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狠心

次日一早,阿枝醒來時見燕珝不在身邊,不知為何,還鬆了口氣。

“殿下先去用膳了,”茯苓為她更衣,聲音壓低:“好像在等您一起用。”

阿枝有些沒精神,嗓音還帶著剛起身的啞,“知曉了。”

她未著脂粉,淨口潔麵,披了件白地淡紫竹葉紋外衫便出去,坐於燕珝身側。

小順子識眼色,趕忙道:“娘娘快嚐嚐這紅稻米粥,殿下昨日見娘娘不適,特地囑咐了小廚房煮了這粥,滋補氣血是最好的。”

阿枝接過,用了口。

“多謝。”

她垂眸,看不清神色。

燕珝眉頭微動,“你我夫妻之間,不必言謝。”

阿枝沒說話,席內隻剩下碗筷碰撞的輕響。

二人沉默對坐,燕珝用了會兒,抬眸看向她。

“往日你用膳,可不曾如此安靜。”

“往日也沒有尚儀局女官盯著妾身,一口一個食不言寢不語。”

她說話並不婉轉,直直地嗆了回去。

小順子與茯苓對視一眼,俱都不知和解。昨日燕珝回來的時候,他們都還以為今日殿下娘娘必定濃情,可如今一瞧,哪裏有半分蜜意的樣子。

燕珝薄唇輕抿,放下碗筷。

“張尚儀不會再來,你規矩本就不差,日後也不必學了。貴妃若問起,你隻答我說的便是。”

“這隻怕不好,”阿枝未曾抬眼對視,靜靜地喝粥,“妾身應該少給殿下找些麻煩才對。”

“……”

燕珝神色一凝,“阿枝。”

阿枝從前最喜歡他叫她的名字,每每聽見這聲,再不開心也能軟了脾氣,脆著嗓應聲。

她心裏不如意,轉了話題。

抬眼見席間少了個人,柳眉皺起,問茯苓:“寶珠還未回來?”

“她……”茯苓麵色一僵,囁嚅著唇,不知如何答話。

小順子也垂著頭,兩人站在一起,臉色比受罰了還難看。

燕珝抬手,將一塊梨花糖藕夾入阿枝碗中。

“嚐嚐這個,你愛吃甜的。”

“寶珠呢?”阿枝轉頭看向他,心底倏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回娘娘,”玉珠聲音沉靜,往前一步抱手答話:“寶珠有違宮規,對上不敬,妄議娘娘,該當受罰。”

“受罰,”阿枝頓了一下,聲音哽住:“什麽罰?”

“回娘娘,截舌之刑。”

“啪擦”一聲,阿枝手中的瓷勺掉入碗中,未喝完的粥灑落一身。

截斷舌頭,在這宮中,與死了何異。

茯苓衝上前來將燙人的熱粥處理掉,好在沒有燙到,隻灑在了外衫上。

外衫脫下,小宮女拿來了新的長衫披上,阿枝慌亂看向玉珠,聲音顫抖。

“……什麽?”

玉珠答完話便不發一言,好似什麽都沒發生一般,向她福了福身,低眉不語。

阿枝看向燕珝,滿臉不可置信,“你做的?”

燕珝從容地看向她,“可有燙到?”

“不過是多幾句嘴,哪怕掌嘴都可以,一條性命……就因為幾句口舌之爭便沒了嗎?”

阿枝急急出聲,燕珝越是冷靜,她越是心驚。

燕珝看著她真切的模樣,眼底劃過一絲不解。

半晌,他才靜靜開口。

“都下去。”

他一發話,宮人魚貫而出,茯苓擔憂地看著阿枝,小順子拽著她,關上了殿門。

“你當真不知我是何用意?”燕珝語氣微揚,顯然已有不愉。

“一個小小宮女就敢當眾對你出言不遜,妄議主子甚至是陛下……是你禦下不嚴之過。”

阿枝愣愣道:“所以,你是為了給我立威?”

燕珝見她明白,語氣好聽了些,頷首,“你這般心軟,心中沒有謀算,日後如何敢把內務交給你。”

內務?

也對,如今安福殿也隻有她一個妃子,內務也隻能交給她。

“……內務這些,妾身不會,也不想學。”阿枝抬眼直視著他,燕珝的臉依舊是從前的容顏,可眼中卻總多了些她看不透的深沉。

燕珝眉心微蹙,手上的玉扳指緩緩轉動,帶著些薄繭的指腹一次又一次地在其上摩挲。

阿枝躲開他審視的目光,語氣有著刻意的輕鬆。

“日後王府的內務,也輪不到妾身。妾身學會如何給正妃敬茶,如何伺候好主母即可。妾身管理內務,是逾矩之舉。”

她放緩了呼吸,似乎是想以此聽清燕珝的每一句話,但他沉默著,沒有應聲。

或許早就料到了他會給出的答案吧,阿枝心底竟然有些釋然。

日後有了正妃,與他一同用膳的就該是那位端莊知禮的大家閨秀。

她笑容牽強,但還是努力仰首,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為他難過的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燕珝看著她的模樣,長舒口氣。

“在這宮中,人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你應該心狠些。”

阿枝沒有說話,燕珝的話讓她隻覺得害怕。她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輕描淡寫地就抹殺了一個人的性命。她知道他從前的殺伐果斷,卻剛明白,原來人命在他心中如此之輕。

隻是因為寶珠是個無關緊要的宮女嗎?

