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因為有你母親。
明明是很正常的行為, 正常的聲音,在家天天聽的,水琅的心還是驟然一跳, 端著換洗衣服的盆,僵住背, 一步也不往前走了。
身後沒有聲音, 他也不動,視線很燙人, 水琅覺得薄薄的棉布睡衣,都要被灼穿了。
“不冷?”
突如其來的話, 就在耳邊, 水琅耳垂細小絨毛微微顫栗而起,下意識抬手想去揉, 卻送進他的掌心, 那隻手也下意識收攏, 包裹住她。
掌心溫度順著手腕, 傳達至心髒, 水琅輕輕咽了咽口水。
下一刻, 手腕被捏了捏,一直捏到她的手指, 指尖下意識蜷縮, 變成她包裹住他的手指。
兩人同時一頓。
空氣再次凝固, 飄散著一種讓兩人心髒都微微發麻的氛圍。
兩人緊握著手,不知道多久。
“你手很涼。”周光赫伸出另一手, 將她手上的盆接過來, 放在旁邊的盆架上, 接著兩隻手都包裹住她的手, 緩緩地,慢慢地,搓揉著。
水琅正不自在想出聲說話,手就被他舉起來,放到離嘴唇不足兩厘米的距離,幾乎已經是貼在他的唇瓣上了,她甚至感覺到了幹澀的觸感,然後一陣熱氣烘在手上。
“呼。”
周光赫不停吹著,搓著,揉著,終於把她冰涼的小手捂熱。
“另一隻手。”
水琅轉頭,盯住他的嘴唇,看到上麵幹到起皮,再往上看,對上他一看就熬夜沒睡,疲勞過度的眼睛,“……吃飯沒?”
“……”
周光赫老實搖了搖頭,“公社有小灶,做了飯,同事們都在下麵吃,我還沒吃。”
水琅的手還被他握著,已經捂得開始發燙了,慢慢抽出來,將另一隻手送進去,“你不吃飯,跑上來幹嘛?”
周光赫低頭看著掌心冰涼的觸感,愣了愣,嘴角隱隱露出笑,接著,臉色又沉了下來,不說話,盯著她看。
水琅:“……”
“你不是不生氣了嗎?”
“……我沒生氣。”
“回來路上,一句話不說,還沒生氣。”
“……我不是生氣。”
水琅往床邊走,握著她手的周光赫下意識跟上。
“你就別再一聲不吭了,下一次我肯定不把三個丫頭帶去會有危險的地方了。”
“……”
這下,周光赫是真的一聲不吭了。
水琅坐在床邊,抬頭看著他,感受到他鼻息逐漸變重,胸膛也不斷起伏,握著她的手微微收力,“可以了吧?”
周光赫目光定定看著她,嘴角緊繃,“你認為,我是因為三個丫頭才生氣?”
水琅眉頭微動,“不然呢?”
周光赫胸膛起伏節奏更快了,板著臉,一聲不吭。
這下是真的生氣了。
水琅心底一鬆,算是把這尷尬的氛圍糊弄過去了,抽出比之前快上無數倍捂至滾燙的手。
抽到一半,突然被捏住,動不了了。
“你。”
“什麽?”
周光赫長睫顫抖著,目光卻堅定, “是擔心你。”
水琅與他對視著,看著他雙眼裏浮現紅血絲,後怕與恐懼跟著浮現,喉嚨頓時哽住,鼻尖微酸。
“不用怕,你是公安,我是人民,公安是人民的保護傘。”
周光赫半天沒動,等到水琅手都快舉酸了,“那你以後不要走出公安的保護範圍區。”
水琅輕笑出聲,“那不行。”
周光赫斂下長睫,又聽到她說:“以後走出保護範圍區,提前打申請交給你審批。”
看著他眉心鬆開,水琅笑著抽回滾燙的手,“下麵還有飯嗎?你趕緊下去吃。”
“不吃了。”
“我陪你去?”
“走。”
“……”
水琅重新換上衣服,鄉下夜晚比城市還要涼,直接披上羊絨衫,來到公社小灶。
忙碌了幾天幾夜的兩地公安,還在小灶吃著飯。
桌上的菜吃了一半,能看出是一鍋芋頭幹稀飯,玉米貼餅,醬瓜,醃蘿卜,還有一個熱菜,炒蠶豆。
“周隊,我還以為你不來吃了,差點把你的份也給吃了。”李華手裏拿著玉米餅,一看就是餓狠了,狼吞虎咽,看到水琅,露出笑容,“嫂子,沒想到在這也能見到你。”
“好久不見。”
周光赫坐在李華旁邊,拿起一個玉米餅,一口咬了一半。
水琅:“……”
餓成這樣,剛才還說不吃。
拿起旁邊幹淨的青花底湯碗,盛了一大碗芋幹稀飯,放在周光赫麵前,“慢慢吃,別噎著。”
房間頓時陷入安靜。
李華咬了一半的餅,怔怔看著。
其他公安也是,怔怔看著。
然後,同時流露出羨慕。
周光赫自己都愣住了,這種待遇在家裏是少之又少,發覺出同事們的羨慕,端起稀飯碗,喝了一口。
接著,又喝了兩口。
放下了,又端起來,喝了好幾口。
公安們:“……”
沒完了是嗎?
