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夫人
◎是我。◎
“江小滿。”片刻後, 他喊她。
“嗯?”她在他懷裏抬起頭。
“我們得走了。”他的嗓音裏含著點無奈,“你先鬆手好不好?”
“你先。”她撅起嘴。
“你先。”他在她耳邊輕歎,“我舍不得。”
她低哼一聲, 鬆開雙手。他低下眸, 微笑看她, 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你去趙二寨主那邊,同他確認守寨的安排。我再看一眼輿圖,很快就去找你。”
她點了點頭, 抱起白麻布包裹, 往山堂外走去。他抬起頭, 注視著她的背影遠去,眸光裏含著淡淡的笑意。
下一刻,他身形一晃,踉蹌幾步, 扶住桌邊, 緩慢地跌坐下去。他仰靠在椅背上, 閉上眼睛, 微微喘息著。
少頃,他從大氅裏翻出一個酒壺,咳嗽著把裏麵的藥酒送到口中。
稍稍飲了幾口, 他的動作倏地一滯。他掂了掂那個酒壺, 低著頭,無聲地笑了一下。
旋即,他披上大氅, 推門而出。
山寨門口靜候著一輛馬車, 趙小川挽了一根馬鞭, 坐在車夫座上,按著他的環首刀,對祝子安作揖道:“先生,我知道一條山間小路,趕車到淮州隻用大半日。”
“不騎馬麽?”祝子安問,“騎馬大約更快些吧?”
“不騎。”一旁的少女悶悶地說。
她忽然轉身,一聲不吭地推著他進了車廂,用力摁著他坐在車座上,一把拉下了車簾。車廂裏頓時昏暗,幾縷陽光斜落進來,照得她的發梢微亮。
他失笑,“江小滿,你幹什麽?”
她揚起臉,下令道:“睡覺。”
然後她彎身坐在他的身邊,默默把肩膀蹭過來,小聲說:“你靠著我睡。”
她撇過臉,臉上發燒,簡直像在頭頂冒煙。他笑得輕咳一聲,被她敲了下腦袋,於是他閉了眼睛,身體一寸寸傾斜,頭枕在她的肩上。
踢踏的馬蹄聲響起,車輪嘎吱軋過泥土與細雪。沉悶的軲轆聲裏,半昏暗的車廂內,他漸漸入眠,長睫低垂,微微掃過她的頸間。
她側過臉,看見他的唇邊含著笑。她跟著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輕輕把臉貼在他的額頭上。
馬車趕到淮州時,已是夜色深濃。
趙小川把馬車停在一處偏僻小巷,薑葵與祝子安走下馬車,前往約定的地點與洛十一會合。
一身黑衣的少年已經等候在一棵高大烏桕樹下,身邊停著一輛青幔的馬車。
他遞了一疊紙卷到祝子安的手中,低聲稟報:“大批貨物經過漕運抵達淮州後,被送入了近郊一處糧倉。按照先生的吩咐,暫時沒有打草驚蛇。”
“我親自去查。”祝子安頷首。
他彎身進了馬車,薑葵在他身邊點了一盞燭燈。兩人在車廂裏翻看圖紙,低聲商議潛入糧倉的路線,迅速定下一個粗略方案。
燈火搖搖,草木披霜。月落西山,日出東山。
寅時甫過,天邊落雪。城郊糧倉內,官兵來回巡邏。
“嗒”的一聲,一粒小石子躥過樹枝,驚起樹上一片鳥雀。
為首的官兵警覺地向前查看,依稀望見一道黑影擦過樹梢,往郊外不遠處掠去。
“追!”官兵大喝一聲,領著巡邏小隊跟上了黑影。
咚咚的腳步聲踏過夜色,朝著日出方向遠去。樹後兩道人影無聲地躍出,翻過糧倉的石牆,落入幽靜昏暗的院內。
“洛十一隻能引走官兵小半個時辰,”祝子安邊走邊說,“我們必須抓緊時間。”
薑葵點頭,“明白。”
兩人飛快地在院裏起落,找到一方進入糧倉的小窗,利落地從窗口躍入倉內。
祝子安擦亮一個火折,點起一盞油燈。燭光如水般漫過磚石地板,在四壁之間燃起無數搖曳的光影。
火光一瞬照亮了倉內的情形。成摞的麻袋紮著大批貨物,堆滿了整個糧倉,投落小山般的錯落陰影。
祝子安抽出腰間長劍,劍鋒輕輕一挑,揭開覆在貨物上的灰麻布。
“果然……”他的眸光微冷,“淮西要反。”
這座糧倉裏根本沒有糧食,隻有密密麻麻的兵戈刀劍。箭簇與刀刃在陰影裏森然反射著銳利的火光。
“淮州刺史的膽子真大。”薑葵低聲道,“竟然敢用漕船運送軍械?”
