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嗔癡

南苑是皇家別苑,在京郊龍泉山的泉清峰上。

來到這裏已經半月有餘,荒廢已久的南苑慢慢收拾了出來,有了幾分家的味道。

茯苓點上香,這香便宜,總有種廉價刺鼻的氣味,卻能很好掩蓋住南苑長時間未住人而發散的腐敗氣味。

白煙嫋嫋升起,隨著人的動作打了幾個卷兒散開,又慢慢拉回直線。

“公主,快歇會兒,我來就好。”

茯苓見阿枝又拿起了掃帚,急得趕緊奪過來,見她沾了滿身灰塵,仍一副清麗的模樣,細膩出塵。

阿枝總閑不住,覺得她身上有傷,總在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幫忙。

麵前的女子輕笑,淡粉的唇色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我也是想早點弄完,一會兒給他送點點心去。”

茯苓隻好點頭,“點心已經裝好了,咱們早些去吧,過會兒日頭大了難走山路。”

“今日我一人去便好,你身上還有傷,就別動了。”

昨日茯苓陪她走了個來回,好幾次差點扭到。反正也走過好幾次,路都熟了,一個人也不礙事。

茯苓勸了幾次未果,隻好答應,“那公主早些回來,路上小心,我做好了飯等您。”

阿枝提上點心盒,木盒有些舊,裏麵裝的點心也略顯廉價,但這個時候,她覺得燕珝應該會需要一些甜的東西。

那些藥太苦了,她聞著就覺得難受,真不知道燕珝怎麽能麵不改色地喝下去。

快四月的時節,已經慢慢有些熱了,阿枝走出了一身汗,腿腳也有些疲累,才終於到了永興寺。

永興寺在京城很有名,她之前在宮中就聽小宮女們念叨過,聽說求姻緣和學業都很靈,京裏達官貴人們很愛來這裏供奉香火。

但她來並不是為此。

前些日子偶然得知,永興寺的大和尚圓空一手醫術能活死人藥白骨。

燕珝從陰冷的東宮挪到荒廢許久的南苑,病情愈加嚴重,阿枝隻好求到了永興寺,請圓空和尚出手相救。

好在出家人慈悲為懷,將燕珝接了過來,已有四五日。

阿枝每日都來看他,見他麵色一日好過一日,總算放了心。

永興寺規模很大,占了半座山頭,阿枝抄近路直接從寺後進去,小沙彌幫她開了門,雙手合十:“施主,從廊院過去,在圓空大師父院內。”

阿枝謝過,順著指的方向走去。

院中無人,方才走近,便隱隱聽得人聲。

阿枝站在窗外,從透出的細縫裏瞧見他與圓空和尚對坐著,不知在說些什麽。

她抬腳準備敲門進去,卻聽到圓空道:“太過剛正並非好事,過剛易折……”

燕珝低聲說了什麽,阿枝沒聽清,但她能從這稍顯沉重的氣氛裏聽出,此刻應該不是進去的好時機。

“嚴禁宵小作祟,卻無力約束王家,一個家族尚且如此,何況江山,”圓空手中撚動著佛珠,“太子東宮,官職甚詳,如一小朝廷①。朝中事分不清是非黑白,若要事事分個對錯出來,反倒難咯……”

阿枝沒聽懂,隻能從語氣中分辨出圓空和尚似乎在和燕珝說什麽很重要的事情。

燕珝沉默一瞬,聲音低低地傳了出來。

“無辜之人遭受無妄之災,高位者若不能保護他們,有何顏麵麵對這江山萬民。”

“但為君者可不會如此想。”

圓空和尚的佛珠停住,在空氣中發出一聲脆響。

“受家族養育,便要和家族共進退,何來無辜。你看著冷情,心卻念舊,遲早要被王家拖累。如此境地,命定而已。”

“命定……”燕珝輕念,半晌應聲,“但我並不信命。”

圓空和尚笑了聲,“信也罷,不信也罷,旁人無可幹擾。貧僧言盡於此,剩下的,還得施主自己參悟。”

阿枝躊躇著是否要先離去,偷聽可不是好事,正欲離去,卻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裏麵低聲說了什麽,圓空和尚的笑聲清晰了起來。

“公主心善純真,乃至純至善之人,施主莫要辜負。”

燕珝回道:“公主性純良,佛祖自會保佑。”

茶杯被放在桌上的聲音傳出,一時無言。

阿枝耳朵貼近,好像能感受到室內微微有些凝滯的氣氛。

怎麽了?哪裏不對嗎?

