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施璟在院子口, 隔著鐵柵欄看了會兒,推開門進去。院角桂樹童童如車蓋,墨綠葉子還沒凋落, 碧影齊密, 桂花開得不算茂盛, 半露半藏的淡黃花苞斑駁於綠葉間。
施璟從樹影下走過, 盈了滿身的花香。踩著從樹枝間斜切下的碎光,來到賀臨身後,道:“你什麽時候到的?”
賀臨剝玉米的動作滯停,扭頭往後看,施璟就站在他身後。紮著個丸子頭,發際線上碎發蓬鬆, 眼睛很亮,臉頰被曬出潮粉。
他放下手裏的玉米, 站起來道:“就是到了院子裏才給你打的電話。”
“哦, 你坐高鐵來的吧?”施璟轉了轉手裏的鑰匙圈。
“嗯, 下高鐵後, 包了一輛麵包車過來的。”他摸了摸口袋,拿出紙巾, 順其自然給她擦臉, “聽說你要回收舊電動車?”
“對呀,你別看收舊電動車是收廢品, 其實利潤可大了。我實地了解了一番, 舊機動車回收拆卸的廠子,生意好的話, 一年能盈利上百萬呢。”施璟很興奮,語速輕快。
“那挺好, 你做什麽我都支持。”賀臨暗自鬆了一口氣,隻要施璟不去賭石,收廢品也沒什麽。
“嗯,我已經交辭職信了。國慶回去就辦辭職手續。之後我就去看工廠,正式開始回收報廢電動車。”
“可以。”賀臨給她擦好臉,輕輕摟了她一下,順勢親在她側臉,“這幾天很想你。”
“有什麽好想的,就分開幾天。”
“還是會想。”掌心順著施璟手臂下滑,握住她的手。
蔣獻洗淨盆裏的油麥菜,躁惱掃了他們一眼,不冷不熱說了句:“洗手準備吃飯了,我再炒個菜就好。”
施璟扭頭看了看,也不回他的話,隻是對賀臨道:“我和他從小一塊兒長大,分手了,也還是朋友。”
“嗯,我理解。”
他縱使忌恨蔣獻,也知道蔣獻心術不正,但又能怎麽辦呢。蔣獻和施璟從幼兒園就在一起,一起上小學、初中、高中,到大學後談戀愛,同居了四年。蔣獻已經是施璟生活的一部分,他若是拿這件事來吵,不過是自討苦吃。
飯桌上隻有三人,菜都是蔣獻做的。
尋常的農家菜,挺豐盛,色味俱全,肉末蒸水蛋、煙筍炒臘肉、熗炒油麥菜、清蒸鯽魚,還有一個胡蘿卜玉米排骨湯。
蔣獻自然而然拿出兩個碗給施璟,一個盛飯,一個讓她吃菜,這是施璟以前的小習慣,吃飯時菜和飯必須分開。不過畢業後這幾年,一個人在外應付,這個習慣慢慢磨沒了。
她推過麵前另一個空碗,“收回去,我現在隻用一個碗。”
“那你怎麽吃菜?”
“就著飯一起吃。”施璟夾了一小塊魚肉,搭在米飯上。
“行吧。”蔣獻端起碗,拿回去放碗櫃裏,他隻給自己和施璟盛了飯,沒理會賀臨。
賀臨顯得手足無措,他悄然環視廚房一圈,根本沒看到飯在哪裏。剛才也沒看到蔣獻是從哪裏盛飯的,隻見蔣獻打開碗櫃,憑空就端出兩碗飯。
賀臨緊挨著施璟坐,手搭在她膝蓋上,輕輕捏了捏,壓低聲量:“飯在哪裏?”
施璟咽下嘴裏的菜,抬頭來才發現賀臨麵前空無一物,連碗筷都沒有,橫眉豎眼瞪蔣獻,“你怎麽不給賀臨盛飯啊,人家吃什麽?”
“還要我盛飯,我是下人嗎?”蔣獻埋頭吃飯,怨戾滿腹。
施璟看向平時放電飯鍋的地方,這會兒空****的,“飯呢,飯在哪裏?”
