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韓微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一早,屋內視線昏暗,窗戶開著些許縫隙,外頭涼風吹進來,隱隱能聞到些苦藥味。

渾身上下酸痛的厲害,腦袋也昏昏沉沉,韓微坐著發了會兒呆,她迷蒙地揉了揉眼睛,還想再睡一覺。

昨日她已是強弩之末,全靠著意誌支撐,正想著該如何躲過去,就隱約有聽到不遠處有人跪拜行禮和侍衛開道的聲音。

她便趁著那團扇還未甩到臉上前,假裝暈倒在地。

有陳嬤嬤在,韓微並不擔心自己會被薑美人識破。畢竟陳嬤嬤肯為了一個香囊拉下臉來主動求她,那便說明這個香囊贈的有價值。

事實證明,即便尚未提前預知,陳嬤嬤也的確幫她將戲做實了。

韓微抱膝而坐,輕歎口氣。

她不願主動找事,但也不讓人任打任罵。

不然,她早就死在濟廣伯府後宅了。

“吱呀——”

有宮女開門進來,光亮外頭照射進來,明晃晃地刺得韓微不得不閉上眼睛。

又是個豔陽天。

宮女見狀,趕緊把門關小了些,隻留了個縫隙透光,將餐盒放在圓桌上便快步走到床前:“小主您醒了?”

床幔被收起,宮女點了燈扶著韓微起身,扶著她坐到桌子前。

“小主,您都一天一夜沒進食了。奴婢去禦膳房領了膳,這會兒正熱著。”

她一邊布菜一邊笑著說道,“不過太醫說您要先把藥吃了才能吃飯。”

“你怎麽能來的?”韓微溫和地笑了一下,端起藥碗,用湯勺攪了幾下見溫度適宜,便仰頭飲盡。

“內務府要給小主安排宮女,我便主動請來了。”宮女臉圓圓的,名叫螢飛,正是昨日韓微幫扶住銅匜的人。

她眸光微亮,指著一會兒功夫便見底的藥碗,略有些新奇地說道:“小主您竟不怕苦,奴婢在宮裏伺候過好些妃嬪,小主您竟是奴婢見到的第一個不怕苦藥的。”

“奴婢還幫您從禦膳房討了些蜜餞呢。”她掏出食盒裏的蜜餞擺在韓微跟前,略感可惜。

韓微伸手拿了顆蜜餞放進嘴裏,嘴裏又苦又麻的味道立即被甜味兒替代,她淺笑道:“有心了。”

倒也不是不怕藥苦,隻是比起苦藥來,她更怕死。

宮女見她吃了,滿臉歡喜,愈發積極地給韓才人布菜。

她八歲便入宮了,今歲十六,倒是比韓微還要年長一歲。

正巧內務府要給新入宮嬪妃們分配宮女,她跟人換了位置,便過來伺候韓才人了。

要不是韓才人前日幫了她,她定是要被陳嬤嬤打罰,必得去了半條命。

韓微嚐了口粥,善意提醒道:“你跟著我,可能日子不會很舒坦。如果你願意……”

螢飛立即跪了下去,哭著說:“奴婢不怕,小主心善,奴婢隻要能陪著小主就夠了。”

大有韓微要趕她走,她就要長跪不起。

韓微無法,隻得應下,先讓她起來。

沒多久,韓微就聽得門口傳來一陣喧囂。

一大早的,有公公過來傳話,剛說到一半,薑美人便摔了碗碟,直奔東側殿。

門框被拍得咣啷作響,韓微看著隻吃了幾口的早膳,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心裏著實可惜。

這禦膳房的吃食比伯府可好太多了,等再能吃的時候,就涼了不好吃了。

“開門!韓微你給我開門!”

韓微輕歎口氣,讓螢飛去開門。

門一打開,就見薑美人氣急敗壞地衝進來,對著韓微作勢要打。

韓微被嚇一跳,後退幾步:“姐姐你這是做什麽?”

邊上跟著的太監嬤嬤們也被這薑美人嚇了一跳。

再悄悄那韓才人,瘦瘦小小一個,嚇得躲在宮女後頭,清澈透亮的眼裏滿是驚恐害怕,漂亮的臉蛋都嚇白了,眼眶紅彤彤的像個小兔子。

眾人心裏霎時齊齊心軟,七手八腳地衝上前去攔住薑美人。

薑美人怒吼,伸手推開宮人:“滾開!”

