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過往

◎“靜靜,我心髒突然好疼,讓我抱你一會兒。”◎

“那你真的不打算告訴他, 你從前關於可可西裏的那段事嗎?”祁渥雪的聲音落下,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變得安靜起來。

林逾靜捧著《可可西裏保護情況介紹》白皮書,卻再難看得進去一個字。

記憶的大門打開, 將她拉回到三歲那年的寒冬。

俗話說,冬天就是老人的檻。

林奶奶終於還是沒熬過那個春節,按照老家的規矩, 林大國必須趕在年前將母親下葬。

陳燕彼時懷了二胎,就留在城裏。

整個葬禮隻有父女二人,林大國負責安排下葬事宜, 林逾靜就跪在棺材前哭。

來來往往的老少無不被這個奶呼呼又水靈的小姑娘, 哭的兩眼泛紅。

但其實隻有林逾靜知道自己不是因為奶奶傷心地哭, 而是恐懼地哭。

這個老太太在照顧她的三年裏,幾乎每天都要和她說:“你爸媽去城裏打工不帶你, 就是不想要你。女娃娃在這山溝溝裏最不值錢, 當初就該捏死你。”

“你等我老太婆死了, 你就真成小乞丐了。”

她想, 奶奶死了,她真的要成沒爹娘養的小乞丐了。

誰知那天她哭得太凶,不知誰紅著眼眶對著林大國隨口說了句, “你這閨女真懂事, 長得也漂亮。長大了,準能嫁個有錢的好男人。”

林大國沒讀過書, 直接將這句話曲解成:她準能嫁給一個有錢的好男人,然後換一筆彩禮錢,給他那個還未出生的兒子娶媳婦兒。

於是, 林逾靜被林大國帶回到了城裏。

當時在離開的大巴車上, 她還很不服氣地在心裏想:老太婆, 就知道你騙我,我爸媽不可能把我丟掉。

結果到了城裏,李燕根本沒有讓她進家門,揪著林大國的耳朵張口就罵,“非要多帶一張嘴,家裏很有錢嗎?”

夫妻倆人在屋裏嘀嘀咕咕說了兩個小時,她才終於進了那個兩居室的出租屋。

隻是溫馨的次臥不是她的,而是留給她弟弟的。

盡管他還沒出生,盡管他一直到六歲才自己一個人睡。

林逾靜被丟在了漏風的陽台,一直住到她被高中以特長生身份錄取,唯一向學校提出的要求就是免費提供宿舍。

而在從前的日子裏,她耳朵裏聽到的全部都是李燕和林大國對她的不屑和貶低。

“你弟弟是男孩,隻有你弟弟才能傳承我們林家的血脈。”

“我們把你養這麽大,付出這麽多,你以後就該嫁一個有錢人,然後要一筆彩禮錢給你弟弟娶媳婦兒。”

“供你讀完初中還不夠嗎?”

“讀什麽大學,18歲是嫁人最好的年紀,我們還能多要點彩禮。”

“研究生?你做夢,等你再讀三年就26了,在村裏那都是三個孩子的媽了。”

林逾靜拉著行李箱,眼眶含淚,那是她第一次崩潰,“所以,三歲那年你讓我進門,就是可以換一筆彩禮錢給林逾延娶老婆是嗎?”

李燕叉著腰,破口大罵,“不然呢,閨女都是賠錢貨,都是給別人家養的。”

林逾靜倔強又憤恨地反問,“媽,您也是女孩!”

李燕先是愣了下,隨即便甩給她一耳光,“高三那年讓你不要讀,非要繼續。浪了一年,我看腦子徹底瘋了。”

林大國坐在沙發上一根煙一根煙的抽,“你走不了了,我已經收了青海一家牧戶的錢,他們兒子腿瘸了,所以便宜你個二十多歲的老姑娘。平時隻能收四萬的彩禮,這次我收了十萬。”

林逾靜推開李燕,“你們誰收的誰嫁,我走就是了。”

誰知她還沒邁出家門,就被林大國一拳打得眼冒金星。

再醒來,就是手腳都被麻繩捆著,李燕和林大國正把她往一輛麵包車上丟。

“你們這是販賣人口!”

“我是你爹娘,養你這麽大,你就該聽我們的。”

那一刻,林逾靜隻覺得自己就像一隻牲畜,隨便就被主人買到了屠宰場。

或許,她還不如牲畜。起碼牲畜有吃有喝,她從來都是自己下課後沿著路邊撿飲料水瓶和紙殼賣錢換取吃喝,否則就要挨餓。

再堅韌的人,在這刻都有種靈魂破碎的感覺。

她想,自己也許就是很差勁,所以才會從小到大同學、老師都討厭,永遠都被各種人拋棄。

唯一視她如珍寶的,還被她傷得遍體鱗傷。

所以,去往青海的一路,她都心如死灰地躺在後車廂。

或許,她的命運本該如此寥寥草草。

隻是途徑青藏公路時,她看到一群身著紅色馬甲的大學生們,在為了幾隻藏羚羊過馬路阻攔過往汽車。

林逾靜又覺得,她是一個獨立的人,憑什麽要和牲畜做比較。

她才不要被那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毀掉,絕不能放棄已經考上的研究生,她要有大好青春和前途。

林逾靜開始哀求林大國,“爸爸,我也可以為你和媽媽養老,能不能別把我賣了。”

林大國直接便對著窗外啐了一口,“放你娘的屁,你一個閨女遲早是要嫁人的,但凡你女婿一個不樂意,你連娘家都回不了,我們可不指望你。”

“那我發誓不嫁人,這輩子都不戀愛,隻賺錢養你和我媽,好不好!”那時的林逾靜無助破碎到,隻要林大國答應不賣掉她,讓她繼續讀書,可以依他一切條件。

“你不嫁人,以後住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婦肯定是要嫌棄的。”

“那我就自己買房子,或者租房子住在外麵。”

“少放屁了,歇歇吧。當初你出生沒直接把你扔山裏,還養這麽大,你就感天謝地吧。”

林逾靜悲憤交加,質問一句道:“我在你們眼裏,到底算什麽?”

