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影子與沼澤

席煙高中之前在小鎮裏長大,鎮上隻有一所小學,現在路過還能聽到朗朗讀書聲。

現在的孩子們都往城市跑,不像他們以前隔著條街也能聽到小朋友追逐打鬧的撒潑聲。

剩下這些沒跑出去的以後也不會跑出去,或繼承父母的鋪子,或自己搞點營生,一輩子慢悠悠也就過完了。

鎮上沒多少外地人,房子維持著以前的樣子,席煙靜靜地走在巷中,看著青苔背陽生長,好似走入時空的隱門。

每到年節,席煙父母都會把老人接到北港住一陣,但每次都住不長,老人總說夢到老伴在家裏等她,就要回去。

這個鎮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白首鎮。

距離上次回來,居然有五年了。

席煙給外婆削了個蘋果,再拿水果刀切開放在盤子上,她平時不太做這個事兒,很生疏,差點連盤帶果一起打翻。

老太太打趣她,“你七八歲的時候還幫我洗菜端水,怎麽越長大越嬌氣了。”

“那我也沒有您這麽弱不禁風,我說這幾天您怎麽不接我視頻呢,感情是生病了。”席煙是真擔心,一說起來也顧不上長幼了,頓了頓繼續嘮叨:“我爸房子多的是,您就跟我們去北港住吧,真有什麽事兒還有個照應。”

老太太嚼著蘋果,假牙吃東西不快,嚼碎了慢慢咽,歎了一口氣,“過一陣吧,總有機會。等這裏拆完我就跟你們住。”

席煙有些驚訝,“要拆了?”

老太太側了側頭,看向木窗外的一株野生茶梅,日光從龐大茂密的林蔭中施舍照進屋裏,光暈很淡,朦朧遙遠,房子年代長久,總有一股幽深的黴味,不難聞,隻覺得靜謐。

老太太好似想起了以前什麽事兒,笑了笑,“你外公年輕的時候經常得爬上屋頂鋪瓦,一到夏天就是我們最頭疼的時候,外頭下雨,屋裏頭也下雨。”

席煙也笑,“我記得,小時候聽著屋裏的雨聲很安眠,我脫了襪子放進去接雨的盆子泡腳,您說用這個水泡會肚子疼,我非說不會,為這我們還吵了一架。”

“是啊,那會兒你還那麽一點點大。”老太太在桌子旁邊比劃了一下。

她把盤子裏剩下的蘋果推到席煙麵前,示意她吃,席煙搖搖頭。

“……人老啦,屋子也老啦,麥子一波一波長,收了一波總有新的長出來。房子確實得拆了,這段時間企業上的人來不少。”老太太掀了被子要下床,“我給你做些吃的吧,桌上還有甘草茶,也不知道你現在喝不喝了。”

席煙眉毛耷拉,哀歎道:“外婆您饒了我吧,小時候說不清話,您硬說我是氣虛,每天都逼我喝這甘草茶,我後麵聞到這個味道都想吐。”

“您也別做飯了,去外麵買些吃的吧。”

老太太敲了敲她腦門兒,“小沒良心,當時我怕被你爸媽說沒照顧好你……”

她矮身去穿鞋,“外麵東西不幹淨,我睡了好幾天,剛好下來活動活動。”

她穿好鞋有些喘,粗裏粗氣地說:“幸好你結巴的毛病改了,不然我和你外公到地下都不安生。”

席煙寸步不離跟在老太太後麵,像小時候一樣,漫不經心道:“那也是我父母的錯,和您還有外公有什麽關係,你們對我已經夠好的了。”

老太太沒接茬,拿了兩個雞蛋出來,一邊攪一邊問:“你和薄家那個不愛笑的怎麽了?”

席煙知道外婆了解自己,卻也沒想到這麽一會兒功夫,老人家心裏明鏡似的,一下看透她的反常,怔了片刻,說:“嗯?好好的呀。”

老太太冷哼了聲,“我還不知道你?”

席煙幫忙摘掉青菜的爛葉子,看著水流把枯黃的根莖衝走,掙紮了幾秒,才說:“我和他離了。”

水槽裏的水稀稀拉拉從水管流下,屋子裏靜得隻有水聲。

過了好一會兒,外麵有人敲門,時間才重新動起來。

隻聽那人邊敲邊喊“張婆婆在不在家”。

有個女人沿著青石板鋪就的小院回廊一路急匆匆跑來,跑到老太太麵前,問:“張婆婆,能否借我幾箱酒。”

席煙好奇地瞧著女人。

來人是個窩著馬尾的中年婦女,身子瘦瘦小小,一雙眼睛在幹巴巴的臉上凹進去,光看麵相有些精明,笑起來卻很和氣。

女人感受到她的目光,側過臉來有些驚訝,好似才看到她,除了驚訝外,她眼神裏還有一絲打探和驚豔。

“這、這是……有客人嗎?大城市來的吧,好漂亮好有氣質……抱歉抱歉打擾你們了。”

