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操勞過度

次日休沐。

顧嶠一晚上沒睡,將書桌上的折子都給清了個幹淨,一早也沒閑著,直接讓人備了馬車去丞相府。

才剛剛到辰時,顧嶠不擔心商琅人不在,到了相府門口,擺了擺手,沒讓人進去通傳,自己下了馬車直接順著爛熟於心的路走了進去。

商琅這丞相府並非是拜相之後才建起來的,顧嶠本是想要給人建一座更加富麗的宅邸,卻被人給拒絕了,最後隻是在原先的宅子的基礎上又修繕了一番。

商琅出身寒門,又是兩袖清風的,在這寸土寸金的京都想要購置一座挨著皇宮的宅邸自然是極難的,就是原先這座小宅子,都是顧嶠在先前剛登基的時候,拿著擔心商琅遇到危險的理由勸他,這才讓人接受了這座宅邸。

四年時間已經足夠顧嶠將這宅子摸清摸透,加上商琅又不是個喜歡折騰得性子,眼下顧嶠就算是閉著眼也能知道這其中的一花一草被放在何處。

雖然說在外麵沒讓人通傳,但是進了府中,好多下人都瞧見了他,顧嶠不指望他們全都不作聲,果不其然,還沒等他繞過書房,商琅就已經穿好了衣裳出來迎他。

商相整日整日穿的都是素淨的白衣,甚至連個繡紋都少見,除了上朝的時候,顧嶠在他身上看不見半點其他的顏色。

商琅這張臉襯著,自然是穿什麽都好看的,但是人本來就因為身子弱臉色有些發白,一穿白衣,更是半分血色也見不到了。

脆得顧嶠總覺得這人下一瞬就會隨風逝去。

“陛下如何來了?”商琅沒在意帝王心中在胡思亂想什麽,隻溫聲開口問。

顧嶠早在登基的時候就免了商琅的禮數,到這個時候竟然有些可惜,覺得這般他就沒有靠著扶人起來順勢觸碰的機會了。

不過帝王一諾,若他突然讓商琅行禮,按商相那玲瓏心思,必然會多想。

“朕今日無事,想讓商相陪朕出去走走。”顧嶠道。

商琅一怔:“陛下是要……微服?”

顧嶠:“……”

“是。”他咬著牙應下。

商琅給了他這個理由,若是他說隻是想要跟人一起出去逛逛,估計丞相大人能夠義正言辭地拒絕他,還能順便勸誡他回去好好勤政。

誰知道他這麽一說,商琅卻蹙起了眉:“陛下可是得知了何事?”

這話問得含糊,顧嶠本來就有心事,聽他這麽一說,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來了昨夜那本奏折,但是眼下不是個直接跟商琅對峙的好時候,無論是坐實了還是一場誤會,對他們之間的關係都沒有好處。

於是顧嶠也是含糊地應:“算不上,隻是突然想起,出去逛上一逛罷了。”

“陛下,”商琅又喚了他一聲,聲音還是溫溫和和的,但顧嶠莫名地從其中聽出些不容置喙來,“若今日無要事,陛下不若多歇息一陣子,莫要操勞過度。”

顧嶠聽到他這話,想起自己昨夜沒睡,莫名有些心虛,下意識摸了下自己的臉。

商琅無奈提醒:“您的臉色已經快要比臣還差了。”

顧嶠又看了眼商琅,沉默不言。

丞相大人見他這般,適時給人遞了台階:“若是陛下不怕委屈,歇在臣府上亦可。”

顧嶠眸子驟然一亮。

商琅會主動邀請他,這可太難得了。

哪怕知道丞相大人是因為看到他這般憔悴心中不忍,但是能有這樣的結果,對於顧嶠此行,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自然是直接答應下來,顧嶠忍著沒讓自己喜形於色,在與商琅同行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

作為主人,商琅自然不可能讓顧嶠這個皇帝睡到廂房去,在顧嶠點頭之後商琅直接吩咐了人去收拾自己所居的正房,隻不過時間太短,顧嶠一進去就聞到撲麵而來的藥味。

商琅平日身上也有淺淡的藥味,但是為了麵聖都會另作熏香。沉香的味道和那藥味纏在一起,顧嶠說不來,但是一直都很喜歡。

而眼下濃重的藥味一下子衝淡了所有的熏香,顧嶠長睫輕顫了一下,總覺得商琅似乎比自己所想的還要病弱。

難怪從來沒讓他進過他的寢屋。

這病是商琅在入京之前就有了的。

隻是雖說人是寒門,顧嶠卻查不到關於他曾經的多少信息。

太孤獨了,以至於連個了解他的鄰裏都尋不到。

顧嶠曾讓人去商琅的故鄉查探過,他那昳麗容色擺在那裏,又有如此才學,合該是個讓別人見之不忘的人物——事實也的確如此,他們很快就問到了見過他的人,那些人對他的了解卻並不多。