“這些年來,淮西隱約有異。何全此人野心勃勃,數次請求增擴兵權,朝上忌憚多時。”祝子安彎身拾起一枚箭矢,“如今證據已在,必須即刻回稟長安。”
倏地,他抬眸。
弓弦撥動的聲音響起。
下一刻,箭矢紛紛如雨墜落!
薑葵抖開白麻布包裹,揮舞長槍擊落飛來的箭矢。祝子安站在她身邊,手指扣住劍柄,劍光翻湧如雪。
一波箭雨落下,兩人背靠著背,同時仰頭。
油燈撲地滅了。一線微光從窗格外落下,窗紗後隱隱有人影窸窣。一支埋伏在屋頂上的弓箭隊動了起來,無聲無息地包圍了這座糧倉。
“我還以為是誰呢,”一個沙啞的聲音懶懶道,“蒲柳先生怎麽得閑來了淮西?”
祝子安低笑,“原來是南乞段舵主。上一回在三家店你辦事不力,白頭老翁把你貶到淮西來了?”
南乞舵主段天德冷笑,“先生與其擔心我的前程,不如擔心自己能否活著離開。”
頃刻間,又一波箭雨落下!
薑葵揮起長槍,舞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圓,緊緊護住圓內的兩人。祝子安俯身抓起一個麻袋,低聲道:“我們走。東西已經拿到了,出去與洛十一會合。”
兩人在糧倉內急速奔走,很快衝出大門。段天德領著一隊人在身後追趕,兩人邊走邊戰,從後院高牆上翻身而下。
郊外道路一團黑暗,草木沙沙作響。追兵緊隨其後,死死咬住前方的兩人。箭矢不斷呼嘯而來,銀亮的箭簇反射著星月的冷光。
忽地,腳步聲傳來,伴隨著兵刃之聲與奔馬之音。
“什麽人?”有人大喝道。
迎麵而來的是一隊官兵,與身後的追兵撞在一起。黑暗裏,兩方人馬彼此看不分明,各自抽出兵刃,交戰在一處。霎時間道路上一片混亂,叮叮咣咣的聲音不絕於耳。
“殿下。”洛十一按刀落地,“官兵已經引來了,馬車等在前方小巷。”
原來洛十一按照約定,帶人引得官兵追出一段路後,重又把他們引回糧倉附近。這條路上沒有掌燈,樹影間漆黑一片,兩隊人馬撞在一起,誤以為是撞上了敵人,立即激烈戰作一團。
祝子安把手中麻袋交付到洛十一手中,“你去趕車。”
他頓住腳步,回身低笑道:“段舵主慢來,我就不奉陪了。”
薑葵雙手握槍,震開段天德的一道刀風,逼得他退後數步。緊接著,祝子安輕輕扣住她的手,兩人掩入人群之中,沿小道飛速離去。
段天德怒喝一聲,劈手奪過身邊一人的長弓,一口氣搭上三支箭矢,眼眸微眯,挽弓拉弦,直指人群中少女的後心。
“殺!”他冷笑。
三支箭矢如毒蛇般刺出,森冷的箭光劃破蒼然夜色。
薑葵揮動長槍,**開撲麵而來的兵刃,忽聞背後箭嘯聲穿風而來,冰冷的殺意死死鎖住後心。
瞬息之間,一隻手猛地拉住了她。身邊的祝子安擋在她麵前,雪白衣袂在風中翻飛,乍湧的劍光帶起一道明滅的劍弧。
劍弧劈落來襲的箭矢,箭簇的冷光一閃而逝。
他很輕地咳了一聲。
“走。”他低語。
借著婆娑樹影的掩映,兩人的身形沒入黑暗之中。
洛十一已經趕著馬車過來,兩人飛快地鑽入馬車內。車廂外白馬長嘶一聲,馬蹄聲如奔雷湧起,衝入荒草幽深的小徑,漸漸在黑夜裏遠去。
“殿下,”洛十一在車座上回身,語氣急促,“我引走官兵時,發覺淮州府內大隊人馬正在離開,前往白石山的方向。”
祝子安緊緊蹙眉,“他們還是要對匪幫下手。”
他低咳一聲,“淮西既無匪亂,淮州刺史是要借剿匪之名,行興兵之事,先斬後奏,逼得朝上應允他增擴兵權之請。”
“官兵既然決意剿匪,匪幫守不住的。”他的眸光凝重,“我們即刻趕往白石山寨……”
“我趕往白石山寨,”薑葵打斷他的話,“事關重大,你即刻回稟長安。”
她望著他,“你受傷了。”
他怔了下,搖頭,“我沒有……”
話未說完,“啪”的一記手刀落在他的後頸。
他微微晃了一下,身體往前傾斜,昏倒在她的懷裏。
顛簸之中,她小心地扶住他,讓他倚靠在車廂壁上。接著她伸手探進他的大氅裏,翻出一個酒壺。