老太太笑著迎上去,“沒事,她是我外孫女,不是外人,小王你說。”

小王沒時間寒暄,開門見山道:“我們家館子來了幾個貴客,嫌酒不夠好,我想著您家女兒女婿是個孝順的,時不時帶些好東西來,所以就想問問您,有沒有好酒。”

她生怕誤會,說完趕忙補了句,“不白拿不白拿,外頭賣多少錢,我就給多少錢。我們幹服務業的,沒法子,都是賺口碑才有活路,現在錢不好賺,生怕哪裏沒照顧周全,不然也不會來麻煩您。”

老太太二話不說引她去小屋,裏麵是個儲藏室,出來的時候小王提了兩盒紅酒。

人走後過了十來分鍾,席煙才看到她落在桌子上的手機。

老太太正在淘米,“你幫她送去吧,估計太忙都不知道手機丟了。”

-

鎮上攏共就一家酒店,叫鳳凰樓,古風閣樓式建築,樓底下河從古橋過,很有雅興。

席煙把手機放在前台就要走,迎麵撞上一個人,天靈蓋被雷擊了似的渾身一麻。

居然是薄望京的助理!

那人也愣住,趕忙追上去,“薄……太……煙姐。”

有個大哥洗了手正要上樓,看了眼門口一攔一躲的兩個人,笑著調侃:“小周幹嘛呢?攔著美女要電話啊?太唐突了吧。”

周嶽恢複溫文爾雅的樣子,不慌不忙道:“李總,這位是薄總太太。”

被稱作李總的人眼睛瞬間瞪大,從樓梯上轉身小跑下來,“小的不識泰山,冒犯了冒犯了,鄙人李得利,您是來找薄總的吧,他在樓上,我帶您過去。”

席煙忙擺手,“我……不是。”

但這二位哪兒聽她的,一人一邊將她架了上去。

進了包廂,席煙一眼就看見了坐在主位的人,穿著白襯衫,清瘦了些許,五官依舊淩厲,他聽見響動,徐徐抬眸,不動聲色地看著她,旁邊指著計劃書某一行的下屬也靜了下來,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席煙陪他參加出席活動很少拍到正臉,所以許多人不認識她。

薄望京不說話,別人也不敢說。

周嶽這個時候腿是在抖的,理智上他知道不該把人拉上來,但感情上,他在賭,具體賭什麽,他自己也不清楚。

“坐。”薄望京微微抬了抬下頜。

周嶽的腿在這一瞬間打直了,憋著的氣也鬆快了,猶如劫後餘生。

薄望京身側的人很自然地讓開,將椅子整整齊齊擺好。

席煙瞄了眼他旁邊的位置,腳釘在地板上,動也不動,得體地衝包廂裏的人笑,“歡迎各位過來玩,今天就不和大家吃了,下次我做東,帶大家一日遊。”

眾人看了看薄望京臉色,男人拿起計劃書上的鋼筆把玩,姿態鬆弛地靠著椅背,眼睫低垂,波瀾不驚地瞧著被他肆意撥弄的名貴物件。

他即沒說讓走,也沒說不讓走,等到席煙手碰到門把的時候,淡淡開口:“是不喜歡這裏的菜,還是不喜歡這些一起吃飯的人?”

此話一出,大家的臉色都變了,不管席煙說哪樣,被選擇的都要倒大黴。

包廂裏的人有些躁動,特別是在樓下碰到過的那個叫李得利的,趕忙把鎖鎖上,壯實的身子頂住門,低聲說:“嫂子您行行好,薄總是我們好不容易拉來的投資商,可要給我們說幾句好話,要是剛才小弟冒犯了您,小弟私下裏再給您賠罪。”

席煙試著拉了拉門把手,李得利哪肯放過她,一邊說冒犯,一邊又不肯放她走,實實在在地在看薄望京眼色行事。

席煙眼看走不了,又不想和薄望京在大庭廣眾下翻臉,隻能坐到他邊上,用他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我外婆還在家,我要回去吃飯。”

薄望京給她倒了素日愛喝的玉米汁,“我讓人把外婆接來一起吃。”

席煙又急又惱,“那像什麽話,你們這不是有事嗎?”

薄望京抬眸睨了她一眼,“沒事你就樂意一起吃飯了?”

席煙聽出他話裏的嘲諷,抬頭瞪他:“你有病吧。”

“別忘了咱倆離婚了。”

薄望京不鹹不淡地夾了塊羊肉放到她碗裏,“吃飯。”

席煙把羊肉挑出來,整整齊齊放到幹淨的盤子上,不吃也不扔。

凡是薄望京給她夾的,都是如此,一場下來,堆了不少。

旁邊有人實在沒忍住好奇,多問了一句:“薄太太這麽節儉,要打包回去嗎?”