就那麽好喝是嗎?
誰沒有!
“呼嚕嚕”,喝稀飯的聲音,一陣接著一陣響起,此起彼伏。
水琅看著周光赫笑。
“滬城公安在嗎!”
突然,外麵傳來一道呐喊聲,接著又傳來被捂住嘴巴“唔唔”的聲音。
水琅還在往窗外看,桌子的人就消失了,隻留下碗和桌子在打顫。
被這些人的行動速度愣了一下,連忙跟了出去。
公社院子裏,舉滿了火把和手電筒,年輕男女站了一排又一排,在他們麵前,又有一群幹部及村民攔著,拖著,不讓他們往裏走。
看到公安好像走出來了,年輕男女們突然一窩蜂將幹部擠開,現場陷入混亂。
發現擠不過,一名挺著大肚子的女同誌,抓起火把就往幹部村民們臉上揮舞,成功開出一條路,走到周光赫麵前。
周光赫定住腳步,“我們就是滬城公安,你有什麽事?”
後麵一名女同誌搶先道:“我要舉報紅河村村支書,使用陰謀詭計,壞我的名聲,強迫我嫁給他兒子!”
水琅走出來,正好聽到這句話,周光赫還沒反應,外麵就響起新的控訴:
“我也要舉報村支書,他貪汙!他收了紅河村村民的好處,眼睜睜看著紅河村村民買賣人口!”
周光赫麵色立馬轉變成嚴肅,“買賣人口?有證據嗎?”
“有!我就是證據!”懷孕的女知青往前一站,“我原來是紅河村社員李紅衛的妻子,我丈夫意外去世後,我公公李二功就把我賣到了後山村,我向村支書舉報未果,被強行送到了後山村,後來才知道李二功收了三百塊錢,送給了李虎一百!我有證據!有他們當時立下的字據!”
周光赫走下台階,接過女知青手裏的證據,上麵隻有李二功和後山村買家的手印,沒有提及李虎,“朱翔,先把人領進去,今晚徹夜查案。”
“周隊長!”
黑夜中,公社主任披著衣服匆匆趕來,“周隊長,婚姻嫁娶,都是個人意願,這種事我們公社幹部都管不了,公安還管這事?”
公安部門被取消後,公社的事,公社幹部說了算。
公社下麵的事,村幹部,生產隊隊長說了算。
再上麵,是革委會說了算,武力這方麵是民兵隊。
這幾年公安係統恢複之後,紅慶公社雖然也有一名公安特派員,但那也是輔助公社幹部抓生產。
大多數人之前都不清楚,公安到底管什麽,直到這些年去縣城裏看過幾次死刑犯槍斃,才對公安有些了解,隻認為死刑犯跟他們才有關係。
就是知青們,壯著膽子來這裏,也是因為聽說人是被錫山公安和滬城公安帶走的,這讓她們看到了希望,但能不能成,心裏也是毫無底氣。
現在看到公社主任出來阻攔了,心裏就更沒有底氣了。
想到回去即將麵臨更難的局麵與日子,不少知青已經流出了絕望的淚水。
突然,沉穩有力的聲音重重敲在他們心上:“公安是人民公仆,隻要人民有需求,什麽都管。”
年輕男女們激動地熱淚盈眶,再看到其他公安將公社主任及其身後的民兵隊推開,希望頓時燃燒到了頂點,邁開步子跑進周光赫身後的屋裏。
公社主任臉色難看,“周隊長,我們都是為人民服務,不是站在對立麵的對手,這種家事,除了當事人,誰都理不清。”
周光赫沒有回應,轉身往屋裏走。
“周隊長!”公社主任追了上去,拉住他,小聲道:“李虎的妹夫,不好招惹,你沒必要趟這渾水。”
“我們公安的責任,就是要讓渾水清澈見底。”
周光赫背離公社主任,走向眼巴巴等待的知青。
公社主任怔愣看著周光赫,封寂已久的心髒,突然發熱了。
屋裏知青們七嘴八舌搶著控訴,說話。
看到周光赫等公安,就像是找到了情緒宣泄的出口,一股腦想把心裏埋藏著的怨氣與委屈,全都說出來,要個公道,要壞人伏法。
水琅聽得頭都大了,“拿些信紙寫下來,自己寫自己的親身經曆,有無證人證據,不是更快嗎?”
