少年,站在長條鬥篷船摘蓮花的女侍們在跑路。

他們小心翼翼地捧著單耳酒瓶,扛著少個腦袋的牛,拖著半條船,邁開步伐,從紅色的會議廳牆壁上,跑到外麵的通廊牆壁裏。

會議廳的壁畫侍從們,大半都毀在那位駕馭著整個冥府的好客神手裏,剩餘還留點顏料的,都連忙收拾一下自己狼藉的外表,搬家到別處躲著。

如果可以,泊瑟芬也想跟著跑路。

一隻棕紅色的紙片手臂,突然從斑駁的牆上伸出來,在地上摸索著掉落的破碎牆石,上麵繪著它的腿。

她歎了一口氣,鬆開緊握的手指,彎身從滿地狼藉的碎片裏挑揀出一塊鍍金石片,放到紙片手臂手裏。

手臂一僵,然後開心地揮了揮手,碎片上的腿立刻流淌到它手下,帶著它的手跑了。

看看什麽是身殘誌堅,哪怕剩下一條腿跟一隻手,也有堅強離開這裏的勇氣,比蟑螂還鼓舞人心。

泊瑟芬覺得自己又可以了,她不再遲疑立刻大步追逐上去。

篝火的光明裏,一個嬌小的身影出現在高大的身影後,她伸出手,猛然拽住了男人的披在身後的外袍布……

哈迪斯再一次,腳沒有落地地僵硬住。

柔軟的手指,誘人的氣息塞滿了他的身體,他後背發麻。

神明冷寂的臉上,終於出現失控的猙獰暴躁感,他要得到她,吞噬她,撕碎……他惡狠狠回頭。

正在故意惹人嫌的泊瑟芬,察覺到他似乎生氣了,習慣性露出一個被抓包的尷尬笑容。她的手指抖得厲害,但是笑容異常燦爛。

她的眼睛軟圓軟圓的,笑起來眼尾往下彎,都是碎亮的水潤感。唇瓣上的甜紅,瞬間擊碎了久未見過笑容的冥王心裏凶狠的欲望。

她對他笑了。

像是澎湃的海潮,又像是冥土倒翻,更像是被再一次射中了愛神的箭。

哈迪斯眼神轉開,在最後一刻遮掩住自己的靈魂被她捕獲的事實,她的笑容能操控一切,包括……將他玩弄於掌心。

泊瑟芬見到男人麵無表情轉過臉去,剛才的生氣好像隻是錯覺,他直接往前走去,也不嫌棄她揪著他的衣服了。

看來還是不夠討人嫌。

泊瑟芬單手抓著他的衣服跟著他走,繼續努力思考下一步路。

她沒有發現,他走路的速度更慢了,一身燥熱的戾氣消失在溫柔的腳步裏,而他身上披著的黑布,乖巧地待在她的手心裏,任她搓圓搓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