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霍野睡得很不安穩。

明明房間立著風扇, 他卻仍覺得熱,煩悶睜眼,他想去浴室洗把臉, 剛出門,便發現那兒已經亮了燈,裏麵站著一個人。

嘩啦啦。

熱意氤氳著水汽撲來,扒住霧蒙蒙的磨砂玻璃, 隱約透出個清瘦修長的影子,似是察覺到有人在偷看, 他按停花灑,回過身來。

霍野知道自己該離開。

可他的腳卻不聽使喚。

像是被某種無形之物釘在原地, 他安靜於陰影中等待, 直到, 哢噠, 門鎖轉動, 微濕的水意溢散開來。

“霍野?”

領口大喇喇敞著,青年似乎出來的很匆忙,僅隨意套了件短袖, 未幹的水珠一浸, 立刻貼住皮肉, 將曲線盡數描繪。

又鬆又緊。

和青年的長相一樣,分明是極清冷的走向, 偏偏眼尾泛紅,如桃花,盈盈脈脈, 充滿一種矛盾的美。

他似是對自己非常信任,半分設防都未, 赤著腳,急急走過來。

雪白,纖細,踝骨漂亮地凸出一小塊,如同從沒曬過太陽,叫人能輕易瞧見上麵的青痕,蜿蜒著,像一條條靈巧攀爬的小蛇,甩著尾巴尖,纏著,繞著,勾走人的魂。

霍野忽然有些渴。

喉結微滾,他終於找回四肢的控製權,後退,偏偏青年又上前,伸出冰涼的指尖,“霍野?”

“怎麽了?哥哥看看。”

而後,被猛地捉住手腕。

浴室的水聲又響起來。

這次,卻不再朦朧,門開著,有誰被按在一格格方方正正的瓷磚上,雙腕受縛,高高舉在頭頂,修長的脖頸跟著一同昂起來。

低低地,少年聽到自己喚:

“哥哥。”

霍野倏地驚醒。

窗簾拉著,他仍躺在那間小小的側臥,心跳急促,額頭冒了層汗,仿佛真的剛泡了水被撈出來。

敏銳察覺到某處的涼膩狼藉,霍野立刻坐起身,麵色難看。

他怎麽會……

意識到自己此刻弄髒的地方,正是夢中青年的床,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愧隨著血液上湧,刹那燒透了耳根。

除開咿呀學語的孩童時代,連盛睿,他都沒叫過“哥哥”這樣膩歪的疊詞。

可方才,在夢裏,他不僅叫了,還強行……

飛快打斷思緒,霍野沉默地掀起床單,換了睡衣,秉承著一種莫名的心虛,甚至沒敢把這兩者團在一塊。

風扇仍在轉。

借著這點聲響的遮掩,他擰開門把,抬腳前,特意瞄了眼浴室。

暗的。

沒有人。

夢隻是夢,哪可能帶進現實。

確定主臥的門關著,霍野沒碰洗衣機,而是用最小的水流接滿半個塑料盆,倒了滿滿一瓶蓋洗衣液,盡量安靜地用手去搓。

生理書上教過的正常現象,他並非頭一回,卻沒有哪次像今晚這樣慌亂。

或許是因為那些雜亂無章的畫麵裏,終於有了個具體的人。

可那是林一喬。

霍野想,青年對他這樣好,偏他辜負了青年的信任。

哪怕可以推給青春期,推給荷爾蒙,推給對方先穿他的衣服,霍野也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關。

“啪嗒。”

仿佛老天打定主意要讓青年揭穿自己的惡劣,霍野忽然隔著浴室的門,聽到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響。

這讓他當即停下動作,僵直了脊背。

隔著些距離,他聽見青年喚:“霍野?”

——尾音帶著點剛睡醒的啞,沙沙的,像小勾子,和夢裏一模一樣。

霍野很少說謊,一時竟想不出該如何解釋眼前的情景,隻得老老實實,悶悶應了句,“是我。”

話說出口,他才驚覺自己嗓子啞得厲害,又低又沉。

所幸,青年似乎僅是聽到響動出來查看,沒有想用浴室的意思,確定是他,便放了心,打了個哈欠道:“還早呢。”

“多睡會兒。”

