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你配嗎?

水琅看了司機一眼, 移開視線,看著緩緩而來的公交車。

年輕司機:“?”

回頭看了看車裏的領導,再看了看水琅。

“您……不是水琅小姐?”

前麵說完話, 水琅還給了他一個眼神,這句問完, 連個餘光都沒收到。

年輕司機:“……”

“鄒先生, 是不是認錯了?”

鄒律對著滿臉疑惑的年輕司機輕輕揮了揮手,司機連忙退開。

“小姑娘, 不認識大哥了?”

水琅打了個哈欠,排在同誌們後邊, 等著上公交車。

鄒律臉色一頓, 連忙打開車門下車,快步攔住即將上車的水琅, “瓊姨也不記得了?”

水琅側過身, “記得。”

鄒律緊繃的鼻息微鬆, 露出笑容, “記得就好, 她很想你, 想見你。”

水琅點了點頭,就要踏上公交車。

“你……”鄒律直接擋在車門前, 左右看了看同誌們的眼神, 擰著眉頭道:“你沒聽見我說什麽?”

“聽見了, 想我,想見我。”水琅重複一遍, “我也想她, 想見她。”

鄒律眼裏出現與司機相同的疑惑, “那你為什麽還上車?”

水琅眼神像看傻子一樣, “我要去上班啊。”

鄒律:“……”

“我幫你跟房管局請半天假,今天上午去香樟園。”

“請假?”水琅疑惑問:“為什麽?”

鄒律額角跳動兩下, “剛才不是說了,瓊姨想你,想見你,你也想她,想見她?那你……”

“那我就得去見她?”水琅看著頓住的鄒律,“想一個人,想見一個人,不是想一想就行了嗎?”

鄒律:“?”

這是什麽邏輯,難道真的是三歲一代溝,六歲兩個代溝,就這麽大??

他暗自調整呼吸,微笑道:“想一個人,想見一個人,當然是要見到了才能行,怎麽能想想就行了?”

水琅一臉認真,“我在北大荒都是這樣的呀。”

鄒律無言了,頓住了。

總算明白這丫頭是什麽邏輯了。

她是在暗示,在北大荒十年,沒人去見過她,也沒人聯係她。

這是記恨上了。

鄒律打量著水琅,一時弄不清楚,究竟是聰明,還是傻。

但不可否認的是,一定對鄒家有感情。

想到這裏,鄒律眉頭鬆開,“好,那今天先不見,你坐我的車走,我送你去上班。”

水琅轉頭看著黑色轎車,再看了看擠滿人的公交車,以及窗口正不耐煩瞪著自己,但畏懼鄒律的售票員,調頭走了過去。

鄒律勾勾嘴角,跟在後麵。

等走到車前,看著愣站的水琅,在心裏一笑,到底算是在北大荒長大的,現在見了一輛汽車,就能愣成這樣,眼界世麵,不但不能跟滬城的高級幹部子弟比,興許連普通幹部子女都比不了了,“車門都不會開了?這樣開。”

水琅看著他將黑色轎車門打開,繞過他,坐了進去。

“十五分鍾之內,將我送到房管局門口。”

看著水琅坐在他剛才的位置上,姿態與生俱來的鬆弛,吩咐的如此自然,一派主人氣場……

鄒律扶著車門,突然覺得自己成了傭人!

那種千金大小姐上下車,哈巴著開門護頭的服務生!

水琅眉頭一皺,“可以關門了。”

“砰。”

鄒律看著自己的手,再看著緩緩搖上的車窗,裏麵消失的精致小臉,關上車門的手還空懸著,整個人愣住了。

“鄒先生?”

司機嚇得不敢呼吸,平時開車就夠不敢大喘氣的了,沒想到世界上還有比鄒先生還要有氣場的年輕人。

還是個小姑娘!

無數道目光投在身上,鄒律緩慢收回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站在原地思考,要不要重新打開門,讓水琅往裏挪一挪,在司機麵前挽回以往的麵子與地位,伸出手卻直接打開了副駕駛的門,坐了進去。

“嘶——”

司機倒吸一口冷氣。

鄒律聽到了,臉色更難看了,“還不走?”

車子開動起來,司機憋著氣,不敢發出呼吸的聲音,忍不住偷偷從後視鏡看了眼,後麵閉目養神的小姑娘,餘光再偷看副駕駛座上的領導,差點又倒吸一口氣。

開車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見鄒先生坐副駕駛!

