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南柯一夢

最後是顧嶠先商琅一步進了屋子,不過並沒有睡過去,裝模作樣地熄了燭火,然後屏息候在門邊。

寒夜寂寂,顧嶠在這一片沉寂裏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還有商琅的腳步聲。

丞相大人真的像是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想要散一散心,連步伐都是輕緩的。

閑庭信步。

顧嶠隔著一扇門靜靜地聽著那邊的聲音,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才聽見了商琅走回寢殿闔上門的聲音。

顧嶠這才鬆了心神,躺回榻上。

或許是因為太過於乏累了,他也顧不上沐浴還是如何,就這麽和衣睡過去,次日一早發現捂了一身的汗。

顧嶠夜間一旦睡熟了便會睡得很沉,更別說昨夜還做了些跟商琅有關係的夢。

身上被汗浸濕了一片,黏糊糊的,顧嶠按了按眉心,坐起來之後緩了緩,等到身上的汗消下去一些之後,喊來宮侍備水沐浴。

早朝也自然而然的因為這件事推遲,顧嶠自己倒是沒什麽感覺,卻在一身中衣走出來看到已經穿戴好官服候在殿中的丞相大人的時候生出來點莫名的心虛情緒。

像丞相大人這般一絲不苟的人,會不會因為他這樣為私事而誤了朝會生氣?

顧嶠不知道。

登基的這四年裏,顧嶠一直都在做一個兢兢業業宵衣旰食的君王,鮮少像今日這樣任性地推遲早朝。

為數不多的幾次也是因為身體不舒服或者是別的突發事件,像這樣因為一早上要沐浴而推遲了朝會,絕對是破天荒的一次。

不過真要說起來,還能怪到丞相大人身上。

哪怕商琅隻是在夢裏擾了他心神。

顧嶠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商琅的神色,瞧著還算平和,也不曾蹙著眉,應當是沒生什麽氣,便道:“丞相且先等朕一會兒。”

商琅沒有說話,隻輕輕頷首,與少年帝王對視了一眼,隨後又垂下了眸子。

顧嶠沒有把他這樣細微的動作給放在心上,轉過去,喊來宮侍更衣。

龍袍繁複難穿,幾個宮人同顧嶠折騰了有一會兒,這才穿戴整齊。顧嶠戴上那頂垂著琉珠的帝王冠冕,走出來看向商琅,主動朝著人伸出手。

往日商琅宿在宮中的時候,顧嶠也不曾這般。

兩個人隻會是穿戴整齊之後再相見,然後同去朝會,期間不會有半點的肢體接觸。

這一次?

商琅抬眼看向他,那雙溫潤的桃花眼裏竟還顯出了些懵懂茫然的情緒,看得顧嶠心尖一顫。

丞相大人最後不明所以地伸出了手,輕輕地搭了上去。

少年帝王的呼吸一滯,心裏驟然開了花,頃刻間蔓延開,成了一片錦簇。

他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突發奇想,全是因著昨夜那一場夢。

在他夢裏,是商琅一身大紅的嫁衣——哪怕是男子樣式,也還是罩了蓋頭——將手搭到了他的手上來。

兩人在夢裏,經曆了一場顧嶠在清醒的時候想都不敢想的婚禮。

呼吸,氣味,肢體交纏。

直到沐浴過後他才徹底冷靜下來。

不過現在商琅這一伸手,他又有些受不了了。

猛地回過神來,努力將自己紊亂的呼吸給壓下來,顧嶠腕上一用力,將商琅給拉了起來。

丞相大人難得安安分分地由著他牽,但顧嶠小心翼翼地,還是不敢過多冒犯,隻是拽著他一節細白指尖。

骨節分明,帶著些涼意。

明明商琅一直待在屋子裏,明明顧嶠方才還浸了冷水,商琅的指尖就是要比他涼上許多。

顧嶠終究還是默默地握得緊了些。

今早他耽擱了一些時間,但是也沒耽誤到商琅這邊,人已經吃過了東西喝過了藥,身上那股清苦的藥味還不曾散,將沉香給掩得嚴嚴實實。

商相平日除了看著清瘦一些,與“病”“弱”二字半點關係也無,顧嶠難免會去懷疑,商琅是不是在作偽。

甚至說,哪怕這藥能裝出來,商琅身上的寒涼卻也是藏不住的。

久病之人,便會身體虛寒。

顧嶠一邊想著,一邊當著所有宮人的麵,坦坦****地將人帶上了禦輦。

無人敢看,也無人敢嚼舌。

這在顧嶠的眼裏,也算是他當了皇帝能感受到的為數不多的好處了。

兩個人上了輦,顧嶠還以為會像先前那樣沉默一路,卻沒想到商琅開了口。

哪怕開口說的話並非是顧嶠想要聽的:“陛下今日,是如何誤了朝會?”

