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發燒

◎溫熱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

晚風從舷窗外吹來, 他輕輕打了一個寒顫,又喃喃地說著:“好冷。”

他的呼吸淩亂,攜著些許熱息, 撲到她的頰邊。她慌了起來, 探身過去, 跟他額頭抵著額頭,陡然察覺他的體溫很燙,“你好像……在發燒?”

“我怎麽會發燒……”他的聲音迷迷糊糊的,“江小滿……我好難受……”

她匆匆試探著他身上的溫度, 發覺他的每一寸肌膚都滾燙。他的體溫原本比她的低許多, 此時卻升得很高。他燒得神思混亂, 聲音含混地念著她的名字,“江小滿……”

“我去喊公羊先生。”她慌亂地說,“你等等我,我很快回來。”

他在昏昏沉沉中, 低低地應著她。她急忙跑出船艙, 去請公羊渡過來看他。

公羊渡步履匆匆, 提著一個藥箱過來, 坐在床邊為他問脈。薑葵緊張地看著公羊渡的神色,隻見他蹙著眉心,以兩指按在謝無恙的脈搏上, 斂神沉思。

“我的醫術不精, 這種情況我也是第一次見。”公羊渡搖頭,“殿下身負星霜劍傷,日夜寒氣侵襲經脈, 按照常理來說, 是不太可能發熱的。”

他思索著, “依我粗淺之見,他大約是身體虛弱,又受過金創傷,過度損耗導致高燒。原本不可能發熱之人,此時罕見地發起了熱,未必是壞事,也許是好轉的跡象。”

薑葵憂心忡忡,“現下該當如何?”

公羊渡略作思忖,“姑且當作尋常傷寒來醫治,等趕回長安後,再請沈藥師問診。”

他叮囑,“你取一碗涼水,浸濕帕子,設法為他降溫。我去煎藥,稍後送來。”

薑葵依照囑咐,取了涼水和白帕,坐在謝無恙的身邊,以水沾濕了帕子,擦拭他的額頭。他閉著眼睛,隨著她的動作,長睫輕微地眨動。

她把沾了水的帕子覆上他蒼白的額頭,又取了一張白帕,輕輕拉過他的手,低頭為他擦著發燙的手心。

他在高燒中,似是感到一絲涼意,慢慢地抬眸,含混地喊她,“江小滿……”

“你好點了麽?”她滿心擔憂。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點啞。她俯下身去,湊近他的臉,聽他說話。他的氣息紊亂,溫熱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江小滿……我好難受。”

她緊張地問:“是怎樣的難受?”

“又冷又熱。”他的語氣裏有一絲迷茫,“好奇怪……”

“發燒就是這樣的。”她笑了一下,輕輕抱一抱他,“你是第一次發燒對吧?”

他閉起眼睛,“我從來沒有發過燒。”

片刻後,他含糊地抱怨,“我好討厭發燒……”

“公羊先生說,這可能是好事。你忍一忍。”她轉身端了一碗溫水,用小瓷勺一點點喂到他的口中,“喝過水以後,你睡一覺,等藥煎好了,我喊你起來喝。”

他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不久後,公羊渡送來湯藥,薑葵喂給謝無恙喝了,他短暫地清醒了一陣,很快又繼續躺下。直到次日天光大亮,高燒褪去了稍許,他才漸漸地醒轉。

醒來的時候,身邊的少女端了一碗湯,微微低頭看著他。清晨的光線如織,斜落在她的身上,襯得每一根線條都柔軟,仿佛籠了一層明媚煙水。

一縷淡淡的香氣飄到他的鼻尖,攜著好聞的香草味和魚湯的鮮香。

他眨了眨眼睛,因為高燒和久睡,嗓音裏帶著點迷糊,“是給我的嗎?”

“我做的。”她點頭,扶著他倚靠在牆邊,然後握著小瓷勺,舀了一勺魚湯,仔細地吹了吹,遞到他的唇邊,“你嚐一口試試?”

“是鹹甜口麽。”他小心地問。

“不是。”她愣了下,惱火了,“愛喝不喝。”

他順從地喝了一口,靜了片刻,溫和地指出,“下次……你可不可以不要加那麽多醋?”

“很多醋嗎?”她怔了下,嚐了口,臉色微微變了,默不作聲地擱下魚湯。

她悶悶地低頭,“好。下次我會注意的。”

他歪著頭,想了想,莫名其妙地說了句,“我眼睛裏隻有你一個人。”

“除了你以外,”他鄭重道,“我從來沒看過女孩子一眼。”

她茫然地望著他,“你忽然說亂七八糟的話幹什麽?”

遲疑了下,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你不會燒壞腦袋了吧?”