即便鄒書記在,他也是坐在後座,絕不可能往前麵坐。

鄒先生說過,汽車,坐在後麵的才是主人,坐在前麵的都是馬夫。

馬夫·鄒律,陰沉著臉,看向窗外的後視鏡的,忍住罵一頓不斷偷看的司機的衝動。

沒辦法,他頭一次遇到有代溝的小姑娘,政途詭譎,旁人說他七竅玲瓏,口若懸河,這麽多年遇到啞言的情況,都沒早上這幾分鍾裏遇到的多。

他是真怕,一旦打開車門對水琅提出往裏坐的要求,會讓他在司機麵前更丟臉。

所以直接坐到副駕駛來,肯定已經是最能保全麵子與地位的決定了。

鄒律在心裏,如此,不斷,安慰自己。

汽車開到房管局門口,停了下來,好幾秒,後座的人沒反應。

司機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繞到右邊後車座,開門,舉手,護頭動作準備好。

水琅抬腳下車,理了理黑色外套下擺,對著司機微微點頭,“多謝。”

司機一愣,立馬搖頭如撥浪鼓,然後看著水琅走進房管局。

鄒律坐在副駕駛上,臉色難看至極,他呢?!

沒看到這還坐了個活人?

跟司機道謝,跟他連個招呼都不打?

不知道誰才是汽車的主人嗎?

鄒律開門,下車,甩門,坐進後座,不再收斂具有強烈壓迫感的氣場,看了一眼司機。

司機後脊頓時一涼,冷汗直接飆了出來,連忙關門,回到駕駛座,將車開走。

鄒律隔著車窗,看著房管局,緩緩吐出一口氣。

一定是今天來的匆忙,才落了下風。

-

“老周,雖然知道你們是不會參加的,但該傳達我們還是得來傳達,不能像以前一樣跳過你們。”

穿著嗶嘰人民裝,頭發花白的浦灣區房管局苟局長,一臉紅光坐在周局長辦公室。

“苟局長,這種事情,你還親自送來?”許副局長笑道:“太勞你大駕了呀,你派個秘書幹事跑跑腿好了呀。”

“哎~”苟局長擺擺手,指著桌子上的文件袋,“這個樣子事情,放到頭幾年,不要說派個秘書幹事跑腿,就是聲音都不會往你們這裏傳的呀,為啥,你複茂是上隻角,市中心,我們下隻角是沒辦法比的呀。”

水琅抱著文件等在門口,很想翻個白眼。

滬城上隻角,下隻角的鄙視鏈之爭,幾十年後,勁頭一點都沒減少,哪怕是滬城人已經移民到國外了,遇到同是滬城人,也要問下原來是哪個區,一旦一個是上隻角,一個是下隻角,氣氛都要立馬尷尬起來,雖然不會真的影響到日常相處,但關上門,進到自己屋裏廂,鄙視鏈之爭就立馬會出來了。

上隻角,是指南京東路,淮海中路為中心點擴散的幾個市中區,下隻角,就是這幾個市中區周圍往外的區。

不但有上隻角下隻角鄙視鏈之爭,上隻角幾個區之間也是明裏暗裏的爭,下隻角幾個區之間,自媒體論壇上,一旦有人點個火,那也是吵的不可開交。

聽著裏麵的動靜,水琅想,原來這都是傳下來的。

“玉蘭杯。”周局長接過文件,“老苟,麻煩你跑一趟了,如果複茂參加的話,我們再聯係。”

苟局長聽出來這是在趕客,一點也不生氣,“以前你們是不可能參加的,複茂再差,房子也不是我們能比的,現在不一樣,你們有個平安裏了,這首屆玉蘭杯,說不定我們真的可以一道競爭了,哎呀難得難得,我們居然能和複茂一起當對手。”

“何止複茂啊。”許副局長忍不住了,“全市房屋改革發展,每個區都要參加,到處都要舊改,旁邊幾個區一樣的。”

苟局長一愣,從座椅上坐了起來, “全要參加?不是隻有複茂嗎?為啥旁邊幾個區也來?那我們哪能比得過,老周,消息準確嗎?”

周局長冷哼一聲,“文件都沒看看清楚就跑過來,要吃中飯了,你趕緊回去好好看看。”

“真的?”苟局長拿起文件仔細看了看,“這上麵沒寫全市都要參加呀。”

“昨晚更新完善的玉蘭杯條例。”許副局長打開門,請人走,“肯定已經發到你辦公室了,複茂參不參加不要緊,上隻角幾個區全要參加,獎杯最終不知道落在哪家頭上。”

反正不會落在你們浦灣頭上!

苟局長聽懂了,著急忙慌拿起公文包,“我走了,老周,回見!”