門裏門外,位置調轉。

腦子亂糟糟地像團漿糊,獨獨那些被他強行壓下的、夢裏的畫麵清晰起來,胸腔的跳動驟然加速,自欺欺人般,霍野低頭,不再盯著那磨砂玻璃看。

啪嗒,啪嗒。

拖鞋聲遠去。

聽上去轉頭就能睡個回籠覺的宋岫,實則雙眼清明,毫無困倦可言。

都是男人,他當然能猜到霍野一大早起來洗衣服是為了什麽事,卻沒聯想到自己身上,隻以為對方臉皮薄,才配合裝傻,給小孩留個麵子。

手裏還捏著剛在商城買的水果刀,宋岫倚著門,習慣性地轉了兩圈,任由鋒利的銀光在指間危險起舞,【小十二?】

默默裝死的4404總算肯冒泡,誠實,【讓你自己看,省了我解釋。】

否則某人肯定會放棄打擾霍野,選擇抓著它問。

雙標幼稚鬼。

【還有,我什麽都沒瞧見,】大概了解人類的占有欲一詞,4404打補丁,【現在的係統都是智能隱私模式。】

簡而言之,所有不和諧的都會及時和諧,比毫秒還快。

宋岫失笑,【我有那麽小氣?】

擔心霍野會尷尬,他幹脆賴了個床,快中午才起來,果然,陽台上已經晾了一排新洗的衣服,床單短褲混雜其中,毫不惹眼。

【藏木於林,】手裏拿著牙刷,宋岫咕嘟嘟吐掉一口水,【機智。】

家裏不見人影,又少了雙運動鞋,應該是下去買菜,他習以為常,順手發了條微信,讓對方多帶兩盒冰淇淋回來。

——前天買的已經吃完了,限量可以忍,補貨要及時。

霍野收到消息的時候,正站在超市附近的樹蔭底下發呆。

他沒弄懂自己的心思,怕在青年麵前露餡,更怕被青年討厭,幹脆借著購物的理由,早早下樓,“逃”到了外頭。

短短兩句話,霍野卻反反複複讀了許多次:聊天框裏的文字,標點口吻都很正常,看來對方是真的睡過站,而非躲著自己。

這讓他微微鬆了口氣。

誰料,還沒等霍野回複,一個備注為“媽媽”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這讓少年臉上露出明顯的詫異:

他不認為最近有發生什麽能媲美高考分數的大事。

但很快,霍野便想起昨天被青年趕出家門的盛睿,遲疑地,他滑動接聽,“喂?”

“小野?”電話那頭傳來一道溫柔女聲,吳儂細語,典型的南方口音,“昨天小睿打電話告訴我,說你最近住在小林家,對嗎?”

果真是盛睿。

想不到對方二十多歲了還要玩打小報告這種把戲,他既覺得生氣,又覺得可笑,卻沒否認。

言簡意賅地,他講了下青年住院的前因後果,電話那頭沉默幾秒,似是在猶豫什麽,道:“……如果說爸爸媽媽希望你回家住,你願意嗎?”

不願意。

這是霍野的第一反應。

可緊接著,今早發生的一切便洶湧擠進他腦海,倘若想疏遠和青年的距離,讓自己回到“正軌”,“遵從父母的要求”,是最好最自然的機會。

偏偏,宛如被鬼怪附身,操縱了自己,分明腦子仍在思考,他的嘴巴卻爭搶著,飛快給出答案,“不願意。”

語氣硬邦邦,任誰聽來,都毫無回旋的餘地。

遠在國外的霍母歎了口氣,無奈,卻沒有太意外,“那就隨你吧,記得說謝謝,不要讓人家承擔全部的生活費。”

“等我們回來會帶著禮物親自登門。”

通話中斷,從詢問到妥協,前後不過兩分鍾,所謂放養,就是件這麽自由的事。

盛睿大概也沒料到,他花了整整半小時旁敲側擊,強調一喬的性向,暗示自己和一喬曾經的關係,最終,卻隻敗給短短的三個字——

不願意。

畢竟在H城的霍父霍母眼中,霍野是個穩重到連高考都不用操心的孩子,住哪這種小事,實在沒必要吵得雞飛狗跳,傷了感情。

況且,要說住,去年冬天霍野不也在林一喬的公寓住了半個月,真想發生什麽,還能等到今天?

打完這通電話,霍野的心亦安定下來。

他的潛意識已經替他做了決斷。

十幾分鍾後,聽到門鎖被轉動的宋岫合上電腦,噔噔蹬,從少年手裏接過兩個大大的塑料袋。

向裏一看,最上麵赫然放著兩盒冒著涼氣的冰淇淋,都是他喜歡的口味。

未等宋岫開口表揚少年的懂事,他就感到自己的腳被什麽碰了碰,低頭瞧,正是被他遺忘在沙發旁的拖鞋。

“地上涼。”

強忍著不去看那與夢中一般無二的腳踝和小腿,霍野放好拖鞋,站直,“中午想吃糖醋小排。”

糖醋?

宋岫眉梢微挑,這人什麽時候喜歡甜的了?

霍野卻以為對方猜到了什麽,剛打算找補,便瞧見青年點頭,“好。”

“糖醋小排。”

一小時後。

盛世集團總裁辦公室。

連夜開車回B市,又被雙方父母四位長輩連番轟炸,眼底青黑的盛睿揉揉太陽穴,放下簽字筆,想到晚上即將舉行的家庭會議,頓時沒了吃飯的胃口。

偏偏,活像故意惹他生氣,最近兩天,霍野時不時就要被自己翻兩遍的朋友圈,唰地跳出條新狀態:

電視,木桌,白瓷碗盛著的酸梅湯;

虛虛握著筷子、以手出鏡的青年……色香味俱全的糖醋小排。

——他最愛的糖醋小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