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酆都鬼蜮(四)
龍神雕像給人的震撼無法用語言描述, 宋小河仰著頭看了許久。
與龍頭相比,她的身形顯得相當矮小。
蘇暮臨更是早就跪下來,雙手高舉, 額頭貼在地上, 恭敬地大喊:“拜見龍神大人——!”
就連神神秘秘的步時鳶也合十雙手, 虔誠頷首, 鞠上一躬。
幾人之中唯有沈溪山反應最為平淡, 甚至眉間還帶著一絲不耐煩, 毫無情緒的雙眸在龍身上轉了一圈。
而後他拿出一柄短刃, 割破了手掌,赤紅的血瞬間流出來。
血腥的氣味在空中彌漫,蘇暮臨最先聞到, 他趕忙爬起來大驚小怪道:“大人, 你的手!”
“安靜,別吵。”沈溪山揚了下手, 製止他的呼聲。
宋小河呆愣地轉頭,見沈溪山的手掌已然全是血, 顯然傷口割得不淺, 他麵上卻平靜, 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
粘稠的血液淌下來,落在地上。
隨後龍尾處的赤色蓮花忽然浮動, 一朵一朵地順著龍身落下來, 落到了宋小河的麵前處。
沈溪山抽出白色的綢布, 一圈一圈纏在掌中的傷口上,血液很快染紅了綢布, 但沒再往下淌。
“上去吧。”他說。
宋小河疑惑不解地看了沈溪山一眼,雖然滿心的好奇, 但還算盡責地扮演著小師弟,沒多說一句話,上了紅蓮。
紅蓮組成的階梯蜿蜒向上,走了近五丈高,才到了一扇高大的門洞前。
門洞之內是空曠的長廊,蓮花形狀的燈漂浮在兩側,散發出的光芒幽深而微弱,視線的盡頭一片黑暗,不知裏麵有什麽。
人對黑暗的環境本能就有畏懼,更何況這地方還是極其凶險的鬼蜮,這座無比華麗的宮殿之中,必定是魔神的棲息所,宋小河越看越覺得那些蓮花燈散發著詭異的氣息。
分明是立夏時節,空中的風卻是陰冷的,寒意一層一層往骨頭上刮。
若是尋常人,大概屈從於恐懼的本能,立即就轉身走了。
但宋小河向來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之人,她就算是心裏發毛卻也沒多想,往前邁出了一步,仰著臉踏入洞門之中。
紅蓮散發的光芒搭在她的臉上,即便是頂著沈溪山的臉充滿著仙氣,在此刻也添了幾分陰邪。
但宋小河表情很呆,眼睛睜得很大,忍不住東張西望。
長廊安靜無比,幾人的腳步聲重疊在一起,在空**的周圍輕輕回**。
沈溪山見她實在是不老實,就抬手往她後腦勺掌了一下,低沉道:“別亂看。”
就這麽一句很輕的聲音,傳出了老遠。
緊接著路的盡頭傳來了沉重的石盤相磨的動靜,越來越響,仿佛路的盡頭開了一扇門,驟亮的光探過來,照在腳下。
宋小河不免有些緊張了,她朝著那扇亮著光的門走去,越來越近。
進了門,視線瞬間開闊起來,光芒一下子強烈,宋小河下意識眯起雙眼。
隨後看見麵前是一個巨大的圓形殿堂,牆上鑲嵌了數不清的夜光珠,將整個殿堂照得無比透亮。
大殿的正中央有一座巨大的紅蓮座,上頭躺著一隻半人身的妖物,從腰際往下則是紫黑色的蛇尾,鱗片被照得折射出亮麗的光。
房中寂靜無比,濃重的血腥味充斥著空氣,妖怪的蛇尾隨意地落在地上,時不時敲一下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隻妖怪太過龐大,尋常凡人站在它麵前,怕是不夠它塞牙縫的,帶給人的威懾力也是非常恐怖的。
蘇暮臨已然嚇得雙腿打擺子,瞪圓雙眼縮起了脖子,仿佛有一點響動他就會尖叫著拔腿逃跑。
而宋小河稍微好那麽點,就是她心裏雖然害怕,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來。
她咽了一口唾液,轉頭去看沈溪山。
沈溪山神色依舊鎮定,下巴微揚,示意她繼續往前走。
宋小河便繼續向前,許是心中有了畏懼,腳步變得沉重起來,整個大殿之中回**起她的腳步聲。
這絕對是宋小河活了十六年裏,最為刺激的時刻。
一行四人走到大殿中央之處,空中突然響起一個嘶啞的聲音。
“沈溪山,本座就知道你沒死。”
宋小河驚了一下,隨後反應過來是麵前的妖怪開口了。她頓住腳步,停在原地,正想著開口回什麽話應對時,卻聽得身後也傳來了聲音。
“你如何知道?”