等人風風火火走了,水琅踏進局長辦公室。

“玉蘭杯是什麽?”

“跟我們沒有關係的東西。”周局長看著水琅抱著一遝寫滿鋼筆字的文件,“這是什麽?”

“我做的規劃案,對平安裏的思想計劃,”水琅將這些天的思緒,全部都整理好,“這一疊,是平安裏每一戶居民詳細情況,與當前待解決的問題。”

周局長與許副局長同時驚訝看向水琅,又震驚看向旁邊一遝字跡不一的信紙。

“他們自己寫的?他們這麽容易就配合了?!”

“這才兩三天,就有進展了?!”

水琅點了點頭,“真假性還有待考量,但每一戶都寫了。”

周局長立馬拿起幾張,許副局長也衝過去拿了幾張看起來。

“寫的很詳細,很認真。”許副局長驚喜看著水琅,“你果然可以,不,是很行!太可以了!這才兩天,也不是,兩天就收上來了,說明你當天去,他們就願意配合你了?”

水琅笑了笑,“他們還是想解決當下困境,所以才願意配合。”

周局長聽完抬頭看著水琅,再拿起一頁寫滿鋼筆字的紙看了看,字字行雲流水,一句句都是心血,歎了口氣,“你實在是用心了。”

“是太用心了!”許副局長稱讚完,也歎了口氣,“可惜啊,上麵駁回了我們的資金申請,平安裏會難上加難。”

“平安裏除了違建,家庭矛盾,換房產生的矛盾,還有很重要的一個點。”水琅問出心中不解的地方,“很早以前,滬城所有房屋都歸為國有,市民手中的房產證,真正意義上算是房卡,為什麽平安裏有兩種產證存在?而且,兩種好像都受政府承認?”

“爛攤子,所以才說是個爛攤子,這個問題這麽多,一直在解決,一直就解決不清爽,問題層出不窮,跳了區就更亂了。”許副局長搖頭,“幾十年前的平安裏,建設初期究竟是怎麽談的,證據嚴重不足,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個情況,幾十年間,他們私自換房不知道多少次,會換的人都是衝著占便宜去的,結果落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幾百戶,越扯越亂。”

“歸根結底,裏麵的人,私心太重,所以不斷故意混淆,手段沒有下限,我們都是為人民服務,不可能與人民站在對立麵,才拖到現在這樣子的結果。”周局長眉頭緊皺,看到水琅,鬆了鬆,露出笑意,“你比我們這幾年都快,看來,不止是我們覺得有了希望,平安裏也覺得看到了希望。”

水琅眉頭一挑,還沒說話,就見到許副局長瘋狂點頭,眼裏藏滿了驕傲,“是這個樣子,他們能這麽配合,就是覺得看到了希望,相信你是能幫他們解決的難題的人,照目前進展下去,事情說不定真能順利解決了。”

“萬事開頭難,何況難了這麽多年了。”周局長笑著道:“你也不要過於著急,慢慢來,還有,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能再出上次那個樣子的事。”

問了等於沒問。

看來比想象中還要複雜。

水琅抱著一遝新的資料,順便帶走了玉蘭杯的詳細資料,離開局長辦公室。

“琅兒~”

迎麵一個老太太撲過來,熟悉的場景,水琅側身避開。

這次老太太也有經驗了,提前扶住門,即使沒人扶她,也沒有摔在地上。

水琅看著回來上班,但是處於被架空處境的渣父,“多大的人了,上班還要媽媽陪?”

頂著熱情笑臉的鄔善平,嘴角抽搐兩下,還沒張口,就被暴擊。

這個女兒,到底是長大了,有本事了。

鄔善平看著水琅,既欣慰又複雜。

要是這本事不對著他使,就好了。

那他肯定滿心都是欣慰!

“琅兒,我不是為了你爸來,我是為了你才來的。 ”老太太繞回水琅麵前,看著辦公室裏坐滿了人,心裏竊喜,上班的人,尤其在體麵單位上班的人,都講究麵子,水琅再怎麽氣她這個奶奶,再怎麽不願搭理她這個奶奶,當著這麽多同事的麵,也不會不顧名聲,不尊敬長輩。

尤其她今天是為了正當理由來,一片慈愛之心,水琅就更不會像以前一樣了,否則以後在單位一定會被人指指點點,抬不起頭來!

