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浸梨花

江闌氣候潮,春日尤甚。

幾日料峭春寒,連著下雨夾雪,好不容易放個晴,空氣潮得能擰出水來。

陶曦薇將菜板上的芒果切成兩半,插好小金屬勺,顫巍巍地端在手裏,穿過客廳,走向臥室。

這是一棟很叫人賞心悅目的房子。落地窗視野通透,家具全是低飽和度的淺色,米色地毯幹淨柔軟,角落裏的綠植吐露著恰到好處的春意。

完美的夢中情家,跟粉絲百萬的家居博主視頻裏沒兩樣。

可惜不是她自己家。

想到這房子過兩天就要易主,陶曦薇心裏止不住地惋惜。

她歎了口氣,才舉步走過轉角。

一扇水墨屏風映入眼中。

潑墨淋漓的寫意山水,氣韻清雅綿長,幾乎要突破木框架的桎梏,從紙上蔓延到現實之中。

屏風之後,坐著一身黑裙的女人。

也是這間房原本的主人,柳拂嬿。

顯然是要為正式場合做準備,她頭發剛洗過,散發著陣陣花香調的潮氣,用一支烏木長簪隨意挽成個圓髻,垂在腦後。

額前碎發也夾起來,露出白皙的麵龐,方便上妝。

“吃點水果?”陶曦薇挖了一大勺果肉,喂到她唇邊。

柳拂嬿停下手裏的化妝刷:“謝謝。”

“你昨晚是不是又沒睡好?”陶曦薇湊近化妝鏡,“看這黑眼圈憔悴的,唉……”

“遮住就沒事了。”

不同於陶曦薇的欲言又止,柳拂嬿本人倒十分無所謂,手中化妝刷輕蘸遮瑕膏,又淺淺描畫了幾筆。

手法看起來隨意至極,可那點暗沉卻像變魔術似的,轉眼就看不見了。

“不愧是拿毛筆的大畫家。”陶曦薇忍不住要鼓掌,“化妝對你來說,是不是比吃飯還簡單?”

“可眼睛裏這些紅血絲,就沒辦法遮了。”

柳拂嬿湊近化妝鏡,語氣幾分猶疑:“幫我看看,社交距離明不明顯?”

“怎麽可能不明顯。”陶曦薇長長歎氣。

她忍了忍,還是脫口道:“要我說,既然沒心情去那什麽破晚宴,幹脆你就別去了。我今晚留下,咱們一起喝點酒,我監督你早點睡覺。”

她越說越替柳拂嬿委屈:“本來你就不愛去這種場合。”

“哪能說不去就不去?晚宴是院長親自給的請帖,整個國畫係辦公室就這一份。連教授都沒請,請了我這個小講師。”

柳拂嬿淡淡地彎起唇。唇畔似幾分苦笑,又像不露痕跡的自嘲。

“你看,多看得起我,我哪能使性子?”

“可你們院長也不知道,你家出了這麽大的事啊。”陶曦薇有些著急,“和他解釋一下,他肯定能諒解的!”

“麵子上,肯定會諒解。”柳拂嬿徐徐歎息。

“但這次晚宴的主辦人來頭太大,我如果拒了院長的好意,下次評職稱或送展,人家未必還肯給我機會。”

“都什麽年代了,怎麽還拿年輕人的前途作要挾,搞這種迂腐的應酬啊。”

陶曦薇憤憤不平:“時代就該再快點進步,趕緊把這些人全都淘汰。”

柳拂嬿卻未答話,隻是仰起頭。

跟隨她視線望過去,化妝鏡上方掛著一幅很幹淨的水墨圖。淡淡的曙紅色和胭脂交相點染,繪出一支灼眼桃花。

“世上沒有桃源鄉。”

與桃花瓣的亮色相對的,是柳拂嬿那宛若被水霧包裹起來的語氣。

“藝術的世界,也得左右逢源。”

“何況我這種無名之輩。”

她平淡的語氣讓人愈發感到無可奈何。想起柳拂嬿這幾天的掙紮,陶曦薇心裏一陣煩亂,重重錘向手中的抱枕。

“阿姨也真是的,怎麽就這麽糊塗呢!”

“這麽多年了,她什麽時候清醒過?”

