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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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力量的那一刻, 再度變回這般孱弱可恥的軀體,天聿心中無比恐懼,恐懼過去那些可憎的一切。
他本是天殘, 生而口不能言, 雙腿無法行走。此時此刻,他又好像回到了那個狹小冰冷的井中,淤泥一點一點拉著他下沉,耳邊是來自宮人和手足至親的惡意,那些聲音無止盡地鑽入耳中。
周遭人潮來來去去, 無數聲音交雜著傳入耳中。
猶如墜入無邊的深淵, 他本能地尋求最讓自己感到安全的存在:義父救我!
可無論他如何掙紮,他都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甚至無法站起逃離,隻能以如此可笑的模樣坐在地上。
心中恐懼和戾氣交織, 他的身體控製不住開始發抖。
“別怕。”
林霖並沒有第一時間去觸碰他,而是直接以柳枝瞬間讓靈紋成型,使得四周成了一個絕對不會被外界察覺和幹擾的領域法陣。
實在是眼前這個小孩反應太大了,眼裏的恐懼就好像生活在水裏的魚乍然間被拍到了岸上,他呼吸急促, 眼裏根本沒有焦距, 好像陷入了某種可怖的場景中。
他這個反應分明是突然對周遭的環境應激了。
林霖怕他因此昏厥過去,柳枝以靈力護住他的心脈, 卻因此發現他身體的異常。
靈力之於生靈, 如同水之於植物。
所以不管是修士還是凡人的身體都能夠接受靈力, 可他的身體卻很奇怪, 靈力進入他的身體就如磁鐵的兩極。他的身體是與靈力相斥的。
怎麽會這樣?
林霖怕小孩這樣下去心脈受損而休克,無法就這麽放任不管。她食指與中指並起, 一個安神定魂的靈紋瞬間在她指間成型,然後她輕輕在小孩眉心一點。
處在驚恐中的小孩身體一軟,林霖小心地把他抱了起來,確認他並無皮外傷後才放心下來。
做完這些後,她突然反應過來,這到底是誰家的孩子,怎麽會獨自行走於夜間鬧市中?
這小孩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高階法衣本身就是一件護身法器,不僅能根據使用者的身形自動改變尺寸,還可抵禦“羽化”修士的全力一擊,尋常人家可無法擁有這樣的東西。
小孩身上雖然沒有靈力和修為,甚至還是與靈力相斥的體質,卻能夠將高階法衣當常服穿,應當是修仙世家的孩子。
這種家世的小孩身邊不可能沒有跟著護衛。
林霖一頓,就是當前情況不知道一會兒要怎麽跟人解釋她是無辜的。
林霖心歎,她分明隻是來看焰火的。
不過,林霖終究無法對這小孩剛才的模樣視而不見。她單手抱著小孩,撤掉領域法陣,因著領域法陣的特殊性,林霖此舉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她抱著安靜睡過去的小孩站在廊橋上,想著應該用不了多久這小孩的家人或者護衛便會找過來。
然而,她等了半個時辰也沒等來找小孩的人。
“………”林霖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難不成這小孩是偷偷瞞著家中的人跑出來的?
林霖深吸了口氣,那她該如何找到小孩的家人,他的家人發現孩子不見了該有多著急?