就是掐準了這一點,老太太才跟來單位,“琅兒,今天是你生日了,不知道你家住在哪裏,你也不請我去坐一坐,隻好來單位看你。”

“是,我們是為了你生日來的。”鄔善平揚起笑臉,“琅琅,爸爸祝你生日快樂。”

“哦。”水琅將資料放到桌子上,“禮物放下,人可以走了。”

老太太一僵。

鄔善平笑臉也跟著僵住。

辦公室裏的人,本來看到了鄔善平就在偷偷關注,一聽沒聲音了,全都轉過來看他。

鄔善平臉色頓時更僵了。

哪有禮物!

他一毛錢都沒有!

水琅疑惑抬頭,看著兩人,突然,歎了口氣,“好吧。”

這聲“好吧”,習以為常,意料之中……

鄔善平與老太太頓時覺得辦公室裏的人看著他們的眼神全變了,變得讓他們如芒刺背,如鯁在喉。

“都過生日了,一點東西都不買,空著手來,真有意思。”

“之前鄔琳琳生日的時候,我記得買了一身的新衣服,牛皮鞋都買了兩雙。”

“何止啊,我聽她炫耀說,我爸送了一輛自行車給我,讓我上下班用,自行車啊!”

“哪是她爸啊,滑稽死了,親女兒送去下鄉,把侄女留在城裏享福,現在過生日連條手絹都沒買。”

“剛才就說了,連水幹事住在哪裏都不知道,這哪裏是親人啊,狗屁長輩!”

老太太傻眼了。

她那話明明是想讓大家說水琅不孝順,不跟她親近,怎麽突然罵起她,成了她的不是了??

這不是她要的結果啊!

“不是,我是想買禮物的,但是不知道你穿什麽尺寸的的衣服,穿多大碼子的鞋……”

“還好意思說!”

“一般不想買,裝模作樣,假情假意的人,都會找這樣子的結果。”

“今天怕不是來打秋風的吧?”

才不是!!!

老太太老臉通紅,一是急的,急辦公室裏的人,想的老是跟她想要的不一樣,另一個是被接連戳中了心思。

“你們不要胡說八道!我最疼我們琅兒,我是她親奶奶!”

“鞋碼23厘米。”

水琅突然說話,老太太一愣,“什麽?”

“腰圍一尺八。”水琅看著老太太,“衣服顏色,買素一點的顏色,這個天氣買羊絨衫早晚當外套正好,幹部裝也可以給我做一件,皮鞋,再多也不嫌少,蛋糕要一隻,我在北大荒十年沒吃過奶油蛋糕了,聽說你們在城裏,一年至少要吃四個十寸奶油水果蛋糕,我不要那麽大,六寸就夠了。”

老太太之前的臉是羞急紅的,現在是被憋氣紅的。

氣自己為什麽要提起來尺碼。

還要蛋糕!

她哪有錢!

“錢不都被你拿走了?你自己不會買嗎!”

水琅低頭,又歎了口氣。

歎的習以為常,意料之中。

“真是狗屁長輩了!不是你自己先提的嗎!”

“就是,自己跑來單位說是為了生日,自己提的沒買是為了尺碼,現在又推到小姑娘身上去了。”

“老太婆精明的很,我早就說了她是裝模作樣。”

“剛才沒看出來,現在確定了,假模假式!”

“你們!”

老太太快要氣死了,這些辦公室裏的人一點助力都沒起到,反而盡拖她後腿!

水琅名聲還沒壞,她的名聲已經要臭了!

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鄔善平皺眉道:“媽,你拿二十塊錢給琅琅,讓她自己想買蛋糕買蛋糕,想買衣服買衣服。”

老太太瞪大眼睛:“二十!”

水琅也道:“二十?”

鄔善平看著水琅嘲諷的眼神,“五十!”

老太太拔高聲音:“五十?!”

水琅一挑眉頭,“五十?”

鄔善平一咬牙:“五十五!”

水琅:“……謝謝了。”

老太太捂著口袋,“哪有那麽多!”

她就搶到了六十,大兒子拿走了十塊,那雜種玩意下鄉,搶走了二十,工資總共就九十,這幾天吃飯買東西花掉了好幾塊,身上也就剩下五十五了!

可真會給!

一塊都不留給她!

鄔善平背過身小聲道:“是你要來的,說這是個機會,再說,這些年,你不是還存了那麽多的私房錢。”

“哪有私房錢。”

老太太在村裏的外號是貔貅,向來是隻進不出,頭一回讓她掏錢出來,脾肝肺腎都在抽抽地疼,但想到未來水琅手裏的巨額財產,又不得不掏出來,“琅兒,你看,奶奶是最疼你的了,你拿著想買啥買啥,心情好的時候可得再想想元燁,他還在牢裏受苦呢。”

水琅接過錢,塞進包裏,不再給他們眼神。

沒得到回答,老太太氣得咬牙,臉上的肉不斷抽搐。

小貔貅!