她撥開木塞,往裏麵掃了一眼,咬緊了唇,“果然喝完了……你不肯告訴我。”
一縷曉光亮起在天邊,照在身邊人的麵龐上,他的神色近乎蒼白如紙。她的手指微顫,輕輕脫下他的大氅,在衣袍上觸到一把溫熱。她低下頭,手指間染了一片紅,那是他身上的血。
她咬著牙,解開他的衣襟,看見他身上的箭傷。那些箭簇擦破他的衣袍,劃開一道道傷痕,不斷滲出的血浸濕了他的襯袍。他的體溫很低,血流的速度也很慢,血珠沿著他的指尖滾落在衣袂之間,一滴滴洇開一團深紅。
他根本感覺不到痛,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抹曦光自窗外投落,籠在他雪白染血的衣襟上,襯得他的身形朦朧近乎消散。
她閉了閉眼睛,止住心裏的情緒,迅速撕開一角襯袍,為他包紮傷口。而後她雙手緊緊地抱住他,把內力送入他破損的經脈裏,竭盡所能地為他療傷。
他靠在她的懷裏,低低咳了一聲,唇邊一抹極淡的血跡。她埋在他的頸間,聽見他微弱的呼吸,她的肩頭輕輕地發顫。
許久,天光明亮,窗外風卷雪飄。
“洛十一。”她低聲喊。
“在。”車座上的少年低聲應道。
“帶他回長安。”她凝望著身邊沉睡的人,“淮西有反意,一應證據皆在。他必須即刻回稟朝廷,請求聖上立下決斷。這是命令。”
“明白。”洛十一低喝。
“另外,”她低低地說,“回到長安之後,先送他去療傷。在他身體好轉之前,絕對不準他亂動。”
她低著頭,笑一下,“這是私心。”
“看緊他。”她輕聲說,“我不許他再受傷了。”
“明白。”洛十一深深頷首,又低低問她,“江少俠是要……”
“我趕往白石山,全力助他們守寨。”她笑了笑,“我畢竟是寨主了,寨上三百人都等著我呢。”
她俯下身,低頭看著身邊的人。他的眼睫低垂,在陽光裏安靜地沉睡,有一種初雪般的寧靜。
搖搖****的馬車裏,她輕輕抱了抱他,把臉貼在他的心口,傾聽他的心跳聲。天光湧來,落在他們的身上,仿佛微微地閃光。
馬車停了,她提起長槍,迎風走入漫天的雪裏。
道路盡頭,趙小川牽了兩匹馬,在風雪中按刀行禮。
“我方才收到寨中傳信,官兵連夜出發剿匪。”他低聲道,“山寨的位置還是走漏了,此刻山寨已被大軍包圍……恐怕凶多吉少。”
他苦笑,“隻怕這一戰後,匪幫將在江湖上除名了。”
“我送姑奶奶到這裏,就此告別。”他深深作揖,“多年相識,以此一拜,謝當年知遇之恩。”
薑葵扶起他,“我與你一同回山迎敵。”
“姑奶奶,”趙小川搖頭,“這是我們匪幫的事,不該把你卷入這趟渾水。”
“我既為白石寨主,便與山寨共存亡。”薑葵平靜道,“行走江湖無非恩義二字,我行事隻求俯仰無愧。若我在此時離開,內心不得安寧。”
趙小川肅然片刻,不再言語,恭敬彎身把韁繩遞到她的手中。她挽起韁繩,翻身上馬,一杆長槍立於身側,槍尖反射著明亮的光,仿佛要破開此間風雪。
晨光披落如練,天風浩**而來。兩匹馬長嘶一聲,衝出高大的城門,踏過潺潺的溪流與積雪的山路,奔入廣闊的山野間。
風雪一聲又一聲,卷過漫山遍野。
晌午時分,兩匹馬行至白石山腰,沿山間小徑而上。山下官兵組成方陣,緩緩移動在平原之上,墨旗在長風中滾動,猶如一卷漆黑的波濤。
馬背上的少女微微眯了下眼,俯瞰下方大軍行進。
為首的旗手揮舞軍旗,左右兩軍緩步前進,形成一支兩翼收攏的鶴陣。龐大而有序的軍陣逐漸匯成整齊的方隊,弓箭手與輕卒從陣中凸出而來,占據了最前方的戰線。
“他們會在今夜發起進攻。”她低聲道,“我們進山堂議事。”
山寨大堂裏,炭火熊熊燃燒,一張圓木桌擺在正中,上麵攤開一張複雜輿圖。為首的幾名山匪已經等在堂前,見到薑葵與趙小川一前一後而來,齊刷刷抱拳行禮。
“官兵來了多少人?”薑葵問。
“大約三千人。”一名山匪答道,“目前調動的是附近縣城的軍隊,淮州官府的人馬仍在趕來的路上……隻怕會越來越多。”
“我們能作戰的人手有多少?”