林霖怕小孩的家人找過來撲了個空,便在附近尋了一處僻靜的高樓。
於是,原本站在廊橋看焰火的林霖如今抱著小孩坐在高樓上看焰火。
高樓夜風大,林霖以靈力化作柳枝纏在小孩的手腕上,自動開啟一個防風結界,好不教他在冷風中受涼。
她想著,待小孩醒來問問他的家在何處,若是他的家人沒能找過來,她便送他回家吧。
林霖倒是也想把孩子交給城內巡邏的修士,但小孩身上這身高階法衣價值不菲,足夠惹來心懷歹念之人殺人奪寶,偏偏小孩毫無自保的能力。稚子抱金於鬧市的下場不用細想,林霖不敢拿小孩的性命去賭修士的底線。
高樓的風很大,但視角很好,底下鬧市燈火輝煌、人流如織,徹夜不息。焰火在夜空中綻放,成束的光星星點點落下,聲音不絕於耳。
林霖將小孩抱在懷裏,抬頭看著遠處落下的星光,輕拍小孩的肩背,習慣性地哼著輕柔不成調的曲子。
感知到的不是冰冷潮濕的地麵,不知為何很溫暖,耳邊也沒有刺耳的聲音傳來,那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柔軟歌謠他從未聽過。
“………”天聿就是這個時候恢複的意識。
當發現自己竟無知覺被人近身的時候,他臉上戾氣浮現,可馬上他便發現自己如今這副可笑的模樣。他竟然伏在一女修懷裏昏睡過去了,天聿驀地想起他失去意識前她確實做了什麽。
“你醒了?”林霖在他恢複意識的那一刻便察覺到了,隻是這一低頭看他一臉扭曲和暴躁,眼眶微紅,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來揍人。
林霖:“………”
林霖不是很明白小孩為什麽如此暴躁,但比先前摔倒在地時那副恐懼著什麽的模樣要好多了。
“我看你當時要昏厥過去,怕你那副模樣傷了心脈,便讓你暫時睡一會兒。”林霖並沒有因他年紀小而糊弄他,與他解釋道:“我在原地等了很久也不見你家人找來,就帶你上這高樓等你醒來,你可還記得家在哪個方位?”
天聿壓著自己的心底的戾氣和殺意,如今變回這幅孱弱的天殘之軀,口不能言,雙腿無法行走,還被人看到如此不堪的模樣,他如今隻想滅口。
特別是眼前這個女修,自己為何會將她錯認成義父?
隻是因為她也站在廊橋邊上的位置看焰火?
天聿緊緊抿著唇,手握成拳。他不能暴露自己如今的模樣,否則西皇洲不知多少勢力要蠢蠢欲動,等著取他性命。
林霖發現小孩整個人都緊繃著,根本沒看她,好像沒有聽見她說話。
“………”林霖見他此時雖然整個有點緊繃,但沒有初見時露出那副恐懼著什麽的模樣,林霖放緩聲音:“小孩,你叫什麽名字?”
有了名字,說不定找起人來也更方便。
林霖總不能把他丟下不管,但也不能帶著他一起。
林霖沒有忘了自己留在西皇洲是因為什麽,她隨時都可能正麵對上反派,把一個五歲模樣的孩子帶在身邊實在很危險。
所以,她得盡快把他送回他家人的身邊。
然而半晌,林霖都沒有得到小孩的反應。
他就這麽安靜地待著不動,也不看她,唇紅齒白的精致小臉繃著,雖然看起來很暴躁,但他全程既不反抗也不回應。
林霖:“………”
這麽下去不是辦法。
林霖抱著小孩離開高樓,來到一處僻靜的空地上。
她把小孩放下,鬆手的那一刻,林霖終於察覺到了他的異常,在小孩倒在地上之前把他撈進懷裏。
林霖:“………”
林霖驚愕地發現到小孩雙腿竟是無法站起來。
是天生殘疾還是後天所致?林霖可以肯定的是這小孩雙腿是完整的,身上也沒有外傷,但他卻無法行走。
那麽,一個無法行走的五歲孩子,究竟是如何來到鬧市中,為何身邊沒有人跟隨保護?