“嗯?”他也茫然,“我在話本子裏看過,醋的意思是……”

她笑了起來,“謝康,你平時都看的什麽亂七八糟的話本子啊?學來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怪不得。”她又哼道,“所以你連女孩子臉紅是害羞都不知道。你果然是榆木腦袋。”

“江小滿。”他閉眼,“你怎麽可以這樣說。顯得我好丟人。”

她朝他揚起臉,還未來得及說話,他忽然傾身過來,一把將她攬在懷裏。

突如其來間,清冽好聞的氣息撲過來,幾乎把她完全包裹住。他的呼吸裏含著熱意和喘息,微微淩亂的發絲蹭到她的頸間,他把下頜擱在她的肩頭,輕輕地湊近她的耳垂。

他在她的耳邊低低念著,“江小滿……”

猶在病中的嗓音含著點啞,微微地熱,還攜著一絲朦朧困意。

頃刻間,她整個人都在冒煙,連耳尖都燒紅了。

“你害羞了。”他指出。

“我才沒有。”她悶聲道。

“可是你臉紅了。”他輕輕地笑了。

她氣惱得幾乎要伸手打他,但是他更用力地抱緊了她。接著他閉上眼睛,埋進她的長發裏,聲音很輕又很朦朧,“抱緊我。”

下一刻,他倚在她的懷裏,安靜地睡著了。

他的身體一寸寸往下墜,抱著她的手垂落下來,搭在她的身側。他的睫羽低垂,呼吸變得淺淡,因為高燒而含著熱意,低徊地拂過她的頰邊,仿佛香爐裏熏得微暖的風。

她在他的懷裏伸出雙手,緊緊地環住他的身體,把臉頰貼在他滾燙的額頭上。許久之後,她為他療傷完畢,扶著他重新躺回**。

明淨晨光裏,他無聲地沉睡,額上覆著沾水的白帕,好似一個乖巧的玉石娃娃。

接下來幾日,謝無恙時睡時醒,燒得神思混沌,幾乎不再有清醒的時刻。船行至渭水之後,他的高燒逐漸褪去,變成持續的低燒,他在低燒中始終昏迷不醒。

又過幾日,船停在長安城外。一輛馬車飛奔著前往長樂坊,帶他去沈藥師的住處問診。

院前的烏木小門被急促叩開,伴著嗒嗒的腳步聲。

薑葵與洛十一扶著昏睡的謝無恙匆忙進入屋內,後麵跟著幫忙的小塵與阿蓉。沈藥師提了一個黃梨木藥箱,疾步從院外趕來,取了一把銀針,為他問脈療傷。

沈藥師施針的時候,薑葵在後院裏靜候。院裏一樹白梅綻放,雪白花瓣綴滿枝頭,微風拂過,吹落梅花如雨,拂了她一身還滿。

她微微仰首,折了一枝沾雪的梅花,插進一隻白釉瓷瓶裏,擱在那個人的窗邊。

沈藥師叩了叩窗欞,“江少俠,請進屋吧。”

薑葵推門而入,看見**的病人依然在昏睡。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發覺他的燒已經褪去了,他的體溫重又變得很低,仿佛一捧雪那樣涼。

她蹙著眉,低聲問:“他情況如何?”

“高燒確實是轉好的跡象。”沈藥師沉聲道,“眼下燒已經退了,這個時機正好,我要在他身上用一劑猛藥,嚐試以烈性藥劑對抗他體內的寒氣。”

停了下,他低聲對薑葵說,“試藥的過程中,他可能會很痛苦。江少俠不若在院裏等待,稍後我再喊你進來。”

“我陪著他。”她搖頭。

沈藥師也不阻攔,挽袖坐在床邊,緩緩沉住呼吸,而後執起銀針,點入病人的幾處大穴,再將藥劑徐徐渡入他的體內。

幾乎在藥劑渡入的同時,他忽然全身劇烈顫抖,氣息變得極為紊亂。

他緊緊地鎖著眉,無法抑製地喘息著,流露出一抹極為痛苦的神色。絨毯從他的肩頭無聲滑落,露出一截明晰的頸線,隨著淩亂的呼吸而上下起伏。

“他怎麽了……”身邊的少女喃喃地問。

“痛醒了。”沈藥師低語。

他注視著**的病人,“我下在他身上的藥劑,實為一種極烈的毒藥。他身負極重的舊傷,隻能強行以至陽的藥物渡進他的體內,以此驅散他體內積累的寒氣。”

“之前每次試藥的時候……”

“都是這樣。”沈藥師低聲道,“要醫治這種傷,這是唯一的辦法。”

**的病人低低地咳嗽起來,每一聲都伴隨著強烈的抽痛。身邊的少女攥緊了手心,轉頭問道:“要不要給他什麽東西抓著?”

“沒用的。”沈藥師搖頭,“他根本沒有力氣。”