席煙很和善地說:“是呀,拿回去喂狗啊,扔掉多可惜。”

問的人臉色瞬間白了,飛快瞄了眼男人,後者波瀾不驚,該夾的繼續夾,像沒聽見一樣。

此人接下去的時間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

一餐飯吃得一屋子人大汗淋漓,就怕主位那兩人什麽時候真鬧起來,離得遠聽不清他們說話,但光看氣氛也知道不對,隻是沒人敢問,也沒人敢勸。

席煙下樓的時候看到外婆樂嗬嗬地坐在門口和酒樓老板娘嘮嗑,顯然已經吃過了,手裏拿著塊綠豆糕,瞧起來沒什麽不悅。

席煙親昵地湊過去,嗔了句:“怎麽不上去?”

外婆指指她鼻子笑她呆,“你們年輕人的地方,老人家上去討人嫌嗎?”

李得利一行人坐車走,一溜的卡宴賓利,薄望京最後才出來,左手臂掛著西裝外套,白襯衫整潔熨帖,在腰腹處收攏,西裝褲包裹的長腿踩在皮鞋上,自帶禁欲氣息。

他徑直走到老太太麵前,比平日裏多了幾分溫和,“外婆,不知道您是這裏人,一直沒來拜訪,抱歉。”

老太太把盤子裏剩下的兩塊綠豆糕遞過去,衝他笑,“吃麽?”

薄望京吃不來甜的,席煙尷尬得耳朵發熱,正要走過去解圍,沒想到薄望京伸手拿了塊放進嘴裏,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酒樓老板娘在薄望京下來的時候就一直盯著他瞧,忍不住念叨:“哎喲,張婆婆,您福氣可真好,外孫女婿長得這麽俊,還孝順,聽說他給我們鎮拆遷重建投了不少錢,是出現在新聞裏的大人物嘞,我們都是托了您的福。”

老太太拍拍老板娘的肩,站起來準備回家,“福氣不福氣的我也不知道,總而言之,小輩生活得好,我們老的才放心閉眼。”

席煙不滿道:“說什麽呢?您可是答應我要長命百歲的。”

薄望京跟席煙一起回了老房子,老太太多拿了盞燈出來,擔心客人嫌家裏髒似的,非得把洗幹淨的墊子鋪在椅子上,才讓人坐。

席煙坐在一邊聽薄望京和外婆說家常。

老太太關心他的工作,讓他注意休息,也關心親家的身體,還說有時間和鄭晚秋一起聽戲,就是不說他倆離婚的事兒。

等到黃昏,薄望京起身告別。

老太太挽著席煙的手在門檻邊送他,鄭重其事地說:“不瞞小薄公子,煙煙結婚的時候我就說你不是良配,可是她實在喜歡你,我就沒多勸。”

“既然你倆離婚了,還是斷個幹淨比較好。”

席煙瞳孔一震,埋在心裏這麽多年的話,居然被老太太直接說了出來。

更讓她震驚的是,她看向薄望京時,男人居然沒什麽驚訝的情緒,好似早就知道。

奇妙的是,短短幾秒鍾尷尬之後,她同所有的不甘和遺憾握手言和了。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看了一圈兩人神色,轉身回屋,給他們留了獨處的空間。

薄望京站在外頭的台階上,他太高了,即使矮了一階,視線還是能和席煙持平,他盯著席煙的眉眼,嗓音沉磁:“一起回去麽?”

席煙知道,這是他給她的最後機會。

兩個月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隻是薄望京出一次差的時間,有的甚至更久,他們有過半年沒見的日子。

潛意識裏,是沒什麽離婚的實感。

薄望京大概是覺得,兩個月足夠她冷靜下來,能理智地權衡利弊。

席煙低頭踢了踢LJ門邊的石子,他們以前的婚姻就像這道門檻,如果她不跨過去,永遠等不到他跨過來。

薄望京最在意的是他自己,十年也捂不熱。

接下去的歲月,她想去愛一個溫暖的人。

她釋然笑笑,“不了,你回去吧。”

薄望京深潭似的烏眸凝視她,女人平靜嬌柔的麵容映入他眼底,她眉眼漂亮得像初雪後的茉莉,本不在那個季節盛開,卻開得很明豔。

他突然覺得自己不了解她,此刻他感覺在生命中,隱隱有什麽正脫離自己的掌控,於奔流不息的江河中被浪潮淹沒,沉入海底。

他不是糾纏的人,這段婚姻之於他也不過是試試。

無論什麽結局,他都能接受。

他勾了勾唇,眉眼冷情好似從來不識,淡淡說了兩個字:“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