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日記本

滕怡靜約了搬家公司的人,接到電話後,她匆匆和唐秋水告別,先回了小區。

夜色如潮水漲起。

唐秋水在外麵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一路踢著一個壓扁了的易拉罐,走走停停,哐哐當當,心跟著空罐在流浪。

途中,她停下來給唐燃打了個電話,問他和冷月是否還好。同樣是相戀七年,她有點怕他們的感情和滕怡靜一樣,無疾而終。

唐燃不知道他這妹妹突如其來的傷感是怎麽回事,笑了一下,讓她放心:“我已經準備求婚了,隻要她點頭,隨時去領證。”

“那就好。”唐秋水舒了一口氣。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八點,一進門,唐秋水無語至極。

她其中一個合租室友,男的,又雙叒叕不穿上衣在客廳走來走去。

這情況唐秋水遇到好幾次了,每次都是翻個白眼忍過去,但今天她心情不太好,不想再慣著他,直接開口噴:“喂,這是你自己家嗎,整天赤身**地在這瞎晃,你到底有沒有公德心?”

像這樣的陌生人合租,除了公共區域共用,室友之間基本都不會有什麽其他的交集。男人似乎沒想到唐秋水會突然出聲,他呆著“額”了聲。

“額什麽額,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身材,怎麽好意思就這麽跑出來的。”唐秋水看著他這副不檢點的死樣就生氣,又想起他做的一些事情,攥緊拳頭繼續噴,“不穿衣服就算了,還把熱水器的溫度調那麽低,40度,你是想凍死誰?”

這輩子沒這麽英勇過,唐秋水對此刻的自己肅然起敬。

反應過來之後,男人也不甘示弱,反問回去:“那你調到50度就正常了?你看看現在幾月份了大姐。”

“……”

兩個人互不相讓地對線了好幾個回合。唐秋水好歹先前是辯論隊選手,加上她本就占理,吵架一點不帶怕的。最後是男人自知理虧,回房間穿好衣服走出來,保證以後不會再光著身子出臥室。

唐秋水暗歎一聲:還是得發瘋才能解決問題。

在熱水器的問題上,經過協商,二人決定各退一步,折中,水溫調到了45度。

回到房間,唐秋水先是托著腮,茫然地在書桌前坐了會。理清思緒後,她從包裏掏出了電腦。

北山公園。

崇城十大公園之首,在H大研究生校區對麵。

這個點,正是遊客最多的時候。有成群結隊跳廣場舞的叔叔阿姨,有從外麵實習歸來的H大的學生,也有手牽著手散步消食的三口之家。

不過最熱鬧的地方,當屬一間涼亭。

涼亭裏安著月光燈,燈下有兩個人正在下象棋。一個年紀輕輕,一個年紀稍大,周圍擠滿了觀棋不語的看客。

二人戰況正酣,目前看來,是年長的那個棋高一籌。

梁渠也在公園裏,他身著一套黑色的運動衫,穿行在一條人少的小道上,手上有一條牽引繩。

他在遛狗。

梁渠住的地方離北山公園很近,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到公園裏遛狗。

今天的棒棒精力格外充沛,撒腿跑了好長時間都不累。溜的時間差不多了,梁渠手上施了些力道,示意棒棒停下來。

棒棒是梁渠領養的一隻比熊。它全身毛茸茸的,像團圓卜隆冬的雪球。性格也很乖,很親人。但有個問題是,它在兩歲以前都不會開口叫。梁渠帶著它去看醫生,醫生說身體健康,隻是晚慧而已。需要主人多一點耐心,多一點引導,時間到了它自然會開竅。

某一天,梁渠下班回來後,棒棒突然跑到他腳邊無比清脆地“汪”了一下。聽到那一聲和別的小狗並無差別的輕吠,當時疲憊了一整天的梁渠感動得快落淚,蹲下來揉著它的腦袋說了很多遍“棒棒好棒”。

對棒棒都能如此,為什麽那天在辦公室會對唐秋水會發那麽大的火呢?

想到這,梁渠半蹲下來拍了拍棒棒的腦袋。棒棒馬上立起兩隻後腿,跳上來親昵地蹭他。

看著它那雙又黑又亮、毫無塵雜的眼睛,梁渠心一動,不由低聲問了句:“我是不是對她太凶了?”