柳拂嬿自梳妝台前起身,嗓音霜雪般清寒。

她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將裏麵僅有的兩條禮裙拿出來,一條白,一條黑。

“曦薇,賣房的合同辛苦你了。我明天自己拿去讓對方簽字就好,不用你再陪著跑一趟。”

柳拂嬿拿起黑色那條,語氣溫和:“律所那麽忙,好不容易放一天假,在家多睡會兒。”

陶曦薇開心不起來,她走到水墨屏風旁,不舍地摸了摸帶著木香的屏風框,又將視線抬高,落在客廳的綠植和地毯上。

“真要把這些都留給新房客?”

“嗯。”柳拂嬿頷首,“對方很喜歡這些軟裝,打算直接租出去。”

“真的太可惜了。”陶曦薇很心疼,“這間房你當初親自設計,親自盯裝修。熬了那麽多大夜,費了那麽多精力,總算有今天的樣子。”

她語氣漸低:“而且,擁有一個自己的家,也是你從童年起就最渴望的事情……”

“不提這些。”

柳拂嬿幹脆利落地結束了話題。

陶曦薇戀戀不舍的這一切,從屏風到地毯,從掛畫到綠植,她不曾多看一眼,也不曾皺一下眉。

“我習慣了。”

聲音很淡,在無風的室內,灰燼般消弭。

-

出租車駛上沿海公路,海風潮悶,從開了條縫的車窗趁虛而入。

柳拂嬿按住發髻,懶淡抬眸,朝目的地望去。

博鷺集團旗下的花知酒店坐落在江闌以南,典雅巍峨,以**氣回腸的國風建築冠絕城內榜首。即使在五星級酒店裏,也屬最奢華的那一檔。

而它最有名之處,則是那整整五萬平米的私人海域。白浪漫卷,碧波柔漾,遙遙望不到邊。

此時此刻,一艘遮天蔽日的龐然大物,正在岸邊停泊。

那是一艘運動風格的流線型遊艇,輪廓鋒銳明快,宛如一隻正在呼吸的猛獸,大口吞吐著海浪。

表麵塗滿雪白的防水漆,白得近乎凜冽,比太陽光更炫目。

出租車司機一時看呆,沒注意到前方車輛減速,險些直直撞上。

“不好意思啊,姑娘。”踩完一腳急刹,司機連聲道歉。

“沒關係。”柳拂嬿並不放在心上。

兩人說話時,一輛輛豪車流星似的超過他們,朝酒店飛馳。

其中,有勞斯萊斯古斯特這種低調的純黑商務車,也有集齊紅橙黃綠幾色的炫彩超跑,引擎聲轟鳴如豹,閃電般絕塵而去。

“那什麽,姑娘啊,”

一枚枚奢貴的車標看得司機十分心虛,他窘迫地摸了摸鼻尖,吞吞吐吐道:“你說要去那邊,但我瞧這架勢,人估計不讓出租車進呐。”

“能走多遠走多遠。”柳拂嬿應得不卑不亢,“要是有人攔,您把我放下就行。”

車最終開到離酒店大門五十米的地方。柳拂嬿孤身下車,躲避著繁星般的車輛,提著裙擺沿道路邊緣走去。

門口鋪著迎賓紅毯,幾位前擁後簇的一線明星走過。

不少媒體人舉起器材,在紅毯外跟著他們一路小跑,快門聲此起彼伏。

柳拂嬿從手包裏拿出請帖,繞開紅毯,自眾人身後走上台階。

“咦,那位黑裙女士是哪個明星?”

浮華喧囂的間隙裏,一個記者踮起腳尖,張望她的背影。

“長得真美啊,氣質和身段也是絕佳,一點都不比今年的戛納影後差。”

-

天色漸暗,水晶吊燈陸續點亮,光芒在銀藍色的海麵上搖曳。

遊艇一樓的巨大沙龍廳裏,多數賓客聚集在此,正輕聲細語地交談。

而賓客中的另一些少數,同樣是德高望重的各界高層,卻來到遊艇頂層,在獨間客艙的門口,苦苦等候。

這其中,就有江闌美院的院長劉仕安。

他揣著被捏皺了的名片,緊緊盯著那扇閉著的房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片刻後,門扉從內打開。

所有人立刻眼疾手快地湧上去,劉仕安擠在最前麵。可來人隻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管家。

“您好您好,久仰久仰,我是江闌美術學院的院長。”

調整好心情,劉仕安還是將名片遞過去:“不知能否請您幫忙,引見一下咱們博鷺集團的小薄總?”