蔣獻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不情不願指向碗櫃側麵的視線死角,“那兒呢。”
施璟起身走過去看,電飯鍋藏匿在角落裏,這裏空間很小,顯然是被塞進去的,“你把電飯鍋藏這兒來幹嘛?”
“什麽叫藏,廚房裏東西這麽多,其它地方都沒位置放了。”他粗劣地掩飾自己的有意為之。
施璟彎腰要把電飯鍋抱出來。蔣獻放下碗匆忙走來,“你別弄,小心燙著呢,我來。”
她碰了碰電飯鍋的蓋子,還很熱,移開位置讓蔣獻來搬。
蔣獻用毛巾墊著手,把電飯鍋搬出來,麵上冷意欺雪賽霜,動靜不小地打開碗櫃,快速拿出飯碗盛了一碗滿滿當當的飯。回來重重往桌子一樣,冷嘲熱諷的,“大少爺,可以吃飯了沒。”
施璟回身落座,嘴裏嘀咕:“陰陽怪氣。”,又看向賀臨,“吃飯吧。”
一頓飯吃得寂寂悄悄,除了偶爾施璟出點聲音,兩男回應她幾句之外,幾乎沒什麽交流。
吃過飯,蔣獻正要收拾碗筷,賀臨用紙巾溫雅地擦了擦嘴,主動道:“我來洗碗吧。”
施璟拿起手機要去院子裏玩,“你不用管,讓蔣獻收拾。”
蔣獻卻不樂意了,把施璟的話當耳旁風,看向賀臨,嘴角噙著一抹別樣的笑意,“行啊,那就辛苦了。”
賀臨也沒回話,默默收拾桌子。
見賀臨這麽勤快,施璟也隨他去了,自己到院子裏,斜倚在躺椅上玩手機。蔣獻拿了一個玻璃碗,裏麵是珠圓紫黑的葡萄。
他洗淨葡萄,坐到施璟身邊。戴上一次性手套,給施璟剝葡萄,剝好一個送到她嘴邊來。施璟盯著手機看,張嘴吃了。
撫今追昔,沒人能真正拒絕得了養尊處優、被人伺候的日子。施璟偶爾也會想念以前的日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整天玩也能有錢花。在蔣獻打造的象牙塔裏墮落,無知無畏地放縱,其實真的很舒服。
遇到事情永遠不用發愁,隻要打電話給蔣獻,蔣獻一定能幫她安排好一切。
可仔細一想,那樣的日子著實危險。完全靠蔣獻養活是風險極大的賭博,一旦蔣獻出事了拿不出錢,或者蔣獻離開她了,她就無法自理了。
賀臨在廚房洗好碗出來時,正好看到蔣獻在給施璟喂葡萄。他什麽也沒說,坐到石桌前繼續未完成的工作,剝玉米。
施璟自己也不好意思,怎麽說她和賀臨還是男女朋友關係呢。她別開臉,欲蓋彌彰轟走蔣獻,“我都說不吃了,還一直往我嘴裏塞。”
“你有說過不吃嗎?”蔣獻道。
施璟漲紅了臉,“我都說了多少遍了。”
蔣獻把最後一顆葡萄塞她嘴裏,脫掉一次性手套丟垃圾桶,端碗回廚房去。
沒一會兒又出來,他總能找到活兒幹,回樓上抱出施璟的被子,帶到頂樓曬。又回到樓下,拿起掃帚掃院子,忙碌不已。
施璟吃飽了犯困,躺在躺椅上眯了會兒。
醒來時,移步到賀臨身邊,和他一起剝玉米粒,隨口閑聊,“你什麽時候回去?”
“這幾天也沒什麽事,等你回去了,我們一起回。”
蔣獻也拎著紅色塑料椅過來了,三人圍在不大不小的石頭圓桌上剝玉米,他道:“我也沒事做,你們回去的時候,我再一塊兒回。”
施璟默默剝玉米,沒怎麽開口,倒是兩個男人明裏暗裏互嗆。
蔣獻先起的頭,故意道:“賀臨,你留在這裏的話,今晚是不是得去鎮上找賓館?”
賀臨手裏金黃的玉米粒嘩啦從指縫落下,側頭看施璟,淡聲問:“怎麽說?”