“我要撕了她的嘴!”

“王公公,你說!是不是這賤人去向皇後娘娘告的狀?!”見王公公趕上來,薑美人怒目圓瞪,喘著氣發問。

奈何身子被牽製住,不然她定好好教訓這韓賤人!

王公公是長春宮裏的總管太監,這些年跟在皇後底下做事,也見了各種脾氣的嬪妃,但如同薑美人這般無知還狂傲的人,倒真是第一次見。

“美人,奴才話都還沒說完您怎麽就跑了,”王公公喘著氣說道:“奴才剛說了,皇後娘娘昨夜頭風發作,今早都免了各妃請安,怎麽可能見韓才人?”

薑美人卻置之不理,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定是這狗奴才怕得罪人才這樣說。

她理了下衣裳,穩住晃動的金步搖,對著韓微嘲諷道:“就為了這麽點冰就去告狀,我都替你丟人。昨天裝暈就看出你賤人本性了,怎麽,你以為我沒了這差事,難道還能輪到你身上嗎?”

韓微不知她發得是什麽瘋,帶著螢飛後退一步:“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半刻鍾前才醒。”

“韓才人!”王公公頭一歪,瞧見韓微趕緊上前幾步,態度比對著薑美人時不知道多恭敬了幾分。

“奴才給小主請安,前頭怕擾著小主歇息便想著晚些再來,”他彎腰,雙手奉上冰庫鑰匙:“皇後娘娘說,德妃生辰宴上的事兒,之後由小主您來監管。”

韓微嘴唇微張:“我?”

王公公是不是說錯了?

王公公笑著說:“小主請拿吧。”

韓微偏頭看了一眼薑美人,場麵靜寂無聲,一度尷尬。

這鑰匙對別人來說是個香餑餑,對她而言就是個燙手山芋。

她根本不想出風頭惹人注意。

薑美人因怒火而發紅的臉頓時煞白一片。

她打死也想不到,皇後娘娘竟真的將這差事給了韓微?!

韓微不過是最低等才人,有什麽資格?!

她眼神淬著惡毒的光,像是要將韓微手給撕開搶過鑰匙。

可還沒等她動作,李祿帶著人走了進來。

李祿手裏拿著聖旨,看了一眼打趣道:“韶楓殿今日好生熱鬧。”

他對薑美人說:“薑美人,接旨吧。”

薑美人一聽,當即喜形於色,趕緊理了理有些散亂的發髻和衣裳,仰頭挺胸地走過去。

她猛推了一把站在邊上的韓微,威脅到:“侍寢過的妃嬪都會漲位分,你等著吧,今日恥辱我必當百倍奉還!”

韓微撐著螢飛站穩,輕聲平靜說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若是一直這般囂張跋扈,自會有其他宮妃鉗製你。

她話未說完,但雙方都懂。

薑美人冷哼一聲,跪下接旨。

待眾人準備妥當,李祿打開聖旨念道:“聖上有旨………”

聖旨上列舉了薑美人一條一條的罪責,什麽善妒、什麽濫用私刑、前前後後有近十條!

眾人越聽越不對勁,這不像是晉位分的聖旨啊。

“……降為才人,遷至泠水宮。”李祿收起聖旨,對薑才人說道:“才人,請吧。”

泠水宮位於最偏的西南角,裏頭住著的皆是先皇時期不受寵的妃嬪。

是人人避之若浼的冷宮!

薑美人……不,薑才人是聖上登基以來第一位去泠水宮的妃嬪。

薑才人如遭雷劈,呆滯在原地一言不發。

這是怎麽回事?