管家收下名片,重新回到裏間。

這間客艙無疑是整艘遊艇裏最奢華舒適的地方。

柚木地板泛著溫潤的油影,實木牆壁用皮革包裹。落地窗大而明亮,能令主人坐享萬千海色。

管家開口:“小薄總,門外是江闌美院的……”

話還沒說完,背對著管家的薄成許不耐地抬起手,製止了接下來的話。

他又朝窗邊走了幾步,瞧著有些心神不寧,邊擺弄著一塊百達翡麗的古董機械表,按下手機撥號鍵。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終於接通。

薄成許一下子挺直脊背,恭恭敬敬地站好,叫了聲:“叔叔!”

也不知對麵的人身在何處,隻能聽見聽筒裏傳來曠**的風聲,縹緲又清遠。

片刻後,一個疏懶磁沉的男聲響起來。

“又惹禍了?”

“沒沒。”薄成許急匆匆道,“叔叔,我的宴會還有二十分鍾就開始了,您什麽時候出發?”

“出發?”

對麵語調倦怠,帶著幾分薄哂。

“我好像沒有答應過,要陪你玩這種家家酒吧。”

“別啊叔叔,”薄成許更著急了。

“我都和我那群朋友說過您會來了。您在歐洲做風投的名聲那麽大,最佳創投人的名號拿到手軟,好不容易回趟國,他們都想親眼見一麵,您就給我個麵子唄。”

聞言,對麵輕笑了聲,連哄他的話都懶得說了。

薄成許認真地抱著電話,卻聽見叔叔聲音變遠,語言也換成了英語,好像是撇下自己,跟別人說話去了。

端的是一副無動於衷。

他隻好搬出長輩來撐場子:“爺爺總說,做生意,頭腦人脈缺一不可。叔叔您回國以來一直不怎麽社交,其實爺爺心裏也不太高興的。”

又許久,對麵才應聲。懶怠的嗓音卻變得凜冽,像夜裏的積雪,涼得割人。

“我放下我自己的公司回國來,已經給足了他麵子。”

“他高不高興,與我何幹?”

不等侄子回答,他又道:“倒是你。”

“你爸給你定下的零花錢額度,是讓你這麽花的?”

這反將一軍來得突然,薄成許心虛得手心冰涼,立刻噤聲。

“去年買古堡,今年買遊艇。才年初就這麽大開銷,下半年打算怎麽過?”

對麵嗓音散漫,不疾不徐地掐住他脈門。

稍頓,緩聲下最後通牒:“我可不會幫你。”

薄成許欲哭無淚。

他從小就怕這位小叔叔。雖說叔叔今年才二十九,隻比他大六歲,可做事的頭腦手段,一點不比爺爺奶奶差。

而爺爺奶奶花了三十年,一手創建了如今的博鷺集團。

“……我錯了,叔叔。”

掙紮一陣,薄成許垂頭喪氣地道歉。

“反正我這兒就一群狐朋狗友,想見您肯定也不是要學經驗,而是打算炫耀。”

“您不想見就不見,安心休息吧。那我先不打擾了……”

電話還沒掛,管家卻走上前。

“美院院長已經離開,這是他留下的名片。”

薄成許毫不在乎:“先放那。”

卻沒想到,對麵聽見這句話,心情似好轉幾分。

“長進了?關心藝術了?”

薄成許雙眼驀地亮起精光。

是啊,他怎麽把這一點忘了!叔叔接受的是傳統精英教育,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眼光更是刁鑽,尤愛古意盎然的水墨字畫。

他立刻趁熱打鐵:“當然啦!我現在可愛跟人交流藝術了,這次不光請來江闌美院的院長,還有好幾位現代的山水畫名家,什麽長安畫派、金陵畫派……”

聽著頭頭是道,實際照著管家的手機屏幕一頓猛讀。

“行吧,聽起來還有點兒意思。”

對麵的語氣又溫和幾分,少頃,終於鬆了口。

“我這還有事,晚點去。”

-

落日璀璨,黃昏像一盞赤橙色的顏料,潑滿了整座山巔。

餘暉下,白色直升機發出轟鳴。

見薄韞白掛掉電話,金發碧眼的機長用英語問:“一切都好嗎?是否按原定計劃起飛?”