等人都走了,水琅才靠在椅背上,抬頭看著牆上的掛曆,1977年4月10號。

她和水琅除了年份不同,生日是一樣的。

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過過生日了。

想起以前,經常是正開著會,落筆簽日期的時候,看著紙上的數字,才想起來昨天,或者明天,後天是生日。

再然後,明天後天就又忙忘記了,即便是當天想起來了,等忙完,也可能是淩晨0點之後了。

來了這裏,生活雖然是慢節奏,但發生的事,一直讓她處於快節奏裏。

水琅看著桌子上的資料,想到早上的鄒律,鄒律背後的鄒家,以及,幾家工廠的老板,當年的謎團。

新的挑戰已經摁耐不住,主動上門了。

想著,水琅習慣性把生日拋到腦後,埋進平安裏的相關資料裏。

-

五點一下班,水琅以為還是要坐公交車回家,結果從窗戶看到周光赫已經在下麵了。

一身白襯衫,沒穿公安外套,深藍色褲腿筆直,由上而下看,身姿挺拔到不輸於旁邊的梧桐樹,他推著自行車,正跟一個女同誌,笑著講話。

很少見到他這麽笑,笑窩都隱隱浮現,得有多開心。

水琅眉頭一皺,轉身想下去,又頓住腳步。

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又不是真夫妻。

水琅盯著周光赫的笑,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對麵的女同誌,白皙,開朗,甜美。

挺般配。

“怎麽了?”

水琅轉頭,看著林厚彬,“什麽怎麽了?”

林厚彬趴在桌子上,眼神疑惑:“你為啥生氣?”

水琅:“……”

拿起包斜跨在身上走了。

林厚彬莫名奇妙推了推眼鏡。

他可沒惹她!

“水幹事,下班啦!”

水琅隨意點了點頭,忽然覺得不對,轉頭看過去。

——白皙,陽光,甜美。

女孩指著外麵的周光赫,“水幹事,原來他就是你老公啊!”

水琅:“?”

“我還以為他是我相親對象呢,高興得不得了,長得這麽俊,身材還又高又大!”女孩捂著嘴偷笑,“結果走過去一問,他說,我是來接我老婆下班,才知道我鬧了個大烏龍!”

水琅小跑著走出房管局,腰間的郵差包一顛一顛。

周光赫聽到動靜回頭,“怎麽了?今天有什麽高興的事?”

水琅:“……???”

她是這麽控製不住情緒的人嗎?!

“沒什麽,下班了,高興。”

周光赫也跟著笑了,搬起自行車調頭,“上來……”

“琅琅。”

突然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起。

水琅轉頭,看到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老了很多。

一刀切短發,黑發不見幾根,滿頭白發,藍布襯衣,黑布長褲,白襪,布鞋。

真實年齡應該比那頭白發要年輕二十歲。

乍一看,像是生產隊的勞動婦女,但勞動婦女不可能渾身是香,也不可能會有一輛黑色轎車,在旁邊候著她。

水琅看向周光赫,“你先回去。”

周光赫欲言又止,點了點頭,“你去什麽地方,等下我去接你?”

“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結束。”水琅搖了搖頭,“你在家等我行,我自己坐公交車回去。”

周光赫轉眼,審視著那名婦女,對方也在看著他。

水琅走過去之後,婦女衝他扯了扯嘴角,微微點了點頭。

香樟園,聯列式花園別墅,位於平安裏後麵第三條街道,同樣處於複茂與棚北交界處,得名於街口一棵百年香樟樹。

這條街住著的人,都是高級幹部。

鄒家別墅,剛好就是香樟樹探進綠枝的那處院子。

紅瓦,淡黃色外牆,寬闊平整的草地,切割一半,種上了蔬菜瓜果,像是生產隊的自留地。

但這地方,每天早晨供應肉蔬蛋奶,與梧桐裏弄家家戶戶想方設法在花壇裏種點蔬菜不同。

這片自留地,好聽點是不忘本,其實完全是為了興趣。

“這都是我種的。”

李蘭瓊幾次想握住水琅的手,都被拒絕,引著人往客廳走,“琅琅,奶油瓜子,早晨才炒好的,又香又脆,這些是糖果,三色核桃糖,桂花鬆子糖,酒心巧克力,還有這個,奶油咖啡糖……你母親最喜歡的糖。”