這聲音清朗好聽,帶著少年氣。
宋小河可太熟悉了。
因為那是縈繞在她夢中的聲音,是小師弟的聲音!
她震驚地轉頭,卻發現開口說話的人是沈策。
他的臉上一派淡然,餘光似乎看見宋小河強烈的反應,就往她臉上看了一眼,而後繼續對麵前的妖怪說道:“他們的魂魄都被你吃了?”
“凡人是萬靈之長,魂魄如此美味,本座當然不會放過。”粗壯的蛇尾緩緩卷動起來,座上的妖怪慢慢直起身,翻了個麵。
宋小河這才發現,這魔神竟是沒有眼睛的。
它的臉上隻有一張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長得亂七八糟,額頭的位置像一個肉瘤,雜亂的灰色長發更像是皮毛,覆蓋了上半身。
似人身,而非人像。
“但那些魂魄裏,沒有你。”魔神緩緩說道:“你的魂魄一定非常美味,上次沒吃到真是可惜,這次不知有沒有機會。”
“或許有吧。”沈溪山漫不經心地應道:“因為那地方我還要再去一次。”
“本座甚是好奇你在那裏發生了什麽?不僅活著出來,氣息也消失了。”
魔神是聞到了他血液的氣味才認出沈溪山的,所以在城外他並未阻止宋小河扮成他的模樣。
它沒有眼睛,自然不靠樣貌識人。
沈溪山無意跟它交談那麽多,隻道:“魔神若是好奇,可一同前去。”
“本座可沒興趣去那地方。”魔神笑起來,嘴角幾乎咧到了後耳根,導致它整張畸形的臉更加醜陋,烏黑的舌頭極其長,伸出來將整張大臉都舔了一圈,看起來倒是很開心,“不過我真是期待你魂魄的味道。”
“夜幕降臨之前,我和同伴需要休息。”沈溪山又說。
“你們自便吧。”魔神長長的利爪彈出一抹微光,又懶洋洋地躺回去,擺了擺下逐客令。
宋小河動了動僵硬的脖子,緩緩轉身,往外走去。
行到大殿的門處,方才還是空無一人的門口,此刻卻站了一女子。
那女子濃妝豔抹,帶著一股嫵媚的氣息,扭動著婀娜的身姿往宋小河肩邊一靠,軟聲道:“沈仙師,這次你也要拒絕妾身嗎?”
宋小河感覺這個人像是沒有骨頭般,身體軟綿綿地靠著她,且有一股香膩的味道直往她脖子裏鑽,渾身上下充斥著不正經。
她顯然是認識沈溪山的,很快就發現了宋小河的身高問題,呀然道:“你為何突然矮了這麽多?”
宋小河不認識這人,生怕一開口就露餡,於是抿緊了唇,繃著臉不說話,抬步往前走。
“真是無情。”女妖抱怨了一句,懶怠道:“隨妾身來吧,魔神吩咐了要給各位安排休息之處。”
幾人跟著女妖走進一個狹長的小道中,行了百來步,隨後視線一闊,麵前就變成了幾間紅木門的房間。
女妖婀娜地行了一禮,再衝宋小河拋了個極媚的眼神,“郎君既無意,那妾身隻能祝沈郎做個好夢了。”
繼而款款隱入暗色之中。
宋小河大鬆一口氣,轉頭就看見沈溪山往房間裏進,她小跑過去,像是下意識的挽留動作,牽住了他的手,“等等。”
沈溪山停下,轉頭看她。
“你方才為什麽能發出小師弟的聲音?你好像知道他與魔神做了什麽交易,你要去的地方是哪裏,是小師弟之前去的嗎?”顯然宋小河的心裏有很多疑問,仰著臉與他對視,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啊?”