“別聽他瞎說,今晚肯定是睡我家啊。”施璟道。
蔣獻停息沒多久,又問賀臨,“賀總,你平時那麽忙,談戀愛之後,很少有時間給我家小璟洗衣做飯吧?”
賀臨欲言又止,如鯁在喉。
他有給施璟做過飯,但次數不算多,大多時候兩人都是在外麵吃。至於洗衣服方麵,他隻幫施璟洗過鞋子襪子。有洗衣機,為什麽還要手洗衣服,他理解不了這種無意義的自我奉獻。
緘默片刻,賀臨緩緩抬眉,看向蔣獻,半開玩笑道:“我之前聽人說,竹馬比不過天降,好像還真是這麽回事。我和小璟雖沒有一起長大,但在一起總有新鮮感。”
蔣獻臉色沉暗,手裏的玉米芯不知不覺在他手中折成兩半,“新鮮感能維持多長時間呢。”
“反正兩年多了,還沒有淡。”賀臨不示弱,說話也帶刺。
施璟聽他們暗諷聽得頭疼,打斷他們的話,“都少說兩句,大家都是朋友,給我個麵子。”
施璟覺得這兩人是閑得慌才互嗆,給他們找點事兒做就好了。
她回樓上,帶了兩個編織袋和三副手套下來。在雨棚底下推出一輛摩托車,編織袋和手套都綁在摩托車後架。
“我要去地裏收花生,你們是要在家裏休息,還是和我一起去?”
蔣獻放下玉米棒,“去收花生?”
施璟:“對呀,我家地裏有一片花生的,我爸媽看店忙,都沒時間收,我得幫家裏幹活。”
賀臨也站起來:“我當然是和你一起去。”
施璟抬腿輕鬆跨上摩托車,握住車把手,“那就上來吧,坐摩托車去。”
“你會開摩托車?”賀臨略有擔憂,猶豫著站在車旁側,沒敢上車。
“會啊,我初中就開始開了,回村裏就開,以前天天帶小蔣出去兜風呢。”施璟抬高下巴,示意他上來。
蔣獻先是去把廚房和主樓的門都鎖上,鑰匙扣在褲腰帶上。小跑過來,長腿一跨,上了摩托車,緊貼施璟坐著。動作一氣嗬成,他以前經常和施璟這樣開摩托車出去玩。
施璟道:“讓賀臨坐中間,他沒坐過摩托車。你坐後麵去。”
賀臨和蔣獻雙雙眉頭一皺,蔣獻探過頭,前胸完全貼在施璟後背,訝然道:“什麽意思,你要同時載我和賀臨?”
“對呀,我開摩托車穩不穩,你不知道啊?”
蔣獻一隻手往後撐,按在腰後的坐墊,“不行,一張摩托車坐不了兩個人,超載呢,你以為你是阿三。”
“怎麽不能,村裏都是這麽坐的,又不是在城裏,而且就那麽一小段路有什麽不行。快點,別耽誤事兒。”施璟膽子大得很,無所畏懼。
蔣獻堅決不同意,村裏一輛摩托車載兩個人是常有的事兒,但也算超載。他一米八六的個子,賀臨和他一樣高,兩人人高馬大的。施璟就算開車再穩,也不能一次性駕馭兩個這等體量的男人。
“不行,家裏不是還有皮卡車嗎,開皮卡車去唄。”蔣獻道。
施璟看向雨棚,“你自己看看皮卡車還在嗎,都被我爸開鎮上去了。”
蔣獻:“那也不行,不能超載。”
賀臨也道:“小璟,這種摩托車隻能坐一個人吧?”
施璟別別嘴,也覺得不安全,“好嘛,那就隻載一個人好了,安全第一。”
蔣獻有些得意,朝施璟靠近了些,對賀臨道:“賀總,那就辛苦你走一段路了。也不遠,你順著村頭右側那條路一直走,到了河邊往上遊看,我家的地就在那裏。”
“是我家的地。”施璟糾正,輕咳一聲驅趕蔣獻,“你走路。”
“什麽意思?”
施璟目視前方:“你走路,賀臨坐車。”
蔣獻不服氣,賴著不願下車:“憑什麽,他一個外人!”