水琅隨手拿了一塊椰子糖剝了放進嘴裏,坐在油光水滑的皮質沙發上,看著別墅內景。

客廳為六角形,黑色複古落地窗,護牆板都是高級硬木製作,鹿角枝形大吊燈,與外麵的街道,整個香樟園氛圍協調,古雅靜謐。

造型精致的壁爐上方,有兩枚與主燈相配的枝藤纏繞銅製壁燈,壁爐僅僅是裝飾,沒有燃燒,現上麵擺著□□,五星紅旗。

壁爐雖棄用了,但這所房子裏有比壁爐更實用且高級的東西,熱水汀。

滬城裝得起熱水汀的本就沒幾戶,裝置了用不起而擱置的人也不少,這種暖氣是用煤去發熱,一旦用了就是一筆非常大的投入。

連熱水汀都有了,煤氣熱水器也就不奇怪了。

抽水馬桶,大浴缸,都是最基本設施。

滬牌電視機,收音機,香雪海冰箱,更是一應俱全。

“琳琳,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烤紅薯。”李蘭瓊站在開放式餐廳,從煤氣烤箱裏端出烤好的紅薯,“快來吃。”

水琅從鼻子裏發出笑聲,“就你一個人在家?”

“你鄒伯伯和鄒凱下班不回來,你大哥結婚了,住在外灘大樓裏,不常回來。”李蘭瓊忙著從廚房端著菜,一一擺在桌子上。

花鰱魚頭劈開,放了兩塊豆腐一起紅燒,清蒸一隻三黃雞,黃泥螺罐頭,一盤子烤紅薯,還有一瓶黃酒。

水琅坐在椅子上,“你還是一燒葷菜,就忘記燒素菜。”

李蘭瓊腳步微頓,雙眼濕潤,將一碗陽春白雪湯麵,放到水琅麵前,“現在連一聲瓊姨,都不願意叫我了?”

水琅抬頭,“你配嗎?”

李蘭瓊強忍著眼淚,“你怨我。”

水琅抓了一把奶油瓜子,磕著。

“應該,應該的。”李蘭瓊扶著桌子,坐在水琅旁邊,盯著她瞧,“琅琅也長大了,跟你媽媽一模一樣。”

水琅嗑瓜子的動作一頓,佯裝若無其事,嚼著瓜子仁,“我不如她。”

李蘭瓊見了,笑中帶淚,“你還小,現在的衣服也沒有那個時候時髦,你媽媽又是最時髦的,我印象最深的一套,就是她穿著紫貂皮鬥篷,黑絲絨旗袍,她的旗袍,長度一直是拖在高跟皮鞋的腳麵,走起路來,不知道抓住多少人的眼光,真是搖曳生姿,洋裝她也喜歡穿,兔毛拉絨衫,開司米大衣,回回出場,都戴著一顆大鑽戒,最小的也有三克拉戒指,別人穿旗袍戴珍珠,她穿旗袍,都是墜著一顆八克拉,十克拉的鑽石,獨一無…… ”

“鑽石呢?”

水琅打斷李蘭瓊越說越興奮的回憶。

“那些東西,都不知道是流落在信托商行,還是哪條河底了。”李蘭瓊歎了口氣,“以前當錢用,現在這些鑽石,黃金,寶石,古董字畫什麽的,都是追命的東西,擺在垃圾站裏,都沒人要。”

餐廳靜了大約五秒左右。

氣氛隱隱要陷入僵持。

“確實。”

水琅咬開瓜子,“現在有用的是鈔票和各類票券。”

“是的。”李蘭瓊遞了筷子給水琅,“明天是你生日,以前你的生日,都是要在洋房花園裏辦宴會,現在隻有瓊姨一個人幫你過了,你想要什麽禮物?”

“禮物就不用了。”

“用!怎麽不用,你媽不在,還有瓊姨,你說,想要啥。”

“也不缺啥,我想想。 ”水琅擰著眉,“倒還真有一個心願,是你剛才提起來我媽,我才想起來的。”

李蘭瓊笑著哭了,“你說,瓊姨就不怕你不說,你說了說明你還把我當親人,有什麽心願,隻要我能辦得到的,都幫你辦。”

“前段時間剛登記了洋房,你剛才提到了信托商行。”水琅將瓜子殼丟在骨碟裏,“以前洋房裏的那些家具擺件,好像都是我媽精挑細選,從國外運回來,當年應該是都丟到舊貨店,信托商行去了,我打算提前把那些重新買回來,到時候再一道放進原來的房間裏。”

“可以呀,這有啥難的。”李蘭瓊眼神慈愛看著水琅,“是不是錢不夠?瓊姨幫你辦,你說,差多少。”

“十萬八萬也不知道夠不夠。”

李蘭瓊:“……”

水琅又剝了一顆錫紙巧克力嚼著,像是陷入自己的回憶裏,“記不大清以前的價格了,你一直在滬城,知不知道大概價格?”