她如今是北涼送來和親的公主,可日後呢,北涼若沒了,她也會成為那個無關緊要,還很礙眼的東西。

到時候的她,會不會也被燕珝棄若敝屣。

阿枝心裏陣陣發寒,連燕珝同她說話都未曾聽見。

“阿枝。”燕珝站起身來,看著她的眼睛。

她回過神來,努力回想他方才說了什麽。

……好像提到了發冠,是了,他要上朝,定要正衣冠的。

“發冠……妾身為您戴上。”阿枝急急起身,又碰倒了碗筷,此時卻好像無暇顧及那些,匆忙到梳妝台上拿了玉冠。

燕珝神色凝重,緩步走到銅鏡前坐下,瞧著她失神的模樣。

大手搭上了她因為燙傷還有些微紅的柔荑,不輕不重地按了上去。

“你且待著,不必多想。”

燕珝說完便鬆開了手,深深地看她一眼,上朝去了。

阿枝垂下目光,看著他的影子漸漸拉長,遠離,直到消失不見。

她蹙起眉頭,凝重地看了看他的遠去的方向。

忽然有些不認識他了。

茯苓快步走了進來,見她這般,生怕二人有何齟齬。

拉著阿枝,笑道:“娘娘,殿下這是很重視您呢,這安福殿的宮人如今誰人不知殿下看中您,一點委屈都不願讓您受,日後必定會恭恭敬敬,安心伺候好您。”

阿枝看她哄著自己的模樣,點點頭。

“但願如此。”

流雲緩動,夕陽西下,夏末的蟬有氣無力地叫著最後一陣,微涼的風送來了第一縷秋意。

阿枝在安福殿過了一個夏,每日晨昏定省,未曾給燕珝找過任何麻煩,所有的委屈都齊齊咽下。隻是見他的時日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沉默寡言。

在南苑兩年養回來紅潤白皙的臉頰迅速消瘦了下去,卷起的發尾也有些枯黃,整個人都好似那到了秋日枯萎的花朵般暗淡。

偶爾在鏡前,沉默著與鏡中人對坐半個晌午,茯苓總覺得不對,叫了太醫來也看不出什麽,急得她直罵庸醫。

好在這日,來了件喜事。

茯苓揚著笑,大步走近殿內,見她和小宮女學著做針線,趕忙按住,樂道:“娘娘,奴婢有個好消息,可要聽聽看?”

阿枝也許久未見茯苓這樣開心,配合道:“何事如此開心?若是誆我,定要好好治你的罪。”

茯苓搖晃著她的手臂,眨了眨眼。

“陛下身子康健,今日朝會上下了旨意,要去圍獵呢!娘娘到時候隨行,不僅可以好好跑馬,還可以和殿下一同散心,算不算是好事?”

“圍獵?”

“千真萬確!”

茯苓喜滋滋道:“奴婢這就去尚衣局,讓人給娘娘好好做幾套騎射穿的衣裳,到時候讓娘娘驚豔眾人。”

阿枝微微愣神,打斷了茯苓的暢想,表情凝澀,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可我不太會騎馬。”

茯苓驚訝,“娘娘來自北涼,怎會不善騎射?”

“北涼人確實善騎射,可我……”

阿枝不知該如何講。

她幼年身子不好,無法同兄弟姐妹一起跑馬。好容易康健了,唯一的小馬駒卻被搶走,幼年受過的欺負如今都一點點構成了她現在的模樣。

好在小順子的到來打斷了這個話題,他樂嗬著,看起來比茯苓還開心。

小順子長高了些,雖然麵上還青澀稚嫩,但已經比最初那個小孩的模樣強多了。

他手上抱著托盤,還未進來便急急出聲:“娘娘,快來看——”

“這是季公子送來的衣裳。”

小順子將手中的托盤遞過去給茯苓看,笑得開懷。

“季公子說圍獵的日子不遠,陛下定得匆忙,如今宮中定無時間準備娘娘的衣裳。正巧家中姐妹多做了些方便騎馬的窄袖勁裝,送來給娘娘應急。”

阿枝訝然,“他消息倒是靈通。”

茯苓一拍腦袋,有些懊惱。

“還是季公子貼心。是奴婢之前想岔了,宮中妃嬪公主眾多,一個個都要做新衣,不知何時才能輪到咱們娘娘。”

阿枝見她又要開始長篇大論,趕緊拿了衣裳,止住話頭。

“走罷,咱們換新衣裳去,不知穿上如何。”

小順子適時捧場:“娘娘玉容仙姿,穿這樣亮色的衣裳定是最美的!”

“就你貧嘴,”阿枝展顏,玉色麵容綻開淺笑,拿起衣裳比了比,隨口道:“倒還挺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