“你又是什麽內人,趕緊下去,別耽誤我時間。”
不管怎麽說,施璟還是偏袒賀臨,這兩段戀愛中,和蔣獻在一起時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也不知道到底愛不愛蔣獻。但和賀臨談了之後,她是能明顯感到自己對賀臨的喜歡。
蔣獻怨氣衝天下車,“讓我走著去,我怎麽知道路,到底往哪裏走啊?”
“不認識路你就在家待著。”施璟握緊車把手,“賀臨,你上來吧。”
賀臨不會開摩托車,也從沒坐過摩托車。他摟著施璟的腰,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施璟開摩托車很熟練,但沾了點鄉村非主流的開法,時快時慢,油門轟得很大。
村裏的田地規劃得很好,環境不錯,賀臨緊緊抱住施璟的腰,貼在她的後背。施璟這次對他的偏袒,滌清他前段時間的愁悶,看著飛速倒退的山景,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老婆,你好厲害。”他往前探,下巴抵在施璟肩窩,有點撒嬌的意思。
“我以前經常開的,在村裏天天開,我還有駕駛證呢。”
呼呼風聲在耳邊疾馳,賀臨不自覺又摟緊了施璟。他轉頭朝後看去,遠遠看到蔣獻一個人在路上走著,行隻單影。
也就開了不到十分鍾,施璟在路邊停下,抬手指向上方連綿的田地,“對麵那裏,插著粉紅色旗子的那片花生田就是我家的,你先去那裏等我。”
“你去哪裏?”賀臨從車上下來。
施璟雙腳著地,調轉車頭倒車,“我回去接蔣獻。”
賀臨眸光瞬時黯淡,語氣不悅:“為什麽要去接他?”
“他走得太慢了,得讓他過來一起幹活兒。”
賀臨伸手按住車把:“也不遠,就讓他走幾步唄,別去接他了,你開車也累。”
“沒事,我很快回來,你去地裏等我。”施璟已經把車倒好,“別多想,我就是去接一下他而已,都是朋友,別想太多。”
說完,她開動油門,車輪滾滾,留下一串尾氣。
往原路開回,遇到蔣獻在路邊疾步,腳底噌噌邁著,要踩出火花。施璟故意加快油門,飛速從他身側衝過。蔣獻哪裏認不出她,揮手在她車後追,“美女,美女!載我一程!”
施璟往前開了二十來米才停車,轉頭問道:“小夥子,你怎麽一個人在路上走呢?”
蔣獻氣喘籲籲跑到她身邊,裝得誇張,彎腰一隻手扇風,一隻手撐著大腿喘氣,“我可太慘了,我老婆寧願載小情人,都不載我,把我一個人丟在路邊。”
“哦,為什麽載小情人不載你,你反思一下。”施璟一本正經道。
“唉,喜新厭舊唄。”蔣獻直起身子,跨腿行雲流水往車上坐,“美女,讓我搭個順風車唄,我有急事呢,求你了。”
“有什麽急事?”
蔣獻憋不住笑:“拔花生,還有打情敵。”
“坐穩了。”施璟沒再和他開玩笑,倒車往田地的方向開。
蔣獻像以前一樣,緊緊抱住她的腰。施璟警告道:“不許摟我,別動手動腳。”
“不讓摟,那你讓我抓哪裏,你開車東拐西拐的,我怕你把我甩下去。”
施璟:“抓排氣管,抓車輪都隨你,反正不許摟我。不然等會兒就不是你打情敵,而是情敵打你了。”
“真小氣。”蔣獻還是鬆開了手。
路程很短,眼看就要到了,蔣獻看向前方,太陽光輝鋪滿迤邐田地,每一寸溝壑都被照得明晃晃。他遙遙看到賀臨站在施璟家的地裏,正看向他們行進的方向。
忽而眼眶漲澀,他低聲在施璟耳畔喃語:“賀臨要是去死就好了。”
耳邊風聲太大,施璟沒聽清他在說什麽,拔高聲量問:“你說什麽?”
“我說,能不能慢點開,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蔣獻不羞不躁大聲喊,聲音飄在風中。
施璟沒給他回應。
不知是不是錯覺,蔣獻覺得車速慢了很多,耳邊呼呼風聲小了,倒退的水光山色清晰了,施璟垂落的發絲往後飄,撫在他臉上,又酥又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