“三百人。”山匪抿了抿嘴唇,“滿打滿算。”
一陣冷風呼呼刮過,在座的人同時打了個寒戰。
“官府名義上是剿匪,實為以此一役立功,逼請朝廷增擴兵權。”薑葵低聲道,“因此他們必定隻求一舉攻山,不願拖延時間。”
略作思忖,她繼續說,“有人已將淮西形勢回稟長安,最快的輕舟往返大約要半月……我們隻需守寨半月,即能等到朝廷傳旨。”
“半月……”身邊一人喃喃道,“以三百人守三千人,如何能守半月?”
“能。”薑葵以掌心按在麵前輿圖上,“我說能就能。”
半日內,山堂內諸人急切商議備戰,往返出入人員絡繹不絕,將一道又一道傳令送往山寨各處。磨刀聲與兵刃聲響徹山寨,伴著戰旗與火把呼呼作響,滿山都是兵戈刀戟之音。
黃昏時分,霞光漫卷天地,風雪蕭蕭無邊。一聲嘹亮的號角響在漫山遍野,回**在積雪的山穀之間,驚起成群的鳥雀。
原野盡頭的地平線上,升起了隱隱的煙塵。官兵大軍開拔,雄渾的進軍戰鼓伴著整齊的腳步聲,震得滿座山寨旌旗鼓動,在風雪中獵獵飛揚。
陣前,少女身騎白馬,挺槍而立,五尺青絲在風雪中猶如一柄蒼翠的名劍,仿佛要割開漫天風雪與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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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聲滾滾,卷起路邊積雪。
一線月光從雲層中傾瀉,照亮了馬車裏的人。
他蓋著一件大氅,倚靠在車廂壁上,靜靜地沉睡著。月光落在他的睫羽上,投落很淺的碎影,襯得他的睡顏靜謐蒼白。
一團雪從車篷上撲簌簌滾落,帶起一點微風經過他的臉頰。他的眼睫輕顫一下。
謝無恙低咳一聲,睜開眼睛,望見窗外月落九天。
他撐起身體,勉力坐起來,以指節輕輕叩擊窗欞,“洛十一。”
“殿下,你醒了。”趕車的少年在車座上回頭看他,“我帶你看過附近郎中,簡單處理了箭傷,血盡量止住了。淮西私藏軍械的證據已由江萬年帶走,我們現下正趕往去長安的船。”
“回去。”他輕聲說,“先去淮州。”
洛十一默然片刻,低聲喊他,“殿下。”
“回去。”他淡淡道,“睡著之前的事,我大約記得一些。”
“殿下……江少俠讓我帶你回長安。”洛十一遲疑著告訴他。
“回去。”他重複。
洛十一靜了一下,甩起長鞭,長籲一聲,調轉馬頭,朝淮州城的方向而去。
馬車裏,謝無恙閉上眼睛,緩緩抬手,以指腹按在自己的麵龐上。
車軲轆軋過泥土山路,轉入城內青磚石麵,最後停在燈火昏暗的官府前。
接近平旦時分,官府還未開門,府內一片岑寂。看門人睡眼惺忪,打開一扇小窗,從窗縫裏探出半邊臉,語氣裏夾雜著幾分不耐煩,“什麽人大晚上來官府?”
“嗒”的一聲,窗外的黑衣少年冷淡地擱下一個玉牌。
看門人愣了一下,摸過那個玉牌,借著一盞油燈看了看,神情霎時變了,聲音顫得幾乎結巴,“太子……殿下?”