“嗯。”薄韞白將手機遞給一旁工作人員,拉下防風護目鏡。

“我再為您檢查一下傘包的固定帶吧。”女工作人員害羞地說。

不怪她小鹿亂撞。男人寬肩窄腰,身形頎長清勁,一身純黑色流線型跳傘服,隱隱勾勒出恰到好處的肌肉輪廓。

五官更是流暢冷厲,有副萬裏挑一的好皮相。特別是那雙眼睛,生得清矜又桀驁,深邃如星河。

此刻,這雙眼正懶散低垂,隔開了她過於殷勤的好意:“我自己來。”

說起高空跳傘這種極限運動,參與者大多越靠近飛機,越戰戰兢兢,渾身緊繃。

可眼前的男人卻從容散漫,登機似閑庭信步。

連腕上的高度計都染上他些許矜貴之氣,陡增了幾分名表的光華。

螺旋槳轟鳴轉動,直升機攀上雲端,融入熾烈的晚霞。

在四千米高處,機長解開安全鎖,打開艙門。

瞬間,巨大的音爆和氣流轟入機艙,似張開利齒的猛虎,咬上血肉之軀。

煙塵浩渺,腳下就是整座江闌城。

自四千米的高空往下望,偌大的城市變成巴掌大的沙盒,奔騰的江河也隻有手指粗細。

哪怕是沒有恐高症的普通人,見到這個場麵,也會被嚇得頭暈目眩。

薄韞白呼吸絲毫不亂,單手拉住艙頂橫杠,身體向外攀。

“Good luck!Matthew!”機長朝他大吼。

他打了個響指作為回應,跳下萬裏長空。

離艙的那一瞬,巨大的失重感和窒息感裹挾了全身。

薄韞白呈自由落體狀態,在無所依憑的空中,矯正自己的身體姿勢。

其實跳傘多用固定翼飛機,不僅成本低,還能保證跳傘者出艙時姿勢平穩。

可他在歐洲養成的習慣,便是更偏愛直升機跳傘的顛簸與失重感。

國內開放的最高空域僅有四千米高,對他而言,還是不夠盡興。

薄韞白將姿勢矯正至平穩,沒開背上的傘包,以極高的速度自空中墜落,似矯健鷹隼擊於長空。

長風浩**,世界寂靜無聲。

身體習慣漂浮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漫長又寂滅的孤獨感。

在墜落的幾十秒裏,薄韞白隻是眺望著愈來愈近的地麵。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在鄰近地麵時才低空開傘,通過對降速和風速的綜合運算,降落在潑滿晚霞的空曠草坪上。

“跳得漂亮!”會所主人揮舞著雙臂跑來,高聲稱讚著。

薄韞白摘下護目鏡,呼吸平靜,像是散步歸來。

“感覺怎麽樣?”這人興衝衝地問,“是跳傘刺激,還是做風投刺激?”

薄韞白好修養地稍稍彎了下唇,笑意禮貌卻不達眼底,沒接話。

對方立刻明白過來。

雖未明說,但他的意思分明是——

都很一般。

生怕怠慢這位貴客,對方撓了撓頭,不安地說:“我叫他們重做準備,再跳一回?”

“下次吧。”

薄韞白解下手腕上的高度計,朝外走去。

-

夜色濃沉,晚宴氣氛正酣。

薄韞白換了身暗色西裝,純黑襯衫打銀藍色領帶,愈發襯得人清貴矜冷,周身似氤著一層寒霧。

他抬手謝絕禮賓者跟隨,孤身走入宴會廳。

廳內都是熟麵孔,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連氣味都是他所熟悉的。

一股各自心懷鬼胎,又被杯中紅酒發酵、遠揚的氣味。

快門聲於暗中響起,哢嚓、哢嚓。

薄韞白輕輕蹙眉,目光掃過廳內一圈,最終停在一幅水墨字畫上。

那是一幅寫意山水,淡而清遠。孤月高懸,很有意境。

他不由走近幾步,漸漸看清題字。

“秋千巷陌,人靜皎月初斜,浸梨花。”

男人看得凝神,並未注意到,字畫之下,還站著一位窈窕的黑裙女人。

下一秒,兩人肩膀相觸,俱都稍稍一怔。

薄韞白意識到自己疏忽,垂下眼睫:“抱歉。”

女子沒說話,隻是幅度很淺地搖了搖頭。

盡管並未照麵,薄韞白卻忽然有種耳目一清的感覺。

女人素淡出塵,如一縷清墨,能滌盡滿座銅臭浮華。

他沒想到這場宴會上還能有這樣的人,少見地起了幾分好奇,抬眸望去。

正撞進柳拂嬿極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