商琅隻是知道了推遲,也知道了帝王去沐浴,對其中原因卻並不了解。

而且在丞相大人眼裏,顧嶠實在不像是那種為了一己私利就耽誤正事的人——那等昏君做派不該出現在他身上。

這是顧嶠所想的,商琅的心理。

不知道是羞的還是難堪,在人話音落下的時候,顧嶠就察覺到一團火從脖頸一直燒到耳根去,火燎燎的。

落在商相眼裏,就是少年帝王在冠冕之下清晰露出來的那些為數不多的皮膚,盡數泛上了或粉或紅的色彩。

商琅眸色微沉,然而還是頗有耐心地等著顧嶠自己開口說話。

“無事,昨夜地龍燒得旺了些,今早有些發汗,便去沐浴了一番,這才稍誤了些時辰。”顧嶠避開那一場旖旎的夢境,搬來還沒有被他給撤去的地龍,稍作修飾開了口。

其實也沒有耽誤太長的時間。顧嶠向來起得早,往日也基本上是會提前一刻鍾左右到殿上去,眼下不過是多了個沐浴的時間,若是他半句話也不說,朝臣也等不上太久,更不至於為了這點事情就對君王如何不滿。

顧嶠的那一句推遲,更多還是說給商琅聽的。

眼下解釋了緣由,丞相大人反倒是輕蹙起了眉,一看就是不相信事情會是如此的簡單。

說不定下一步就要說出點彼此之間不信任的話來了。

顧嶠心裏想著,果不其然,聽見商琅開口:“陛下若是身體抱恙,不必在臣麵前強撐。”

“朕當真無事,”顧嶠無奈開口,然後去拉他的衣袖,轉移了話題,“倒是先生,昨夜睡得那般晚,今早可有什麽不適?”

“若是需要歇息,便留在殿中。傅翎不想現在就讓人知道他回京的消息,今日朝上也應當沒有什麽要事,不必先生憂心。”

“久病自成醫,”商琅沒被他給糊弄過去,將衣袖從帝王手裏拽出去,頗為冷靜地對上少年驟然變得委屈的眸子,道,“臣若身體有恙,從不曾瞞著陛下,但是今日陛下明明是在瞞著臣。”

丞相大人低垂著眼,分明是看不出什麽多餘的情緒,但那副模樣瞧著比顧嶠自己還委屈,說出來的話也是:“臣自知以此等身份不應置喙陛下所為,但臣見陛下臉色有異,實屬擔憂,望陛下贖罪。”

轎輦內部空間足夠大,眼見著商琅又要跪下來謝罪,顧嶠這一次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胳膊,將人給拽起來:“先生不必。”

商琅抬眼,同他對上眼。

顧嶠受不住他那樣純澈沉靜的眸子,毫不意外地敗下陣來,含糊道:“的確是如此。先生說朕臉色不好,大抵是因為昨夜夢境混沌,一時間還沒有緩過來吧。”

“陛下可是教夢給魘著了?”商琅自然而然地問。

顧嶠沉默一會兒:“……算是。”

教隻豔鬼給魘著了。

其實那個夢境當中具體發生了什麽,顧嶠記得已經不太清晰了。為數不多的印象,就是那鋪天蓋地的紅,和商琅。

丞相大人平日衣著太過素淨,在夢裏不僅是一襲大紅婚服,臉上似乎還抹了胭脂。

顧嶠記著那雙眼。

平日清潤的桃花眸,眼尾卻漾開一抹紅——不知是粉黛還是自然生發,總之是豔極。

墨色當中還裝著濃鬱的情意,顧嶠哪裏抵擋得了?

放在平日裏,商琅瞧著他的時候,神色都太過於淡然了,就是幹幹淨淨的一對琉璃珠子,無欲無情,像個不知道是從哪一重天上下凡的謫仙。

因為清醒的時候太苦,所以入了夢如願以償,這才不願意醒過來。

顧嶠越想,覺得自己耳根方才消下去的熱意又漫了上來,不敢再談,撩開了轎輦上的簾子,想靠著風將那些熱意給消下去。

不曾想在他撩動那簾子的一瞬間,另一角就被商琅給牢牢地拽住了,動也動不得。

顧嶠詫異地轉過頭來瞧他,恍然意識到兩個人的姿勢——實在是隔得太近了。

因為要來跟顧嶠拽簾子,商琅就正坐在人的身後,隻要顧嶠稍微往後一仰,就能倒在他的懷裏。

藥香與沉香混合的味道衝得他迷糊,以至於忘了開口問他為何,隻睜著一雙疑惑的眼。

丞相大人半藏在官服領子下麵的喉結似乎滾動了一下,鬆了手,稍稍撤開些許,這才開口與人解釋:“陛下方才受了熱,外麵風涼,小心染上風寒。”

顧嶠沒直接應他的話。

方才香氣縈繞的感覺還留存著,隻不過是隨著人的後退,變得渺遠許多,被一股湧進來的涼風給吹散了些許。

“先生有心。”他過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