突然想起先前她試圖用靈力護住他心脈的時候,他身體與靈力相斥的古怪。
說起來,從剛見到他開始,不管初見時他撞在她膝蓋倒地上的時候,還是剛才她把他放下來的時因無法站著而倒下的時候,林霖都沒聽到他哪怕出一個聲。
小孩從始至終都沒有回應過她。
修仙界確實也有天殘之軀,但大部分可以在築基成靈骨之後便可以恢複如常。隻是像小孩這種與靈力相斥的身體注定無法引靈入體,無法修煉。
也不知道他是被什麽人丟在這裏的,是遺棄還是惡作劇,畢竟雙腿無法行走的孩子是不可能憑借自己的能力走到鬧市中。
林霖沒辦法把一個孩子直接丟在這裏,思量過後決定先將他抱起自己住的客棧。
她住的是個獨立的小院,除了她住的主屋,旁邊的屋子都是空的,隨便收拾一間便可以讓這小孩暫時住下。
林霖施了個清潔術,把他抱到幹淨的褥子上,半蹲下身與他平視,同他說:“我先收留你些日子,隻是在我身邊也不安全,我隻能盡量護著你,等尋我的人來了,我再幫你找個合適的去處。”
“當然,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也可以跟我說,隻要在西皇洲,我可以送你過去。”
以上的話,林霖連比帶劃,試圖讓這個孩子明白她在說什麽。
比劃的時候,林霖分明看到小孩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的時候有些微妙,林霖甚至懷疑對方是能聽見她在說什麽的,隻是發不出聲音而已。
林霖:“………”
她隻是去看個焰火而已,怎麽就遇上碰瓷兒的了呢?
末了,林霖怕他這會兒渴了,從芥子囊倒了杯茶水遞給他。
天聿不接杯子,手指在杯子裏沾了水,在旁邊的桌子上寫下“天風城”三個字。
林霖:“………”
林霖抬頭看向小孩:“你是想去天風城?”
小孩點了下他高貴的頭顱。
林霖:“………”
林霖:“所以你能聽見,但是無法說話?”
天聿心底戾氣騰起,點頭。
按以往的時間算,多則十日,少則五日,他便能夠恢複,他隻要忍耐到那個時候就好。
隻是他不能繼續留在王城,倘若他這幅模樣被有心人看見,即便隻是傳聞也會聯想到當年冷宮中那個被人諱莫如深的不祥之人。
若是當年還有人活著,很不難發現他的真實身份,他必須離開王城。
隻是他如今的身體根本無法走出王城,所以在他恢複之前,這個女人可以好好地利用。
“………”林霖無端地感覺到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惡意,可這個屋子隻有她和小孩二人。
盡管林霖不願懷疑小孩,但在遇見小孩的時候,她也確實感知到了被什麽盯上的感覺。修士的靈覺通常是最直接的示警。
林霖抬起頭便撞入小孩翻滾著惡意的眼瞳,靈境傳來熟悉的震**教她頭疼欲裂,那些片段式的畫麵卻無比清晰——
整個西皇洲的輿圖映入她眼中,林霖看到一頭帶著吞天之勢的巨蟒居高臨下地俯瞰整個西皇洲,無數修士被它吞入腹中,在它最後一次蛻變後,軀體又大了數十倍,玄色的鱗片泛著猩紅的靈紋,盤旋在它身上的是可怖的幾欲摧毀一切的混沌之氣。
它的鱗片堅硬無比,盤踞在整個西皇洲之上,那赫然書中曾記載的上古異獸——混沌吞天蟒。
它隻身將弱水引來西皇洲,弱水傾覆而下,整個西皇洲所有生靈和靈力附著之物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作飛灰。
混沌吞天蟒雙目猩紅,已然失去了神智,隻憑借本能和執念行動。
整個西皇洲在覆滅,可她卻聽到一個歡欣的聲音傳來——
“找到了………”
“義父,我找到了,你看看我呀!再看看我………”
“義父,義父,你看看我呀………看看我………”
“義父………”
那一聲聲宛若稚童般殷切又滿懷期待的呼喚中,是那混沌吞天蟒同西皇洲大陸所有生靈一樣,在弱水中一點點消散。
堅硬的鱗片一點點脫落,龐大的身軀開始消散,最後映入視線中的是那執著地抓著一顆寶珠的人身蛇尾小孩。
小孩同西皇洲的所有生靈一樣,化作飛灰,隻剩下那顆泛著彩光的寶珠在荒蕪之地熠熠生輝。
………
林霖如今已經非常習慣靈識一瞬間被耗盡的感覺,雖然疼痛但不至於失去意識,她神色怔然地看著麵前唇紅齒白的小孩,儼然便是最後那個抓著七彩寶珠的人身蛇尾小孩。
“………”林霖開始懷疑人生,她到底撿了什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