然後看向周光赫,“他們寫,你們還可以先去吃飯,反正也安全了。”
屋裏人都認為這是個好提議。
周光赫正在將筆記本一張一張撕下來,公社主任突然抱著一遝信紙走進來。
屋裏安靜一瞬。
公社主任將信紙發給了每個人,又每人發了一支鉛筆,“如實寫,不用有顧慮。”
周光赫看了一眼公社主任,沒有說話,轉身與同事一起進屋,繼續吃剩下的飯。
李華吃完了,帶人在外麵守著。
水琅好奇走過去逛了逛。
每個人寫的都很詳細,名字年齡,從什麽地方下鄉,過來幾年了,經曆了什麽事。
控訴的大多數都與騙婚,脅迫被賣二嫁有關,其他男知青,是被欺壓,被索賄要挾。
亂搞男女關係,已經可以讓村支書吃不了兜著走,但剛才看公社主任的態度,很有可能從中攪合,最後從輕處理。
但這些貪汙受賄,參與買賣人口,絕對會讓他牢底坐穿,甚至直接被槍斃。
突然,水琅腳步一頓,停在用火把開道的孕婦後麵,看到原籍地址與蔡珍兩個字,眉頭皺起,“你父親是蔡公沛?”
孕婦受驚,猛地抬頭,待仔細看清水琅的臉後,更是驚得說不出話,差點從板凳上摔下去。
幸虧水琅急忙伸手穩住她。
大肚子女知青看著水琅:“你!”
看她這樣,水琅眉頭皺地更緊,審視對方許久,“進來說。”
房間,也是公社小灶的包廂。
周光赫最後下來吃飯,此時其他公安都出去了,隻有他一人在吃冷飯。
“他?”
“是我丈夫。”
水琅關上房門,坐到孕婦對麵,開門見山道:“平安裏第一張房產證,是你父親發的,你父親發完,便被撤職,為什麽?”
前陣子一門心思撲在平安裏的資料裏,研究了一遍又一遍,關鍵人物,全部都存在腦海裏。
對於因盜竊國家資產的蔡公沛,更是把他相關的一切全都研究透徹,當時一無所獲,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他的女兒。
蔡珍被水琅的直接弄愣住,從來沒見過這麽直接的人。
要不是這張臉,任何人提到這件事,她都會直接調頭走人。
一杯茶水放在蔡珍麵前。
蔡珍感激看了一眼周光赫,端起來喝光,平複了緊張的情緒,才看向水琅,“我父親早已經戴罪去世,你……很少有人相信他,為什麽你會覺得當初有疑情?”
“很少?”水琅看著蔡珍,“這很少的人裏,是不是有我母親?”
蔡珍又是一震,“你,是不是你母親對你說了什麽?”
“她要是說了,我就不會來問你了。”
其實水琅根本就不知道平安裏還能跟母親扯上關係,都是因為蔡珍見了她,就跟看到故人一樣,才有所猜測。
“剛才發現你不但有勇氣,還有韌勁,想必不會願意一輩子待在這個地方,你知道平安裏的居民,因為當初第一張房產證,相關證據損毀,平安裏居民與政府各不讓步,如今房屋毀損,臭水漫地,居民苦不堪言,你和這些人的生活,應該都不是你父親願意看到的,我時間不多,明天就走了,你考慮清楚說不說。”
“……”
今晚事情太多,蔡珍還沒辦法一下子消化,但她懂得抓住機會,又喝了一杯茶水,沒考慮太久,就道:“當年,平安裏是在公私合營之前建設,它的前身是棚戶區,我父親主要負責棚戶改造,他將平安裏的改造建設交給了鄒賢實……”
“鄒賢實?”水琅驚訝打斷。
平安裏的相關資料裏,沒有一張是跟鄒賢實有關。
“就是鄒賢實,現在棚北區書記,那之後,也是他把我安排在這個地方。”蔡珍捧著肚子,眼裏出現恨意,“棚戶改造,資金不足,平安裏排在後麵,彼時的鄒賢實,即將成為肇嘉棉紡廠董事長的乘龍快婿……”
“你等等,乘龍快婿?鄒賢實?”
水琅更詫異了,“肇嘉棉紡廠董事長?肇嘉棉紡廠在公私合營之前就已經倒閉了,那個時候……鄒賢實第二個兒子都要出生了,他怎麽會又即將成了孫盟達的女婿?”