她剛得了那些賞賜,差事也辦得好,應該是升位分的,怎麽會、怎麽會………

沒等她多想,就有宮人上前將她拖出去,薑才人掙紮著抬頭,倆人一站一半跪,正巧對上韓微的目光。

陽光熾熱刺眼,對方精致好看的眼眸裏是茫然又憐憫的眼神。

像一朵嬌弱受驚的小白花。

李祿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韓才人,韓才人這相貌,怎麽看都跟傳聞中“不堪入目”的模樣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

再看她從裏到外都透出的“一無所知”,也不像是會裝暈吸引聖上注意的樣子。

瞧這憔悴的麵色,還有那孱弱的身子,李祿下了定論。

韓才人必是真暈。

*

長春宮。

寢殿內燃著綿綿淡雅的安神香,室內溫度適宜,皇後靠坐在床頭,額上戴著金絲線繡雙鳳遊雲圖案的五色錦鍛抹額,大宮女青月站在窗邊替她輕輕揉著頭,不解地問道:“娘娘,您為何要將這差事交給韓才人?”

韓才人位分如此之低,不知道的怕是會認為聖上是在折辱德妃。

生辰宴從來都是內務府一手操辦,先前那薑美人是德妃娘娘親自向皇後娘娘求來的。其中是好心還是歹意,別人可能不清楚,但青月卻清楚得很。當時她拿了禦膳房送來的早膳正準備回去伺候皇後娘娘,路上聽到幾句薑美人對德妃娘娘出言不遜的話。

可憐這薑美人被當作德妃娘娘當作宮人使喚,竟也把這當成個好差事。

可韓才人與德妃娘娘尚未見過麵,韶楓殿與玉棠宮相聚甚遠,怎得會讓韓才人接了這差事?

青月想了好久都沒想通,這才忍不住開口問。

皇後閉著眼,淡淡開口:“想交差事的,不是本宮,是聖上。”

薑美人剛侍寢過幾天就被打入冷宮,其中有無韓才人手筆還猶未可知。

但能讓皇上還沒照麵就替她罰人的,韓才人還是第一個。

曾經她以為韓才人心機深沉,裝作小白花的樣子在後宮裏,故此才能默默無聞卻又始終不沾一身腥。

可如今從另一角度來看,她的猜想未必正確。

“更何況,”皇後睜開眼,眼波流轉,“韓才人一入宮就被安排在韶楓殿,先下又趕走了薑美人。這一樁樁哪一件不是把韓才人置於風口浪尖。”

她輕笑了幾聲,眼裏的帶著自嘲意味低聲喃道:“聖上不過是將後宮女子當個玩物取樂,說殺就殺,說罰就罰。韓美人領了差事,看似是得賞了,實則卻………”

她目光投過隨風浮動的薄紗床幔,昨夜大夢一場,夜半驚醒,竟恍若隔世。

夢裏她被聖上一杯毒酒賜死,聖上沒給她絲毫辯解的機會,眼裏滿是冷漠,看向她最後一眼就像是看個死物。

那眼神如尖刀刺心,今日再回想起來,依舊嚇得她渾身發冷。

青月見狀,趕緊去一旁榻上取了披風。“娘娘,注意身體。”

皇後任由青月給她披上披風,垂首遮掩住眼裏的震驚和痛苦,額角陣陣抽疼。

夢裏她被關入慎刑司,眾叛親離,無人問津,嚴刑拷打已非人樣的時候,是韓才人買通了衙役,進來照顧她、給她喂粥,絲毫沒有嫌棄的樣子。

這般讓韓才人費勁心思,冒著大險的原因,竟是她曾替韓才人在聖上跟前解圍。

這件她毫無印象的事,在最後時候給了她溫暖,當她覺得人心險惡的時候又看到了人性善良的一麵。

這次將差事交給韓微,一方麵是聖上旨意,另一方麵,她也存了自己的心思。

*

德妃生辰就在兩日之後,韓微突然被分了這差事,身體都還沒養好,就被迫馬不停蹄地開始上手辦事。

薑美人被打入冷宮,也沒人跟她交代進展如何,雖有著祖製,但這次聖上要請德妃母家一同前來參宴。

德妃乃鎮國大將軍程誌遠嫡女,當初在潛邸時便被納入府中成了側妃之一。

韓微自小被關在內宅,少有外出機會,對後宮嬪妃了解甚少。這回借著差事,倒是對後宮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聖上不似先皇那般熱衷於後宮女子,忙起來時一個月都來不了幾趟後宮,嬪妃也隻有十幾個,本有近二十個的,但前段時間香消玉隕了六位……

韓微垂首望著滿院的四季海棠,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花香,陽光下沐浴著的海棠花鮮亮嬌嫩,花瓣細膩柔軟、花型飽滿俏麗,能看出花匠每日是花了萬分心思養護的。

聽說是因德妃娘娘最喜海棠花,這才有了德妃娘娘玉棠宮裏的四季海棠。

足以見得德妃聖眷之濃。

“小主,這青花瓷瓶放哪?”