他雙手捧著玉牌,跌跌撞撞地往府裏跑。
片刻後,官府內一團混亂,呼喊聲與腳步聲響個不停。
官吏們紛紛從睡夢中驚醒,匆匆忙忙換上官袍,從屋裏衝出來,催著馬車趕到官府,整齊排成一列,畢恭畢敬等在衙門口。
一縷月光從雲中落下,一輛青幔的馬車停在門口。
趕車的黑衣少年翻身而下,麵對馬車深深長拜,而後扶住從車裏下來的人。
衙門兩側的官吏同時拜倒,嘩啦啦的聲音響了一地。無數衣袂在風中上下起伏,猶如一波又一波麥浪,**起無數驚濤駭浪。
年輕的皇太子淡淡微笑,扶起為首一名官吏,“深夜來訪,諸卿辛苦了。”
“不……不敢!”官吏結結巴巴。
官吏們前撲後擁,簇擁著皇太子前往印堂。仆從急忙侍奉筆墨,為皇太子呈送近日卷宗。皇太子坐在案前,提筆蘸墨,攏袖垂眸,翻看一疊文書。
滿座官吏忐忑不安,等他一一訓人。他隨意翻了幾卷文書,每點出一個官吏名字,那個官吏就在堂前垂首再叩首,緊張地稟報所司之事。
“淮州刺史人在何處?”最後,他淡淡問。
“回稟殿下,”一名官吏慌忙起身,“何大人領兵在白石山剿匪。”
“備車。”皇太子平靜道,“去白石山。”
官吏們連忙趕去備車,皇太子在堂裏稍作休憩。印堂裏靜了下來,他獨自坐在案前,取來一張薄紙,執筆寫了一封信,低聲喚:“洛十一。”
黑衣少年從堂後轉出,極小心地輕輕扶了他一下,“殿下。”
謝無恙以指節抵了一下眉心,低低咳嗽了幾聲,把信紙疊成極小的一卷,遞到他的手中,“這封信是給公羊先生的,需要你親自去傳。”
“殿下……”洛十一低聲道,“白石山那邊……”
“白石山那邊,我一人前往足矣。”謝無恙按住他來扶的手,“給公羊先生的信,必須盡快送到。”
“明白。”洛十一按刀行禮。
謝無恙披衣起身,步入後院,走進靜候的馬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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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白石山下,朔風十裏,刀光遍地,風雪呼嘯如吼,喊殺震天如雷。
淮西刺史何全久坐於軍帳中,撫著長須,注視著麵前長桌上一張沙盤。燭光落在沙盤之上,他撥動幾支木籌竹簽,目光銳利寒冷。
一支又一支小隊往返而來,接連不斷向他匯報戰況。
“山上有石球滾落,損失百人!”
“林間突遇一支伏兵!”
“西坡八百輕卒正緩慢推進!”
何全叩桌,“不過區區山匪,徹夜久攻不下,實在可笑。傳我軍令,強攻上山!”
“大人!”一名副將疾步走來,抱拳行禮,“有人遞名帖過來。”
“名帖?”何全一愣。
副將畢恭畢敬,雙手奉上一個木托盤。
木托盤雅致古樸,上麵擱著一張蓮花金箋,一方白玉牌壓住信箋一角,隱隱有極淡的檀香氣味傳來。
何全神色一凜,抬手取來那張信箋。
絹紙信箋細細地鋪滿一層金箔,在燭火裏反射明亮的流光。
上麵落了墨意飽滿的幾個字,“帝次子康。”
軍帳外,一輛玉飾的馬車徐徐停住。風吹玉珂相擊,琅琅之音響在金戈鐵馬之中,恍然如泉水叮咚。
車裏的人淡淡道:“何大人,還請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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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山下。
陣前的少女插槍於地,衣襟染血,長發在風中飛揚如旗。
她高高地仰起頭。一抹晨曦自天邊破出,照徹漫山遍野的風雪。
忽然,她聽見擊鉦的聲音。
金石之音如鳴,回**在天地之間,一聲又一聲,浩浩****地傳響。
鳴金,收兵。兵戈倏地止住了。前壓的軍陣緩緩停步,潮水般往兩側讓開一條路。
她微微怔一下,抬眸望向遠方。
刀戟如潮水般破開,有人從原野盡頭走來。一線天光從雲中乍瀉,紛紛如雪落滿他一身。
那個人緋衣玉帶,寬袍廣袖,衣袂紛飛如雲。
他在明亮天光裏,朝她遠遠一揖。
“謝康。”她輕聲喊他。
他穿越漫天風雪,一步一步,來到她的身邊。
刀光劍影紛紛地墜地,風雪卷過無垠的曠野。他越過千軍萬馬、向她走來,於刀林劍雨中,抱住渾身是血的她,握緊她的槍,端正地立住。
他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夫人,是我。”
漫天風雪都聽不見,隻有他的聲音響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