沈溪山沒有宋小河那樣旺盛的精力,靈力被封之後他身體歸於平凡,連續兩天一夜沒睡覺,不斷地趕路,他的已經到了極度疲憊的狀態,沒工夫為宋小河解答好奇。
他道:“這個世間有太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沒有人會一直給你回答,如果你好奇,就自己去尋找答案。”
沈溪山推開她的手,將房門給推開,走進去後又回頭,淡漠地對她說:“還有,從即刻起你我兩不相幹,別來妨礙我。”
說完,他將門關上。
宋小河沒再上前,反而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白嫩的指尖上,沾滿了沈溪山掌中的血。
她打了個哈欠,隨後去了一間空房中。
宋小河也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日頭下了山,沒過多久夜幕便降臨,將整個鬼蜮籠罩,赤色的月亮悄然顯現。
昏暗的房間隻燃了一盞燈,宋小河坐在桌邊,燭光映在她的臉上,給漂亮的眉眼渲染了光暈。
她正認真地寫著什麽東西,忽而耳垂癢癢的,似有人輕輕捏了一下。
她疑惑地轉頭,就看到旁邊站著沈溪山,正雙眸含笑地看著她。
宋小河一驚,立馬站起來,“小師弟?”
沈溪山沒有應聲,反倒是彎身一把將她抱起來。他的力氣像是極大,輕輕鬆鬆將宋小河整個都抱在懷中,還不等她反應過來,就把人抱去榻邊放下。
宋小河茫然地抬頭,沈溪山此刻俯著身,手臂摟住她的後腰,將她圈在懷中,那張被她偷偷觀察過無數次的臉離得非常近,卻又好像籠罩著一層模糊。
“在寫什麽這麽入神?我來了都不知道。”他溫柔地說。
宋小河感到一股炙熱在心口蔓延,騰升的情愫化作蒸汽,熏紅了她的脖子和耳朵。
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衝動占據了她所有思緒,仿佛在這一刻,她伸出雙手擁抱上去,與麵前的沈溪山親昵地貼在一起,才能宣泄心尖的灼熱,獲得歡愉。
就在她幾乎要沉溺在沈溪山的眸中時,忽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她伸出指尖,點在麵前人的雙眉之中,疑問道:“奇怪,你這裏的東西去哪了?”
下一刻,宋小河從夢中驚醒。
她坐起身,覺得全身都熱得厲害,隨手扯了扯衣領,白膩的脖頸覆上一層細汗。
幻形果的時效過了,她已經變回了自己的模樣,隻是方才那個奇怪的夢境讓她出了一身的汗,表情也呆愣著,看起來有幾分傻。
其實她經常會夢到沈溪山。
但那些夢境裏,沈溪山總是站在很遠或者很高的地方,從不會離她那麽近,也不會笑著跟她說話,更不會親密地把她抱起來。
所以宋小河知道那是個夢,甚至是個假的夢。
即便如此,醒來之後那鋪天蓋地的悸動還是襲卷了宋小河的內心。
她用了很長時間才平緩了狂亂的心跳,恢複情緒,趕緊爬下床。
宋小河不知道這一覺她睡了多久,出門時卻看見其他房間的門都開著,裏麵一個人都沒有。
其他三人在她睡著的時間裏,不知道去了哪裏,此地隻剩下宋小河自己。
她立刻慌張起來,從玉鐲中拿出地圖來,一展開,上麵已經不是先前從仙盟到鬼蜮的路線。
宋小河知道沈策不會帶上她,所以從他的掌中偷了點血,抹在地圖上,地圖就會追蹤他的足跡。
紅線的起始就是她所在的龍神雕像宮殿,朝著北的方向延展,正在緩慢地移動著。
宋小河一開始就沒有計劃,她隻是要下山,然後跟著隊伍前往這個小師弟消失的地方。
而現在,則是跟著沈策的路線。
她收了地圖,捧出夜光珠找到了出去的路,順著紅蓮階梯往下,離開宮殿。