韓微回過神,就見兩個太監拖著一個半人高的青花雲映海棠雙耳瓶走了過來。

韓微還未細瞧,一旁幫忙的內務府總管張德公公見了,趕緊小跑過來,搶話道:“可得扶好咯!這青花瓷瓶是聖上賜給德妃娘娘的,是娘娘最心愛之物!”

她看了眼花瓶,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這花瓶熏的香有些奇怪。

“放東南角吧。”小太監們還抬著花瓶,韓微沒細想,淡淡吩咐了一句,接過螢飛呈上的海棠花束,往東南角走去。

德妃娘娘前幾日提了要求,說生辰宴上要滿殿海棠香。

今日一早又派了太監來韶楓殿來,指明要讓她親手插|上海棠花。

“韓才人,娘娘說了,要請您將前廳四個角都插上花,”傳話太監再次強調道,“今日便請您去趟玉堂宮。”

為了不引起聖上和德妃娘娘的注意,這生辰宴布置得太好了也不行,布置得太差、丟了皇家顏麵惹禍上身更不行。

韓微麵色平靜地修剪著花枝,心裏卻反複平衡了多次,細細想著這幾日以來的布置。

插完手裏的花,韓微剛準備轉身離開,就感到有人用力撞了她一下。

韓微下意識地想抓住邊上的東西支撐自己,可當她眼角餘光掃到邊上是什麽東西的時候,瞳孔頓縮,心髒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

顧不得會摔傷自己,韓微抓緊了青花瓷瓶一耳,想用力護住它,讓它恢複平衡,卻不想這瓷瓶實在是重得厲害。

電光火石之間,她被瓷瓶反拉著摔倒在地。

清脆響亮的瓷碎聲如平地驚雷,嚇了眾人一跳。

“哪個不長眼的狗……”張德公公扭頭正準備斥罵,卻看到韓才人跌在地上,邊上是那青花雲映海棠瓷瓶的碎片。

韓微左手心被紮了碎瓷片,青磚堅硬,撞得她身上一陣劇痛。

她低頭一看,就見右手滿是血,一動就有更多的血往外湧出,一陣陣疼痛從手心傳來,鼻息間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

還有一股更為清晰的、迷人的香味。

韓微扭頭看向花瓶,眼睫半闔,這香……

張德公公滿臉驚懼,全心全意都在地上,他指著碎瓷片的手都在抖:“這這這……這可是德妃娘娘最最心愛的花瓶啊啊!”

他表麵上急得不行,眼裏卻是遮掩不住的喜悅。

以往各大受寵妃嬪的生辰宴都是由他一手操辦,手裏的油水雖不能名著拿,但暗中也拿了不少。

前頭的薑美人不過是擺個譜裝個樣子,他倒也無所謂,可誰知竟突然換了個韓才人,事無巨細,往來雜物管得竟條理清晰,讓他一絲漏縫都找不到,更別說從拿些油水了。

不過,這下可好了。

德妃娘娘脾氣暴躁,曾有宮人打碎了一個小茶盞就被她用鞭子打了個半死,發配去了浣衣局,聽說沒幾天人就沒了。

螢飛想到這,心裏又嚇又氣,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她趕緊招呼人一起扶起還愣坐在原地的小主,心疼地托著韓微被碎瓷片劃傷的左手,朝張德公公怒目圓瞪:“我家小主摔了!”

張德公公甩了下拂塵,哂笑道:“你家主子不過是傷了手,這花瓶可是碎了個徹底!”

他指著地上說:“等德妃娘娘知道了,別說是你家主子一隻手,到時候還能不能把命保住都難說!”

恰在此時,門口傳來通報聲——

“德妃娘娘到!”

作者有話說:

竟然弄錯了存稿箱時間(哭)

小聲地說:球球大家收藏收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