李蘭瓊明白這話意思,是讓她自己看著給。

十萬八萬已經拋出來了。

這是個界限?

李蘭瓊突然笑出聲,“孩子,你在北大荒工資多少錢一個月?”

“十塊,還是十五,具體不曉得,每個月都是交給隊長。”水琅將巧克力咽下去,“我沒拿過錢,反正曉得,錢交給隊長以後,有什麽都帶著我一起吃,沒有就一起餓肚子。”

怪不得。

荒山野嶺估計連個供銷社都得翻出山才能看到。

李蘭瓊笑道:“你這孩子,知道十萬八萬現在能買多少東西嗎?讓你從南京東路逛到淮海中路,逛上十年都花不完。”

水琅“哦”了一聲,“原來是這樣,我說呢,去過信托商行一趟,看上麵標的價格,還以為是件數。”

李蘭瓊哭笑不得,“傻丫頭,那就是價格。”

“我算算。”水琅數著手指頭,“那五萬塊差不多了吧?能不能把房子裏的東西都補齊?”

“兩萬塊就足夠了,哪裏用得著五萬塊,你是真不知道滬城的物價……”

“那你就補給我兩萬塊好了。”

李蘭瓊:“……”

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

水琅歎了口氣,“還好有你,我才有可能把我媽原來的家具補齊,這樣她的靈魂也可能得到安息了。”

聽到這話,李蘭瓊緩緩吐出長氣,眼神變得深沉,“孩子,我先拿一萬塊給你,等明早你鄒伯伯回來,再讓他到銀行去取一萬,你跟我來。”

水琅起身,跟在她後麵穿過走廊,走進一間主臥。

臥室裏的床,沒有鋪被子,光著竹編涼席,一條水紅色毛巾被疊得方正,擺在涼席上,看著就很冷,不像是這個季節的床鋪。

李蘭瓊推開主臥衛生間的門,裏麵比梧桐裏底樓朝南房間還要大,但裝飾的並不是衛生間,沒有浴缸,沒有抽水馬桶,牆邊擺著一排樟木箱子,右邊放著三個大保險櫃。

“錢放哪裏來著,我現在有點老年癡呆征兆了,琅琅,你幫我看看那幾個箱子裏有沒有。”

“我去?不好吧。”

“傻孩子,你就是自家人,又不是外人。”

水琅走到光麵不雕花的樟木箱子前,插銷銅鎖鬆開著,沒有上鎖,退後一步,“看著挺貴重的,還是你自己來找吧。”

李蘭瓊笑著走過來,“這有什麽貴重的,裏麵沒有錢,就是放垃圾站都沒人要的東西。”

箱子掀開,一片金光閃閃。

一根根金條排列整齊,是一根一兩的小黃魚,一兩重達31克。

給人造成強烈的心靈震撼。

“咦,不在這。”

第二個箱子掀開,又是一片金光閃閃,一個個金元寶排列地整整齊齊,每一個看上去都沉甸甸,不是十兩,二十兩,是最大的五十兩一顆的大元寶。

衛生間窗戶緊閉,裁剪好的提花床單遮擋住光線,昏暗的衛生間裏,即使沒開燈,兩箱黃金熠熠生輝,閃耀著讓人打從心底覺得亮堂,亮堂至眩暈的金芒,財富的氣息,讓人呼吸緊促,心馳神往。

水琅擋住眼睛,“閃到我了。”

笑聲再次響起,因為空間小了,顯得聲音格外的大,直往人耳縫裏鑽,鑽的人頭皮發涼。

“你這孩子,哪有這麽誇張。”李蘭瓊移開盯著水琅的目光,走到旁邊保險櫃前,“那應該是放在這裏了。”

“這些東西不是抓到就要吃不了兜著走嗎?”水琅好奇看著黃金,“為什麽還敢放在家裏?”