短暫的沉默後,燕珝終於出聲。

“我知曉了,定會敬之珍之……愛之。”

裏麵的人尚且沒什麽,阿枝聽見那個字,臉色頓時燒得緋紅。

來不及細想,阿枝快步走出了院子,將點心交給小沙彌,囑咐他轉交給燕珝。

什麽是愛?她也不清楚,但她覺得,燕珝心裏或許是有自己的。

無論是最開始主動提出教她寫字,還是那日那個青澀的吻後讓人心跳的輕喃,無一不印證了他多少,是將她放在心裏的。

如今的燕珝不像最開始那樣冰冷,也不似傳言中那樣殺伐果斷,偶爾還會望著她輕笑。黑沉的眸中透出她的身影,時間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阿枝揪著衣角,沒注意自己已經繞到了佛堂。

站在沉肅的堂前,她稍稍恢複了些理智,腦袋裏不斷回**的那些場景終於消散。

佛前不好胡思亂想,跪在蒲團上合上雙手,慢慢整理思緒。

北涼人並不信佛,阿枝這些日子偷偷學著小沙彌的樣子,學得像模像樣。

先跪在佛前虔誠叩首,祈求佛祖保佑,讓燕珝的傷早些好起來。不求榮華富貴,但求自己在意的人平平安安,健康長樂。

阿枝起身,請了香點燃,餘光偷瞄著小沙彌的樣子夾住香,雙手將香平舉至眉齊,拜了三拜。

剛起身,餘光中便出現了一片沉色的衣角,燕珝不知何時來了,就站在她身側不遠處。

她心裏不算清白,看見燕珝好整以暇地瞧著她,更是慌了神。

手一抖,燃了一節的香灰掉落到了手上。

香灰沒有那麽燙,但也很熱手,猝不及防被熱度驚了一下,阿枝倒吸一口涼氣,手背上已然出現了一塊紅印。

趕緊插上香,拂去香灰,緩步輕移至燕珝身前。

“你何時來的?”

燕珝唇角勾起個弧度,“方才你點香的時候,見你用心,便沒叫你。”

阿枝也笑,“我學得如何?先前你還說我什麽都不會,如今已經會上香了。”

“方才在想什麽,”燕珝見她邀功的模樣,忍不住道:“佛祖麵前要虔誠專心,你這樣冒失,佛祖若是怪罪,該當如何?”

“想……”

阿枝動動唇,她不好意思直接對這燕珝本人說她的願望,許多心願都與他有關,她還沒有坦誠到這種境地。

眼神在燕珝身上轉了個來回,隻好道:“沒想什麽……不過佛祖會怪罪我?”

燕珝還未回答,便聽見一個沉如洪鍾的聲音。

“勤修戒定慧,熄滅貪嗔癡。香灰落於手,便叫‘手得香’,有所求可‘得手’之意。施主心誠,必定會得償所願。”

阿枝抬頭,看見圓空的神色不似做偽,喜笑顏開。

“如此甚好,多謝圓空師父!”

若真能得償所願,那再燙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施主若有不通之處,也可來問貧僧。天色不早,寺中還有事務要處理,失陪。”

圓空先行告辭,深深地看了燕珝一眼,轉身離去。

阿枝趕緊行禮目送他離去,她大秦禮儀學得一般,匆匆忙忙的模樣看著讓人發笑,這會兒怕燕珝笑她,趕緊扯開話題:“你傷如何了?今日可曾吃藥?我送來的點心看到沒有,多少用一些,那藥聞著就發苦呢。”

燕珝瞧著她的模樣,麵色淡淡:“你一口氣問這麽多,要我先回答哪個?”

“……我不問了。”

阿枝趕緊住嘴,“所以傷怎麽樣了?”

“好多了,”燕珝歎氣,“你不必憂心,也不用每日來看我……”

殿外突然傳出嘈雜的聲響,阿枝正專注地聽燕珝講話,大殿門突然被推開,日光猝不及防地照射進來,空氣中細小的塵埃在光束裏飛舞旋轉,隔絕在二人中間。

阿枝還未適應這光線,隻見門後突然奔出一個嬌俏的少女,馥鬱的香氣一瞬間充斥了鼻腔,如花一樣鮮豔的顏色衝擊著視線,少女撲到了燕珝懷中,抱著他,聲音淒然。

“太……阿珝哥哥,你快走罷,我阿兄帶著人上山找你麻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