夜間的鬼蜮更為繁華,宋小河眯著眼眺望,五彩斑斕的燈連城一片,喧鬧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不用走近都能感受到那裏的熱鬧。
隻是宮殿附近沒有妖物敢靠近,倒顯得很冷清。
她按照地圖的顯示朝北而去。
宮殿向北,似乎是整個鬼蜮的禁地了,一路上沒有看見任何生物,連巡邏的守衛都沒有,隔個幾丈遠飄著一盞蓮花燈,景色也越來越荒僻。
天上懸掛著玉盤似的月亮,赤紅的顏色,更襯得此地詭異。
昨日是朔月,今日的月亮合該是彎鉤狀,所以頭頂的圓月就表明,鬼蜮並非人界境地。
這種地方,對於宋小河此等凡人來說,向來都是有進無出的。
她走在這空曠而荒僻的路上,突然產生了一種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的想法,一種莫名的恐懼仿佛在蠶食她的理智。
宋小河意識到她必須要做點什麽來打破這種孤寂,於是開始敞開了嗓門背東西。
“我宋小河指天起誓,即日起:一不可惹師父生氣,二不可惰於修習,三不可貪嘴偷吃,四不可亂發脾氣,五不可踩毀菜園,六不可殺師父養的雞。
最後最後還有一,萬不可等師父回峰去,偷去前山找小師弟!”
想來想去,她背得最爛熟於心的還是這段每次犯錯之後被罰抄一百遍的“宋小河守則”。
是梁檀給她定下的,一開始隻有那麽兩句,後來經過十多年的完善,變成了七條。
這麽一背,還真別說,非常給宋小河壯膽。
尤其是最後一條不準她去前山找小師弟,她一想到就有一股熱氣往腦門上衝,雙眼冒火。
她大步往前走,似乎有一種什麽都不怕的氣勢在其中。
周圍那麽安靜,宋小河的聲音毫無阻礙地傳了老遠,絲毫不在意她如此顯眼的舉動會引來什麽東西。
保持著精力滿滿的狀態走了半個時辰,周圍的環境越來越荒野,縹緲的烏雲將圓月遮了些許,視線跟著暗下來。
宋小河掏出地圖,拿著夜光珠照明,正要仔細看時,前方突然出現窸窣的聲音。
她聽到動靜的一刹,立即用右手捏住腰間別著的木劍,擺出了戒備的姿態。
一抬頭,就看見前方的路上,悄無聲息落下了一隻妖怪。
那妖怪生著鳥翅,身形似猴,有著長長的毛發。
這種妖物之前宋小河在靈船上的時候已經見識過了,而且在她被羅韌推下船之後,將整艘船給摧毀的那隻巨大無比的妖怪讓宋小河印象深刻。
當一個生物大到誇張的程度,它甚至不需要使用什麽妖力,有可能一腳就把宋小河給踩死了。
若是在這裏遇上那隻巨鳥,她估計現在就可以交代遺言了。
但好在攔在她麵前的鳥要也就尋常凡人的大小,一雙在黑暗中發著綠瑩瑩光芒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宋小河。
她緩緩抽出木劍,劍刃對準了麵前的妖怪,試圖與它交談。
“你若是讓開,我可以饒你一命。”
宋小河是不管自己有沒有斬妖的能耐,都要裝一裝高手的,如果沒唬住對方她再跑就是了。
話音落下,麵前的那隻妖還沒什麽反應,周圍卻突然傳出別的動靜來。
像是什麽東西在黑暗中走動,摩擦地麵發出的聲響,不止一個聲音來源。
緊接著,一雙雙綠色的眼睛接連在黑暗中出現,顯然是朝著宋小河的方向靠近,數量還不少。
宋小河手裏沒幾張火符了,且她發揮不出火符的完整威力,若是為了處理這一批小妖將火符用完則是非常不劃算的事。
但是這麽多小妖攔住了路,宋小河若是不動用符籙就想離開,不死也得脫層皮。
她思來想去,絞盡腦汁。
沒想出辦法。
還是先打再說吧,宋小河大喝一聲,揮著手中的木劍,二話不說先耍了一套,然後模仿在話本上看到的豪邁俠客喊道:“不怕死的盡管來,爾等妖物,焉敢攔我宋小河之路!”