李蘭瓊打開保險櫃,一遝一遝地拿出來一萬塊,裏麵也不剩下多少了,拿起一麵鏡子,盯著反射在鏡子裏的水琅的臉,“這裏安全,一般人不會知道,不擔心。”

“可惜。”水琅拿起一個金元寶放在手裏掂了掂,“不能當錢用了,黃金被紙幣硬幣徹底取代,這些都被淘汰了。”

笑聲再次響起,保險櫃被關上,李蘭瓊從旁邊抽了兩個牛皮紙袋,將一遝一遝大團結,全部裝進去,裝滿了兩袋子,遞給水琅,“我們都是被淘汰的人,你們年輕人說的話聽都聽不懂,不過,講得也是有道理的,現在這些紙幣才是寶貝,拿著,出去吃飯。”

水琅把一碗陽春麵吃了一半。

“我想到要什麽生日禮物了!”

正在剝烤紅薯皮的李蘭瓊身體一僵,緩慢轉頭,“你剛不是……”

“這是心願,不是禮物。”水琅放下筷子,不好意思一笑,“瓊姨,我是不是不應該再要禮物了?”

“不……不,你說,你可以說。”李蘭瓊聽到這聲瓊姨,眼裏出現驚喜,“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汽車!”

李蘭瓊:“……”

“寶馬鬥篷汽車好像蠻好。”

水琅單手撐住下巴,“聽說小奧斯汀跟人合並,不生產原來那樣的小車了,幸好我不喜歡,以前放在汽車房裏,我媽也不怎麽開,要不然雪佛蘭?我媽以前送給鄒伯伯開的那輛就很不錯。”

“叮鐺——”

白瓷調羹撞在盤子上,不斷打著轉。

李蘭瓊咽了咽口水,“孩子,那不是送,就隻是那幾天,借給你鄒伯伯開一下,後來就還回去了,你忘了嗎?”

“是嗎?”水琅敲了敲腦袋,“以前的事,我記得不多,都不敢回想,一想,就想起大馬路上出現的屍體。”

“那快別想了。”李蘭瓊將剝好的烤紅薯放在水琅的盤子裏,“那具屍體,嚇得你進醫院躺了半個月,自打那以後,你膽子就小了,現在好不容易正常了,以前的事,都不要去硬想了,快吃。”

“那我就買寶馬敞篷,瓊姨,可以嗎?”

“……”

李蘭瓊看著水琅期盼發亮的眼睛,“琅琅,現在的汽車不像以前,想買啥就買啥,現在的公車,私人不能夠購買。”

水琅失望:“那算了。”

李蘭瓊剛鬆一口氣。

水琅指著外麵的黑色汽車,“我就要那輛舊車好了。”

說完,不等李蘭瓊說話,水琅就擰起眉頭,“這個要求很過分嗎?我五歲的時候,我媽就送了我小奧斯汀,瓊姨,你不是說,我媽不在了,還有你嗎?難道我二十五歲禮物,還不如五歲?”

“……不過分。”

李蘭瓊眼看著水琅不耐煩了,好不容易把人請過來,哄了這麽久,花出去一萬塊錢,終於肯叫了一聲瓊姨,不想前功盡棄。

但是汽車,實在是一個大難題!

李蘭瓊急得兩隻手握成拳,突然,想到水琅下鄉時候才十五歲不到,在此之前,汽車早就被沒收了,去北大荒十年,估計隻見過拖拉機,更不可能會開車。

這是試探!

這是在試探她,試探鄒家的誠意。

就像小孩子一樣,試探你到底在不在乎我,到底對我還有沒有感情。

沒錯,是這樣!

李蘭瓊心髒狂跳,慶幸自己想到了,否則真的會前功盡棄,“好好,就這輛,小王,把汽車鑰匙拿過來。”

早上見過的年輕司機,將汽車鑰匙放在桌子上。

水琅抱起兩大牛皮紙袋鈔票,接過鑰匙,“車子不會沒油吧?”

“怎麽會。”李蘭瓊聽她這麽問,心底就更確定了,起身跟著水琅往花園外麵走,“下午去接你,小王剛加滿的汽油,你上去看看。”

為了證明對水琅的在乎,李蘭瓊很熱情,主動讓小王介紹這汽車與以前汽車有什麽不同,還催促著水琅坐進去。

水琅坐在駕駛座上左摸摸,右摸摸,一看就不像是開車的人,倒像是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子,欣賞著自己的禮物。

“開心了?”李蘭瓊笑著關上駕駛座的門,“小王,你坐到副駕駛,教琅琅怎麽開。”

這已經夠熱情了,夠主動了吧?

不但領著走出來,領著上車,還領著人坐到駕駛座,更直接讓小王去教她開車。

沒有一丁點舍不得。

這下水琅該放下心裏芥蒂了。

等她玩夠了,從車上下來。

接下來隻要……

“嗡轟——”

發動機轟鳴聲突然響起,黑色汽車排出一道尾煙氣的瞬間,飛速奔馳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