蔡珍抿了抿唇,“這事知道的人確實不多,是我父親臨終前提起來這件事,也正因為父親臨終前我與他談過話,才會淪落到這裏。”
水琅眉頭緊皺,點了點頭,“你繼續說。”
“鄒賢實為了政績,說動肇嘉董事長出這筆錢,但隻是暗地裏,明麵上是他說動了平安裏的居民為國家財政分憂,主動自己出錢蓋房,工程開始投建之後,私營企業與國有企業即將合營的風聲傳了出來,彼時大家都不懂公私合營是什麽意思,資本家嚇得夜裏做夢都在尿褲子……”
說到這裏,蔡珍看了一眼水琅, “你母親不同,雖然她後來同我父親背上了一樣的罪名,但我父親說過,她是真正的愛國主義者,當年抗美戰爭中,是首批捐獻飛機大炮的資本家,後來公私合營能夠完成,你母親的領軍作用,舉足輕重。”
水琅輕輕一笑,“你不用有所顧慮,繼續說。”
“公私合營風聲出來的同時,農民也將要從地主手下翻身,鄒賢實就是在明確風聲出來之前,突然多了一個原配,還有一個兒子,但是說辭很模糊,從來不主動說她們是誰,也不再提自己跟肇嘉董事長有關係,他一向是這樣的人,在人民幹部麵前說自己根正苗紅,在資本家麵前,又是吃喝享樂,另一套說辭。”
蔡珍說到這裏,沒忍住“呸”了一聲。
“那個時候,鄒賢實已經讓平安裏的居民把錢全部投入在房子裏,房子建成後,他卻一直不拿出保證的錢,拖了很久,接著就傳出肇嘉棉紡廠倒閉,肇嘉董事長孫盟達早在半年前突發病情去世,肇嘉千金孫澄也因意外車禍去世。”
“突然,意外?”
周光赫突然出聲。
水琅麵色深沉,這些水琅的記憶裏都沒有,是第一次聽說。
蔡珍緩緩點頭,“肇嘉倒閉之後,鄒賢實當然拿不出承諾給平安裏的錢,當初參與建設的居民,一鬧再鬧,鬧了很長時間,最後捅到了上麵,我父親知道了這件事,毅然將第一批房產證,發給了平安裏的居民,才平息這件事,但是,很快我父親就被撤職下放。”
水琅疑惑,“鄒賢實為什麽反而還青雲直上了?”
蔡珍看向水琅,“因為有你母親。”
水琅:?
“你說什麽?我母親會幫他?”
“公私合營開始,你母親以滬興木廠,說服永城米廠,盛祿毛紡廠,永嘉醫療用品廠,茂華印染廠,大信煙草公司,收購合並大大小小三百多家工廠,推動完成國家公私合營的政策,這其中,人民代表就是鄒賢實,他負責說服推動資本家配合政策合並,那期間除了他,沒人跟資本家真的有交情,當時我父親為了政策需要,主動承擔全部責任,公私合營完成後,鄒賢實又立了頭等功,成為三家工廠的公方代表。”
水琅眉頭擰得能夾死蒼蠅,“他之所以能成為人民代表,與資本家有交情,能成為政策中間人,難道是因為我母親救了他的原配李蘭瓊?”
“據說是這樣。”蔡珍點了點頭,“但我父親後來說,你母親與這幾家工廠的老板,都是真正的愛國主義者,即便沒有鄒賢實,他們也會配合政策,但當時風聲不一,資本家不知道政府的想法,政府也不清楚資本家的想法,鄒賢實想要戴罪立功,確實一心認真辦事,因為你母親與他原配妻子的關係,讓他有了這個機會做中間人。”
水琅冷笑著,“居然為他做了兩次青雲梯。”
蔡珍明白水琅在說什麽,眼露同情,“是的,十年後,公私合營轉向全民所有製,你母親與這幾家工廠老板,第一批被關押,再次讓他立了頭等功。”
“所以,他現在怕極了這幾家工廠還存活的人回去。”
水琅想起了平安裏的那一推。
突然,水琅抬頭看向周光赫,“我想申請去一趟紅河村,現在就去,找鄔善誠問清楚當初的救命之恩,我母親為什麽會救到李蘭瓊,他又是怎麽救的我母親。”
周光赫麵色微頓,隱隱有些笑意,但又覺得此時不該笑,點頭道:“他們還在寫,這裏有李華朱翔,我陪你一起去。”
去的路上,是水琅開車,他一看就已經疲勞過度了。
“砰!”
薑老太太罵罵咧咧打開大門後,一聽說找鄔善誠,問了一堆,水琅沒耐心搭理她,走進堂屋,敲了兩聲鄔善誠住的房間門,沒反應後,直接讓周光赫一腳踹開。
**的鄔善誠驚醒,從被子裏探頭看到水琅後,嚇得一哆嗦,顫抖著聲音:“慕晗?”
接著,立馬從**摔下來,抱頭叫道:“不是我的錯,不是我沒告訴你,是他們,都是他們! 你去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