那妖怪看著她,沒動彈。
隨後它忽而抬起雙手,衝宋小河作了個揖。
一股陰風吹過,宋小河隻覺得汗毛倒立,捏著劍柄的手心都出了汗,渾身上下冷颼颼的。
這妖怪實在是太像人了。
與之前在船上遇到的有很大的不同,麵前這妖怪盯著宋小河,仿佛想用眼睛傳達什麽信息給她。
她一動不動,靜等著它下一步動作。
倏爾它扔出了個東西,滾到了宋小河的腳邊。
她低頭一看,就見在夜光珠的照耀下,鞋子邊上有一個木雕,是玉蘭花。
宋小河記得這個玉蘭花。
是謝歸做給他妹妹的小玩意兒。
一瞬間,她醍醐灌頂,猛然抬頭再次朝麵前的妖怪看去。
它站得不太直,但雙腳立地,脊背彎曲著,翅膀往下耷拉著,泛著綠光的眼睛幽幽看著宋小河。
船上遇見的這種妖物都長著大大的獠牙,這隻妖怪的嘴裏卻沒有。
一個讓她心寒的想法誕生了。
“謝春棠?”宋小河撿起玉蘭木雕,試著朝他喊。
那妖怪就點了點頭。
“竟然還真是你!”宋小河大驚,趕忙往前走了兩步,夜光珠的亮照到他的身上,他趕忙抬手擋了下,往後退幾步。
似乎不能見光。
“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宋小河將珠子往後藏了藏,瞪著眼睛朝周圍看了一圈,那些高高矮矮的妖物皆站在暗處,盯著她。
謝歸顯然是不能說話的,自然也不能回答宋小河的問題,隻衝她擺了幾下手,示意她跟上。
宋小河收了木劍,小跑跟在謝歸的身後。
她不知道昨夜分別之後謝歸那群人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竟然會變成這副妖怪樣子,而且明顯不止他一人如此。
但是從周圍的妖化的數量來看,還遠遠不足船上的人數。
有可能他們都妖化了,但是走散,各自行動。
也有可能隻有一部分的人妖化了。
宋小河最多隻能思考到這裏了,再多想一點腦子就亂成漿糊,隻得先把諸多念頭打散,跟著謝歸跑。
越往前去,空中的寒氣就越濃鬱,直到一股寒風讓宋小河打了個大大的寒顫,她才驚覺周圍的溫度已經這樣低了。
她下山的時候還是春末,並沒有帶什麽厚衣裳,隻得從鐲子裏取出兩件外袍披在身上,抵禦空中的寒氣。
風呼嘯的聲音很像是女人幽怨的哭聲,令人心裏發悚。
宋小河朝周圍看了一下,就見四周全種著一種樹幹極粗的黑皮樹,樹身嶙峋,光禿禿的一片葉子都沒有。
枝條奇形怪狀,很像是某種妖怪的爪子。
視線中除了赤色的月亮灑下的怪異光芒,就隻剩下宋小河手裏的夜光珠還有微弱的照明,除此之外一片黑暗。
謝歸跳到了一棵樹下,衝宋小河叫了一聲。
她連忙跑過去,卻見那樹下躺著個渾身是血的人。
那人傷得很重,渾身上下都是刀割出來的傷口,雖然都很深,但卻沒有一處是致命的。
淌出的血染紅了衣袍,沒有落到地上。宋小河細細看去,就見那些血全被他身後的樹給吸走了。
宋小河拽著那人的雙腳,將他往旁邊拖了一段路,遠離了那棵吸血的樹,隨後將覆蓋在他臉上的頭發扒開,露出一張滿是血汙的熟悉的臉。
