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以下犯上

書房裏檀香燃盡了最後一分,白玉棋子“啪嗒”一聲落在了棋盤上,局勢驟轉。

一身藏青錦衣的少年抬眸,笑眼盈盈地:“先生輸了。”

坐在棋盤對麵的白衣人將已經將手上的黑子擱回了棋罐裏,願賭服輸,利落地朝著他一拱手:“陛下棋藝愈精。”

“分明是先生心不靜,”顧嶠將罐子往旁邊推了一下,手肘擱上來,托著臉靜靜地瞧他,精致的眉眼間依舊浮著笑,仔細瞧瞧卻有些漫不經心,“先生在想什麽?”

他明知故問。

登基四年的功夫,京都那些盤根錯節的世家勢力就已經被他和商琅清理得差不多了 ,甚至他們下棋的這功夫,午門那裏還在流著血。

這時候商琅能想的,無非還是這些事情。

隻不過眼下世家大勢已去,他自己的勢力在這四年間也逐漸建立了起來,商琅不會再去擔心他會出什麽事情,更可能是在擔心兔死狗烹。

畢竟,皇族把他捧得實在是太高了。

早在十多年前他父皇還在位的時候,就因為其才貌,直接將年僅十六的商琅給點為了探花郎,並且一路升到之後宮中兵變,他那幾位好皇兄造反的時候,更是直接讓人成了托孤重臣,將傳位的聖旨交到了他手上。

更不用說顧嶠自己這四年裏的作為。

去歲逢春,顧嶠更是直接下旨封商琅為相,那個時候人不過才二十有七。

從當年的一場科舉,商琅就注定成為皇族的一把利刃,成為一個孤臣。

而現在,世家已經構不成威脅了,這把利刃也合該被封存了。

寶劍封刃,被束之高閣。

一個人呢?自然是死了最便利。

顧嶠是這般猜的,卻不知道商琅是不是這般想的,因為他隻是溫聲道:“臣在想,陛下誕辰將至,不宜再見血光。”

他們拔了不少的世家大族的根,但是畢竟盤踞這麽多年,要想徹底清理掉還需要花上不少的功夫。這一年的時間顧嶠就一直在忙這些事情,午門前的血不知道流了多少,還沒等上一層幹涸個徹底,下一層就又覆了上來。

但是國中除了那群噤若寒蟬已經開始夾著尾巴做人的世家之外,都是一片叫好聲。

可見先前那些有多仗勢淩人,作惡多端。

顧嶠隻恨不得他們一夜之前全都死了。

“朕倒是覺得,不如拿他們的血來給朕做賀禮。”顧嶠一擰眉,冷聲道。

“陛下。” 商琅聲音微沉,連眉頭都蹙了起來,一副全然不認同的模樣。

在萬壽節這一日見血,聽上去的確不合適,如同。

顧嶠自身並不在意這些,商琅卻不然。

或者說是,他這話若是到朝會上麵去說,其他人隻會和商琅是同一個反應。

換個人顧嶠也就不會理會,偏偏眼前這個人是商琅。

商相當年會被點為探花,不是因為才學不及狀元,完全是因為這一張臉漂亮得過分。

是的,漂亮。

商琅並不是尋常男子那樣劍眉星目的長相,反而是柔和許多,一雙桃花眼水光瀲灩的,加上身體並不算好,便顯得弱不經風的,十分惹人憐惜。

甚至於當年先皇點商琅為探花又加以重用的時候,京都當中傳出來了許多醃臢下流的言論。

不過好在他父皇沒有喪心病狂到幹出這種事情來。

顧嶠心裏想得遠了些,看著眼前這張十多年依舊覺得驚豔的臉,最終還是沒舍得讓人動氣,綻開一個笑來,討好似地去夠他的衣袖:“朕聽先生的。”

商琅見到他的手伸過來,臉色微微一變,下意識地後撤,卻沒能成功將自己的袖子從皇帝手裏扯出來,便隻能無奈地提醒:“陛下,注意禮數。”

顧嶠直勾勾地瞧著他:“無妨,此處也隻有朕和先生兩人。”

商琅對於他這等親昵無賴的行徑已經見怪不怪了,又動了動,見人實在是堅持,也就沒再掙紮。

顧嶠得逞地輕勾了一下唇,繞過棋盤,直接坐到了商琅身側去:“離著萬壽節還有半月,先生可想好要送朕什麽禮物了?”

不知道是不是顧嶠的錯覺,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商琅的小指似乎蜷縮了一下,然後溫聲問他:“陛下想要什麽禮物?”