“算什麽?算累贅,一文不值的累贅。當初就不該讓你讀書,真是老話誠不欺人,女孩讀書多了,腦子就讀傻了。”

林逾靜歎了一口氣,徹底放棄說服林大國。

她側身躺倒,開始悄悄在車裏尋找能幫她逃跑的東西。

最後,她看到一把林大國用來幹活的刀片。

隻是刀片距離她太遠,林逾靜不敢輕舉妄動。

好在林大國中途忍不住去上廁所,她才終於找到機會去割斷繩子。

林逾靜跳下車後就頭也不回地跑,她先是想在青藏公路上攔一輛車,可所有司機看到她滿手滿身的血後,無一人敢停靠。

然後她又想沿著青藏公路去找那群誌願者,可是也難保林大國不會原路折返。

林逾靜摸了摸口袋,連手機都被林大國給收走了,更是想報警都沒機會。

她迷茫看著眼前的荒涼草原,心一橫,跑了進去。

那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踏進的正是被人們稱為“生命禁區”的可可西裏無人區。

六月中旬,還是藏羚羊從冬季棲息地向夏季棲息地遷移的季節。

天上是成群的烏鴉,草原上,還有埋伏好等待狩獵的野狼。

但比這兩種還怖人的,是開著車追過來的林大國。

走投無路,應該說的就是她。

或許是老天慈悲,讓林大國的車輪陷入沼澤地內。

他不得已,隻好也徒步去追。

林逾靜跑了一路,又在這個高海拔上,喉嚨裏的血腥味已經湧到了她口腔裏。

甚至因為缺氧,雙眼已經逐漸模糊。隻看到不遠處聖潔的白,像發著光的神靈。

林逾靜絆了一跤,摸到了軟綿綿又溫熱的毛,隨後被發著光的神靈圍在了中間。

她就趴俯在地上,耳邊是羊叫聲,狼嚎聲,還有男人骨肉被撕碎的聲音。

林逾靜也在感覺到溫暖後,一點點恢複視力。

她就親眼看著,林大國同她一樣絆倒在地,隻是飛快被幾頭狼咬住腳踝脫離羊群。

他拚命掙紮與逃跑,換來了狼群的撕咬。

他喊著:“女兒,爸爸錯了,你也讓那群羊救救我呀!”

林逾靜那時隻知道自己被一群藏羚羊圍在中心,她的旁邊全部都是剛出生的小羊羔。

小羚羊踩在身上並不疼,但隻數多了,就會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她並不是因為仇怨不救林大國,而是她自己也想求一份救贖。

那之後很久很久,她的夢都是從差點賣掉自己的親生父親的車上逃跑,下一刻便眼睜睜看著他被狼群撕碎生吃的恐怖場麵。

最後,又會在幾聲槍鳴中,解脫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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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野生動物保護站的工作人員,我們是不允許破壞生態的,所以即使麵對狼群對藏羚羊群的狩獵,我們也隻能觀察記錄。”貢嘎傑布回憶起那天。

“不過那天,剛好有百校聯盟的誌願者拿著相機拍攝。他們先是發現了狼群正在撕咬一個形似半截人身的可疑物,再是發現藏羚羊群為保護小羊羔時,圍成的防護圈中心趴著一個女孩。”

貢嘎傑布還記得林逾靜被救出來時,白色的長裙染滿了鮮血。

之後幾天也都處於失語狀態,無論誰問她話,都隻呆呆看著遠處的草原。

“唉。我還是第一次見,親生父親為了十萬塊錢的彩禮錢,把女兒賣了的。說句不該說的,他死有餘辜。”

陳京澍聽完全部的故事,心髒突然泛起一陣抽疼。

他原本有想象過林逾靜的原生家庭環境惡劣,但怎麽也沒想過竟會醜惡到此地步。

“您別告訴她,我向您打聽過這件事。”

貢嘎傑布點頭,“好,放心吧。也希望你能讓小林同誌幸福起來。”

貢嘎傑布也忘不了,第二年他再見到那個曾經破碎到幾乎要死去的姑娘時。

她就紮著高馬尾,滿臉青春洋溢的笑容,對他說:“貢嘎傑布大叔,我要為了報答藏羚羊的救命之恩,成為它們的守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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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上午的學習,林逾靜久久才緩過神來。

她剛起身回頭,就看到陳京澍站在她身後。

“你和站長聊完了?”

“聊完了,我們去吃飯吧。”

“好。”

陳京澍跟在她身後,隻是剛走沒兩步就突然抱住了她。

她整個人便陷落進一個溫熱的胸膛內,陳京澍的唇貼在她耳畔,聲音低沉又沙啞,帶著心疼的無力感。

“靜靜,我心髒突然好疼,讓我抱你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