是蘇暮臨。
宋小河覺得,她與蘇暮臨有些奇妙的緣分的。
比如,她可能是蘇暮臨命中的貴人,總是能在危急時刻救他一條狗命。
她將夜光珠擱在地上,雙手掐了個訣法,口中念念有詞,掌中緩緩凝聚一抹微弱的光來。
宋小河雖然靈力低微,但她會一些簡單的治愈之術。
主要原因在於她平時太頑劣,身上總會受點小傷,而師父年紀大了,動輒扭腰傷腿,師徒二人跑醫仙閣跑得格外勤快。
所以宋小河就學了些小醫術。
她將掌中的靈光覆在蘇暮臨最深的幾個傷口處,很快就將血給止住。
蘇暮臨的體質也強悍,傷勢剛剛緩和,他就睜開了雙眼,從昏迷之中慢慢醒來。
看到宋小河時他先是露出迷茫的神色,接著猛地坐起身,身上的傷口迸發的劇烈疼痛讓他整個人清醒過來,臉都痛得皺成一團。
好好的一張俊臉,頓時變得扭曲。
“快!”他一把抓住宋小河的胳膊,因為過於激動的情緒,手上的力道極大,“他要來了,快藏起來!”
“誰?”
“別問了!來不及了!快走!”蘇暮臨滿臉恐懼地喊道。
宋小河把蘇暮臨背上,按照他指的方向奔跑。
夜光珠在蘇暮臨手裏拿著,沾上了血後光芒就弱了不少,她隻能勉強看清楚麵前的路。
趕路的途中,她從蘇暮臨的口中得知了些消息。
這個鬼蜮的主人是魔神,而魔神座下有兩個厲害的護法。
一個名喚玉夭,乃是千萬人的□□所化,凡是中了妖術的人皆會沉醉在情愛之中,流連忘返,忘記現世。
但玉夭鮮少殺人,隻為求歡,便是白日裏那個衝宋小河拋媚眼的女妖。
而另一護法則為夢魘,平日深居簡出行動鬼魅,凡是撞見了他的人皆會在無盡的恐懼中死去。
這片樹便是他栽種的妖樹,凡是誤入林中的生物,都要被他宰了當做供養妖樹的養料。
且說蘇暮臨睡了一覺醒來時,跟宋小河的情況也差不多。
沈溪山和步時鳶的房間已然空了,隻不過宋小河還在呼呼大睡,他也沒喊宋小河,自個跑出來找沈溪山。
一路就找到了這個林子邊上。
說到這裏,宋小河打斷了他的話。
她問:“你是有什麽法寶跟蹤沈策的蹤跡嗎?為何你知道他往這個方向走了?”
蘇暮臨頓了頓,隻道:“我自有我的辦法尋大人。”
接著說,他來到林子邊上時,感覺再往前走就奇寒無比,已不是常人能夠涉足之地,於是在邊上徘徊了一下,隨後就遇見了一群鳥翅猴身的妖怪。
應當就是謝歸他們。
但蘇暮臨膽子奇小,見到妖怪就開始嚇得逃竄,無法進行正常思考,以至於謝歸跟在他後麵作揖,被他誤認為是妖怪追殺。
蘇暮臨一口氣闖進了林中,正正撞上那夢魘妖,隨後中了魘術,整個人陷入了噩夢循環之中。
等他醒來,就看見了宋小河,才知自己在做噩夢的時候差點被放幹血。
夢魔會在林子裏來回巡邏半個時辰,隻要尋個地方躲過他的巡查,就能逃過一劫。
蘇暮臨知道什麽地方可以躲避,他給宋小河指路,將手裏的夜光珠抬高給她照明。
“謝春棠他們是怎麽回事?”宋小河問。
“這種妖怪發出的叫聲能夠讓凡人受詛咒,但是進入鬼蜮之後,吃了那種甜口的綠果就能解除,他們不知道,所以妖化了。”
“那你為何不早點告訴他們?”