這四年來,每一年的生辰商琅都會給他送禮物,而且每一次都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顧嶠一直都很好奇商琅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待在丞相府就是跟他一起待在宮中的人,究竟是從哪裏找出來的那些精巧還恰好能戳到他心尖上的物什,因此每一年都很期待,甚至一到這個時候就會像今日這般主動問詢——雖然商琅一次都沒有正麵回答過他,每一次都不動聲色地將話題挪開。

這一次也是同樣。

“丞相,朕是天下之主,”顧嶠正襟危坐,難得在人麵前正經——雖然攥著人衣角的手一直都沒有放下來過,“若非要說,什麽東西都合該是朕的,哪還有什麽求之不得的東西?”

說到這句話的時候顧嶠稍稍一頓,不動聲色地繼續說下去,意有所指:“朕想要的,隻是丞相一個心意。”

“臣知道了。”商琅答道。

這是……知道什麽了?

顧嶠一怔,罕見地沒能接上話,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問:“丞相……何出此言?”

商琅被他問得也有點茫然,連開口的時候都有些猶豫,似乎是拿不準皇帝的心意,生怕被責怪,小心翼翼地:“陛下的意思難道不是……讓臣同往年那般隨心相贈嗎?”

原來是這般。

顧嶠暗中鬆了一口氣:“是——無論先生送朕什麽,朕都是歡喜的。”

商琅聽完他這話,沒再多說什麽,隻是溫聲應了一句“好”。

“時候不早了,陛下,臣該告退了。”宮人進來將那些棋子收好,明明外麵的天光還大亮著,商琅卻忽然提出了告辭。

平日若是遇見這樣的情況,顧嶠說什麽也會死纏爛打地將人給留下來,甚至冬日裏還能以宮中的地龍更暖、對商相身子有益的理由留人住在宮中。

但是今日顧嶠心裏實在是有些亂,加上方才那三言兩語的差點把自己的心事脫口說出來,不敢再留商琅,怕自己本就算不上穩固的心神被再次擾亂,最後釀成大錯,就隻是點了點頭,將攥著他衣袖的手輕輕鬆開,瞥過目光:“朕送先生。”

禦書房離著宮門還有不遠的距離,眼下又是乍暖還寒的時候,顧嶠生怕商琅那弱不經風的身子受了涼染了風寒,取了自己的鬥篷來還不算,直接拒絕了丞相大人說的要走著出宮的提議,喊人備了轎輦。

帝王的轎輦,不僅是軟和舒適,裏麵還放著幾個湯婆子,商琅甚至能感覺到熱氣朝他臉上撲過來。

顧嶠跟在他後麵,半點不給丞相大人拒絕的機會,將人給推進了轎子當中。

小皇帝在他麵前向來不管那些君臣尊卑,商琅無法,但還是遵著一個臣子的本分,委婉地去提醒顧嶠:“陛下如此,被有心人見到了,又該來彈劾臣狼子野心了。”

“隨他們彈劾,”顧嶠不以為然,不知道從轎輦的哪個地方摸出個暗格來,將裏麵放著的果脯和蜜餞隨手遞給商琅,“先前那些折子朕批都不曾批,原封不動地派人送了回去,若他們再要來,也得不到什麽結果。”

商琅身子不好,一日三頓都要喝藥,但又耐不住苦,因此府中常備著蜜餞。

後來顧嶠將人強留在宮中的時候知道了這件事,便也養成了備著蜜餞的習慣,甚至還能在各種長得差不太多的蜜餞當中準確地挑出來商琅喜歡吃的那幾種,然後遞給他。

幫著商琅挑挑揀揀完,全都遞過去之後,顧嶠往自己的嘴裏也塞了一顆,然後含糊著輕聲道:“除非朕親眼看到丞相謀反。”

商琅雖是寒門出身,教養卻極好,還謹遵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將方才小皇帝遞過來的蜜餞細嚼慢咽了之後才開口:“臣不會。”

“朕當然知道,”顧嶠很快地接過他的話來,迎上他清潤的目光,忍不住彎了下眸子,道,“商相含章可貞,怎麽會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事情?”

轎輦很快到了宮門口,顧嶠主動將商琅給扶下轎子,一直把人送到了丞相府等在宮門口的馬車上,這才依依不舍地同人告了別。

明日恰逢休沐,沒有朝會。雖然說他完全可以將商琅給邀進宮中來,但是因為丞相大人不願如此,顧嶠又不想過多糾纏惹人厭煩,便隻能作罷,然後眼巴巴地等著休沐日過去。

丞相府的馬車上掛著一盞寫著“商”字的燈籠,顧嶠負手站在宮門口,看著那盞燈籠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人潮當中,眸子裏的情緒晦澀難明,指甲掐進了掌心。

商相含章可貞、謙卑自守,自然不可能做出什麽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事情。

想要以下犯上的,分明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