誰都不知道這樣一個長相出眾天賦也出眾的少年是從何處來的,第一次被人注意到,就已經是在鄉中的童生試上了。

之後也是,隻有考試和放榜的時候他們能看得見這長得過分漂亮的小少年,對於他家住何方半點也不知曉,就連名字都是從榜上得知的。

“簡直就像天上下來渡劫的文曲星。”那個人最後是這般說的。

顧嶠知道這個消息的之後,一段時間裏都懷疑過商琅的身世。

若非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世上不可能有那些神啊仙的,或許會與那些人有同樣的想法。

畢竟商相實在是……不同於常人。

包括這病。

十多年過去,到現在顧嶠都不知道商琅究竟是什麽樣的病。

他甚至都讓人取過他熬過的藥渣子,但是商琅喝的藥似乎很亂,太醫院商討了半天也沒商討明白這到底是什麽一場大病,能讓人喝上十年的藥還是這副模樣。

明明他們從那藥方當中能猜出來的東西,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毛病。

顧嶠身上也帶著帝王家的那種近乎恐怖的控製欲,一旦發現了什麽超乎他掌控的東西就一定要一查到底,當年為了商琅的事情不知道暗中派人跑了多少地方,一無所獲。

到現在,他已經放棄了再做探尋,隻求這個人能好好地待在他身邊,如此,他也不多強求了。

但是今日到了這屋子當中,顧嶠顧不上去思索為什麽商琅會突然鬆口,還是主動地邀他前來,滿腦子都是那橫衝直撞的濃烈藥味。

這樣……哪怕人就好好地站在自己身邊,他也會懷疑商琅是不是病入膏肓。

於是他猛地拽住了商琅的衣角。

見人偏過頭來看他,顧嶠穩住心神,盡量平靜地問:“商相平日裏,究竟要喝上多少藥?”

“陛下不是知曉嗎?”商琅指的是他一到冬日就將他給接到皇宮裏的事情。

一日三頓的藥,顧嶠不是知道嗎?

那怎麽一樣?

哪怕是親眼看著他喝藥,顧嶠也沒有聞見過這麽濃鬱的藥味。

他不相信那點沉香,還有宮中的其他香料,能夠徹底將那些藥味給中和掉。

“朕不相信。”於是他道。

隻是下一瞬就後悔了。

眼前那雙一直都瀲灩生輝的桃花眼裏像是有一片琉璃碎裂,商琅的神色肉眼可見地哀落下來——為君王的不信任。

顧嶠一瞬間慌了,幹巴巴地解釋:“朕不是那個意思。”

商琅抿著唇沒有說話,引著他到了床前,這才開口:“臣知道。陛下精神不濟,還是早些歇息。”

說罷,他甚至還命人點了一支安神香,沒再逗留,朝著顧嶠一拱手便退下了。

顧嶠沒下床,眼睜睜地看著人繞過屏風消失在他視線裏,恨恨地錘了一下床板。

這還讓他怎麽睡得著!

顧嶠還是睡著了。

商琅不知道是點了什麽樣的安神香——甚至顧嶠都懷疑這是不是什麽迷香——他剛躺下沒多久就在藥味當中睡沉了,安甜無夢,等到再醒過來的時候,外麵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他在商琅的榻上睡了整整一個白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等他醒過來的時候,覺得屋子裏的藥味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沉香味。

一醒過來就覺得腹中空饑,顧嶠現在的意識還不甚清醒,恍恍惚惚地覺得若非是餓的,他搞不好能直接在商琅榻上躺一天。如果到了夜裏丞相大人會因為舍不得叫醒他趕客而與他同榻而眠,那就更好了——

顧嶠不自覺地想遠,就聽見門外起了聲響。

有人輕手輕腳地推開門走進來,那沉穩的腳步聲對於顧嶠來說已經熟得不能再熟,必然是商琅。

隻不過眼下沒有點燭,屋子裏是一片漆黑,顧嶠看著人繞屏風來,露出一個模糊的身影,卻看不見他的臉。

便喊,聲音還帶著初醒的啞:“先生。”

不知道是不是顧嶠的錯覺,那身影似乎是僵了一下,稍後才應聲:“陛下醒了。”

“嗯,”借著夜色,顧嶠絲毫不掩藏自己的心思,一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是什麽時辰了?”

“戌時了,陛下可要用晚膳?”商琅自然而然地接話來,聽不出什麽異樣。

顧嶠勾了下唇角:“好。”

然後他直接伸出胳膊,在黑暗中精準地抓住商琅垂在身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