“大人說沒必要告知他們這些。”蘇暮臨失血太多,又說了很多話,此刻氣息已經十分微弱了,“在鬼蜮之中,凡人是最危險的,妖化之後反而安全,更何況他們畏光,會找地方躲起來。”
宋小河的腦中浮現起沈策那張臉。
她完全能想象出來沈策說這種話時候的涼薄表情。
宋小河背著他跑了一路,總算是到了蘇暮臨口中所說的那個高高的背坡之處。
她奮力地爬上去,卻忽然發現背坡下的山洞裏,竟然有一道結界,正散發著淡淡的光芒。
這是人族的法術,宋小河趕忙跳下去,往結界外麵一站,就看到山洞裏有不少人。
他們穿著各色的衣裳,或是獸耳或是利爪,容貌豔麗。
這些都是妖盟的人。
這下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妖盟與仙盟一直都不大對付,更何況在這種地方,那更是下起黑手來不眨眼的,巴不得對方死。
宋小河背著渾身是血的蘇暮臨,抬手往前探了探,堅固的結界將她阻擋。
她揚起個笑容,對裏麵的人說道:“我先前也在船上,咱們算是一夥的,讓我進去躲一躲吧。”
站在洞口邊上的男子挑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敷衍道:“這裏滿了,你找別地兒去。”
宋小河心中生起火,麵上卻還是笑著的,“我們就呆一會兒,隨便給個邊上的地兒就行。”
那男子擺了擺手,像打發叫花子。
宋小河登時大怒,尋思著要不給玉葫蘆拿出來幹脆炸了這個洞,大家一起死。
正當她要發火的時候,忽而有一人從山洞裏頭的黑暗處走出來,幾步就走到火堆下麵,微弱的光芒勾勒出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
沈溪山所站的位置,已經足夠宋小河看清楚了,兩人對視了一眼。
他對宋小河是有些誤解的。
沈溪山心想,不管怎麽將她甩掉,她總能用自己的辦法跟上來,宋小河並不是毫無用處之人。
“沈策!”宋小河見到他,果然雙眸一亮,露出了欣喜的表情,把臉貼在結界上凝望他,“快讓我們進去,你的大狗腿子在我背上,就剩一口氣了,你總不能看著他死吧?”
宋小河一邊說,一邊悄悄掐了蘇暮臨大腿一把。
蘇暮臨傷得其實沒有那麽嚴重,被掐得嗷了一聲,配上渾身是血的衣袍,看起來極為淒慘。
“司長吩咐過,不準再放任何人進來,鬼蜮凶險詭譎,誰知道這人究竟是不是那些邪物變的?”男子見沈溪山似乎有想法,便半個身子擋在前麵,將沈溪山的路攔住。
“我是仙盟弟子,不是妖怪變的。”宋小河拍著結界,怒視這那人。
“如何證明?”男子問她。
“你想要什麽證明?”沈溪山眸光淡淡的,分明沒什麽表情,卻帶了一股具有壓迫力的氣勢。
男子一時間還真被震懾,張了張口,愣愣道:“司長……”
“就是白司長下的令,讓我帶她進去。”沈溪山往前走了兩步,站在結界的邊緣處,伸出手探出結界,說道:“過來。”
宋小河見狀,立即歡歡喜喜地將手搭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兩手一交握,那結界對宋小河來說就相當於不存在了,輕輕鬆鬆進了山洞。
剛一進去,沈溪山就鬆開了手,轉頭朝裏走。
宋小河將背上的蘇暮臨放下來,佯裝扶他的樣子,悄摸將三張雷符塞進蘇暮臨的衣袖之中,小聲道:“口訣先前我已經教過你了,你見機行事,一旦我喊九天神雷,你就引動雷法,知道嗎?”
蘇暮臨躊躇道:“這能騙住誰?”
宋小河說:“你別囉嗦,按我說的做,我可是救了你兩條命,你八輩子做牛做馬也還不清!”