身邊的少女低頭望著**的病人,心裏跟著無法抑製地疼起來。她的指尖顫了一下,向他遞出去,輕輕地握住他的手。

他在翻湧的疼痛中,仿佛察覺到一絲撫慰,手指微動一下,抵住她的掌心。

沈藥師深深呼吸,再取了一枚銀針,又把一劑藥渡入他的體內。

這一次他喘息得幾乎斷續,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倏地,他的呼吸淡了下去,臉稍稍偏向一側,身體輕顫一下,不動了。

“他……”

“痛昏過去了。”沈藥師低聲答,“半個時辰沒醒,再叫我。”

他擱下銀針,推門離開,留下薑葵坐在床邊陪著謝無恙。

陽光從窗格裏漏進來,照亮窗邊一枝沾雪的白梅。她輕輕拉著他的手,凝望著他蒼白安靜的睡顏。一縷極淡的白梅香飄過來,她分不清是他身上的,還是梅花上的。

半個時辰後,他仍沒有醒轉。她咬了咬唇,去院裏叫沈藥師。沈藥師默立在樹下,仰望著一角天空,聽見她的呼喊,轉身推門進屋。

沈藥師挽袖執針,在病人的風池穴上紮了一針。病人低咳了一聲,身體顫抖一下。他沒有睜開眼睛,但是沈藥師從他淩亂的呼吸裏,辨認出他已經漸漸醒轉。

默然片刻,沈藥師再次為他渡入藥劑。

就這樣,他痛昏過去,再被強行紮針,醒轉過來,然後再痛昏過去。

一次,一次,又一次。

直到黃昏時分,霞光從窗縫裏溢出來,流淌在他蒼白的臉龐上。

用過藥後,沈藥師已經走了,身邊隻有緋衣的少女靜坐在他的床前。他醒來過好多次,可是都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他睡著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再次醒來,他終於抬起眼眸。

他忽然看見她在哭。

燦爛霞光裏,珍珠般的淚水,凝在瑩白如玉的頰邊。

“江小滿……”他很輕地喊她,“你怎麽哭了?”

她拚命搖頭,忍住不哭。她的發絲微微地發顫,淚水斷線般墜落。他的眸光無聲地落來,溫暖又安靜,淡淡的悲傷。

“笨蛋。”他笑一下,含著點無奈,“我的病在變好,你不應該高興麽?”

她點著頭,又搖頭,淚珠一粒又一粒地落下來。她眼底裏的傷心情緒快要揪起他的心,幾乎扯著他的心口在疼。

他的指尖微動一下,可是沒有力氣。她知道他想做什麽,輕輕拉起他的手,讓他的指尖擦過自己的眼角,他替她一點點地拭淚。

“你答應過我不許難過的。”他輕聲說。

“我不難過了。”她拭去了淚水,握緊他的手,“你快點好起來。我要你陪著我。”

“好。”他應了她,又閉上眼睛,聲音漸漸低下去,“我好困……我再睡一會兒。”

“沈藥師說你盡量別睡。”她捏了捏他的指尖,“藥效在醒著的時候才能發揮得更好。”

“好。”他應著,仍舊閉著眼睛,倦倦的幾乎要睡著了。霞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睫羽低垂,呼吸聲又變得淺淡,朦朧得好似晨間的微風。

“謝康,謝康。”有人在耳邊輕輕喊他。

他在半夢半醒間,低低地應了聲,“我在。”

她晃了晃他的手,“謝康,別睡。我們說說話吧。”

“說什麽呢?”他夢囈般地問。

“說點小時候的事吧。”她拉著他,“你有好多事都沒跟我說呢。”

“小時候的事……”他念著。

靜了一會兒,他輕聲說,“你知道我是怎麽認識你的麽?”

她想了想,“是在書坊嗎?那天師父領著我去見你,你在屏風後沏茶。”

他笑了下,“不是。”

“那是在宮裏嗎?”她又問,“我曾在一棵白梅樹下見過你睡覺。”

“不是。”他很輕地搖頭。

最後他說,“十年前,在這裏。”

她望向他,望著他躺在窗下的模樣,忽然怔住了。

十年前的回憶如同潮水那樣漫漫地卷來。

十年前的長樂坊,還不是現在的模樣,那時候有人當街殺人、血濺長街。他們的師父行至此地,提一杆長槍,血戰三日,在這裏立下了不許流血殺人的規矩。

震天的喊殺聲中,她抱著她的槍,跟在師父的背後救人。那個微亮的黎明,她在這座院落裏,遇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他躺在一扇窗下,安靜地閉著眼睛。有人提著刀,要殺他。

於是她拔出了她的槍。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也是她第一次救人。

她在明淨的晨光裏,朝那個少年伸出手。可是他搖了搖頭,輕聲對她說:“我這樣的人,不值得救的。”

她回答:“你值得的。”

那是他們的初遇。

沒有茶香也沒有梅花,隻有三千聲晨鼓如潮。

他們在人間最煙火處相逢,一個人伸出手,另一個人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