“我應該好好和她說才是。”其實那天唐秋水走出他辦公室沒多久,梁渠就冷靜下來了。後來他深刻反省了一番,又忍不住替自己申辯,“她是第一次做實習律師,那我不也是頭一回帶實習律師嗎。”

“平時不聲不響地什麽也不說,就知道坐在工位上埋頭敲字,那我怎麽知道她都在想什麽。把她的名字加在委托書上,我以為這麽做她會開心,結果她給我整這一出……”

複盤的時候總是清醒的,可爭吵當時很難控製情緒,急了就會說重話。

現在的情況是,兩個人路數一致,都挺倔,誰也不願意先低頭,各自行使著手上的先履行抗辯權——

你不說,我也不說,我要你先說。

一直這麽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要不,我先找她說?”梁渠不太確定地看著棒棒。

棒棒貌似真的能聽到他心裏的想法,汪汪叫了兩聲。

梁渠當機立斷,單手把狗抱起來,走到旁邊的長凳上坐下。

他正想去微信裏麵編輯消息,手機裏先跳出來一條短信提醒:實習人員唐秋水剛剛上傳了這周的實習周記,請您及時查閱、點評。

梁渠有預感,他想說的、想聽的話,這篇實習周記裏都會有。

梁渠點進律協官網,打開了這篇實習周記。

「這一周,七天,每天的天氣都很差。

心情不好卻不是因為遇上陰雨天,是因為身邊發生了太多事情,樁樁件件都被我搞砸。

我左右搖擺,立場不明,還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沒做錯。

一場中期筆試打得很多人措手不及,我卻滿分通過了。說這個並非在炫耀,我得感謝這隻是一場筆試,否則我的成績肯定不及格。因為盡管我背了很多法條,但其中的知識點完全沒有掌握。

被發現後,有個人站出來指著我的鼻ᴊsɢ子把我狠狠罵了一頓。被罵當時我覺得好生氣,氣到不由自主地說出一些不理智的話來。等我冷靜下來之後,怒意亦未消半分。

但我心裏很清楚,我生氣不是因為這個人說得不對。恰恰相反,而是因為他說得都對。我隻是恥於承認我做錯了,沒人願意自證有罪。

當我看到更多,了解更深之後,才終於肯坦誠。我愧對自己,愧對手上這本實習證,也愧對現階段的我還隻能參照適用的律師法。

哦說到法,有一點我不能認同他。他說“法律是屬於少數人的東西”,這話說得不對,因為——

當法律還不能稱之為法律,僅僅是個草案的時候,就知道豎起耳朵聽取來往各路行人的意見。不論來人是男是女,是貧是富,是清潔工還是大學者,它都笑臉相迎。

它謙遜而不傲慢,公正而不偏袒,普遍適用而非少數人私有。

從製定到公布,它一直坦坦****地麵對生活在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每個人都可以以它作武器,為爭取自己的權利而鬥爭。

滕怡靜是個例,但又不完全是。我相信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個滕怡靜。明知蚍蜉撼樹,明知輸多贏少,明知不可為也偏要去為。

正是因為有他們,熱血無畏地站在了這一方法庭之上,把那些深刻的問題、尖銳的矛盾統統亮出來,讓更多的人聽到看到,去關注去思考。

漸漸地,站出來的人越來越多,發出的聲音越來越響,個體變成群體,少數變成多數。這樣,我們國家的立法才有機會變得更加完善。

我欽佩他們,羨慕他們,渴望加入和成為他們。但是學法知法崇法用法的我,反倒缺乏這樣的勇氣。

我想錯了,我以為隻要有本律師證,拿張委托書,就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台前。

原來不是,我們一直都隻是在幕後。

滕怡靜他們,才是舞台上真正的主角。」

北山公園裏,燈昧如星,樹影若藻。

不遠處,坐在涼亭裏對弈的兩人,原本處於劣勢的一方突然冒進走了一步險棋,對手被反將一軍,局麵瞬間逆轉了。一旁觀者無不對這一妙手拍案叫絕。

梁渠一字不落地讀完了這篇周記,輕輕摸了摸懷裏棒棒的腦袋,勾起唇角:“唐燃果然沒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