蘇暮臨瞪著眼睛,“我隻效忠大人!”
宋小河雙目噴火,馬上就開口罵他,此時沈溪山轉頭見兩人沒跟上來,催促道:“跟上。”
蘇暮臨逃過一劫。
宋小河連忙小跑幾步跟上去,腳步跟在沈溪山後麵,她主動伸手,去握沈溪山受傷的左手掌。
沈溪山一時沒防備,被她給抓住,他詫異地轉頭,正要抽手,卻感覺掌心傳來一陣暖意。
沈溪山立即辨別出這是治愈術。
修為高到一定程度的人都擁有很強的自愈能力,所以一些小傷沈溪山從不需要別人使用治愈術來治療。
如今他身體的靈力被封,自愈能力較之從前也差了十萬八千裏,左手掌的傷口到現在還未愈合,稍稍用力就會撕裂傷口,迸發劇烈的疼痛。
而在此地,沈溪山不信任任何人,自然也不會讓誰來治療他的手,是以目前來說,左手是個半廢的狀態。
沈溪山低眼一看,宋小河的兩隻手將他的左掌覆住,掌心與他的相貼,冒出了那麽點微弱的光芒。
她的治愈之術如此低級,貧瘠的靈力一縷一縷地往他傷口裏鑽,用非常緩慢的速度緩和疼痛。
這一路走來,宋小河的表現已經讓沈溪山對她完全沒有了戒心,他現在隻是懷疑宋小河用光靈力之前,能不能將他傷口的血止住。
“你走的時候為何不喊我?我醒來後你們都不見了,讓我一頓好找。”
宋小河跟人說悄悄話的時候,習慣性地貼得很近,加上沈溪山身量高,她就努力墊著腳往他耳邊湊。
“那你還是跟上來了。”
沈溪山不習慣如此親昵,往她臉上推了一下,將她推得遠一些。
正好宋小河體內的靈力也差不多枯竭,鬆了他的手,繼續絮絮叨叨:“鳶姐也不見蹤影,我想到了你會獨自行動,卻沒想到鳶姐竟也自己離開,這地方這麽怪異,她身子骨又脆弱,若是遇到了危險該怎麽辦……”
山洞狹長,石壁的兩邊都站著人,隔一段時間燃著一個火堆,時不時看一眼從當中行過的三人。
沈溪山帶著她徑直往裏走,宋小河也不問去哪裏,隻跟在他身後碎碎念著,打破山洞中沉悶的氣氛。
她醒來後一人從魔神的宮殿離開,獨自走了很長一段路,周圍死寂陰森,宋小河的精神一直處於緊繃的狀態。
遇見渾身是血的蘇暮臨時,她心裏更是害怕,就算背著沉沉的蘇暮臨雙腿也邁得飛快。
但是這會兒見到了沈策,很奇妙的,宋小河覺得她緊張的神經放鬆下來。
或許是沈策一直處事不驚的模樣,讓她覺得這環境仿佛暫時沒那麽危險。
沈溪山多少也習慣了宋小河的話多,任她跟在後麵喋喋不休也麵不改色,帶著她往山洞深處去。
蘇暮臨跟在後麵扶著牆壁,走一段路歇一段。
行了約莫半刻鍾的時間,狹窄的山洞突然變得寬敞,前方傳來火光。
宋小河從沈溪山的身側探出腦袋,一下就看見前方是一個十分大的圓形山洞,當中盤踞著樹根一樣的東西,從頭頂的上方插下來,密密麻麻地遍布著。
而每棵盤根錯節的樹根旁都有三兩具已經幹枯的屍體,被枝丫交纏著,仿佛緊緊吸附在樹根上一樣。
樹根血紅無比,像是吸滿了血液。
更重要的是,那些□□枯的屍體身上都穿著仙盟的宗服。
宋小河的心口猛然一震,她意識到這些人就是仙盟第一批派來鬼蜮的人。
而小師弟就在其中。
她千裏迢迢跑來此地,若是隻能得到小師弟是死在這裏的某一棵樹下的結果。
宋小河絕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