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過年
◎吃糖!◎
“那種傷……到底是怎麽回事?”
薑葵忍不住問, “為什麽一個人身上會有劍傷,但是沒有劍痕?”
沈藥師長歎一聲,注視著嫋嫋升煙的藥爐, 良久後緩緩說道:“因為小塵那孩子的母親, 是被星霜劍殺死的。”
被星霜劍殺死的母親, 垂死之時誕下的孩子身上會背負劍傷。這種傷來自於極寒的劍氣,在體內反複損傷經脈,最終寒氣日漸入體如附骨之疽,成為經年累月的深重舊傷。
“謝無恙的母親……也死於星霜劍下?”薑葵低聲問。
“是。我曾見過她的屍首。”沈藥師低歎一聲, “此事不該由我來說。倘若有一日他願意告訴你, 讓他親自對你說吧。”
“好。”
薑葵對他頷首, 又低低問道,“那小塵那孩子……”
也活不過二十麽。
“那孩子的狀況比殿下的好許多,我在竭力嚐試治好他的傷。”
沈藥師沉聲回答,“我遇到那孩子時, 他尚在繈褓之中, 那時我醫治殿下多年, 已有了不少經驗。”
“其實……殿下堅持用自己試藥。”
他在衣袍下的指節漸漸攥緊, “這些年來,每個新藥方,都是在殿下身上先試。可以用的藥方, 再用在那孩子身上……”
“他自己承受了極猛烈的藥性。等到在他身上多次試驗之後, 藥性**得更為溫和,我再以試好的藥方為那孩子煮藥……”
“殿下說他反正壽不過弱冠,但願和他背負相似命運的孩子, 可以長命百歲。”
他重重歎息一聲。
旁邊的少女輕輕閉了一下眼睛, 稍微抑止心底的情緒。
她想起:“仲冬時節, 我們在這裏小住了一段時日,那時他每日都關在屋子裏不出門……”
那個人每次從屋裏出來時,總是微笑著。
“那時我在他身上試藥。”沈藥師低聲道。
“他……會很痛嗎?”她輕聲問。
“會。”沈藥師緩緩回答,“試藥……是很痛苦的。”
他歎息:“不過那段日子我早晚為他施針,他入睡的時辰也多了些,身體多少有些好轉。後來他出了一趟遠門,回來以後就……”
他的話語滯了一下,不再往下說。
“他那時候不停地喝酒。”薑葵低低地說,“酒壺裏的不是酒,而是藥吧?”
沈藥師對她點頭,“是我為他特製的藥酒。能夠起到與藥浴類似的作用。我托洛十一給他帶過話,那種酒足夠他喝十日,他一下子就喝完了吧?”
“嗯。”她輕輕歎了口氣,“他那家夥就是個笨蛋。”
沈藥師冷哼一聲:“你們還一個個慣著他。”
“一個很好的笨蛋。”她低著頭,笑了笑,“他隻要看著我,我就拒絕不了。”
“是你們心腸太好了。”沈藥師冷聲道,“殿下自小就是狐狸成精,最擅長玩弄人心,把身邊的人哄得團團轉。淩伯陽那個老家夥,每次看到殿下低個頭,就心軟得不得了。”
他瞥了薑葵一眼,“他在你麵前裝過咳嗽吧?”
“我知道他是裝的。”她輕笑了一聲,“他喜歡這樣,就由著他吧。”
“你們小夫妻的事,我也懶得關心。”沈藥師抓起扇火的扇子,繼續在藥爐前侍弄,擺了擺手,“走吧走吧,拿了藥就回去吧。”
他忽地想起什麽,“明日就是年三十了,你知道元日是他的生辰吧?”
薑葵一怔:“他從未和我說過。”
“這裏熱鬧,帶他來吃個年夜飯吧。”沈藥師背對著她,“每到除夕……他都心情不好。”
“……為何?”
“我不便多說。”沈藥師低聲回答,“你快些回去吧,多看著他一點……他很喜歡你,你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她低聲說,“我一直知道的。”
她朝沈藥師行過禮,推開門出去了。
夜裏又下起了雪,簌簌落滿琉璃瓦上,覆蓋一層又一層雪白。她先去東宮藥藏局取了煮好的藥,轉身又去了熱霧騰騰的偏殿。
殿裏的人坐在檀木書案前,低頭忙著什麽。他披著一件狐裘,膝間鋪著獸毛毯子,身邊圍了一圈炭盆,融融的火光映得他的周身仿佛有暖意。
身後的少女怕打擾他,躡手躡腳地走近了,從他的頭頂上方往下看去。
他在擺弄兩塊桃木板。他一手壓在桃木上,另一手執著支筆,在兩塊木板上各畫了一個氣勢洶洶的門神,分別寫上“神荼”、“鬱壘”二神的名字。
那是新年壓邪驅鬼的神。
他專心畫著,一筆一劃,鄭重認真。
“你在畫桃符?”她笑著問。
“嗯。” 他早聽出是她來了,頭也不抬地忙著,“你不是說想好好過年嗎?”
“你記得啊。”
“記得。”他點頭,輕輕吹幹了桃符上的墨跡,“每個殿室都要換桃符、掛春幡。雪燈的事我已經托顧詹事去辦了,明日就在宮裏點滿燈。”
“含元殿的宮宴我就不去了,我還想裝幾天病。”他稍稍打了個嗬欠,“這麽多年了,好不容易可以躲開一次。”
他小聲抱怨:“尤其是元日的朝會,忙得連飯都吃不上。”
“你打算裝病到哪一日?”她轉身坐在他對麵,托起腮看著他。
“元宵之前。”他想了想,“元宵有雪宴。那個時機正好。”
他打著嗬欠,“在此之前,讓我多睡一會兒。”
“喝藥。”她端藥給他,看著他一勺勺飲下。
他喝藥的姿勢極為嫻熟,輕握著瓷勺一口口飲著,速度十分緩慢,幾乎像在慢條斯理地飲茶。這種喝法能讓藥效發揮到最大。
她心裏輕輕地抽痛了一下。
“你其實真是個很懶的人。”她換了話題。
“是啊。”他飲盡了藥,歪著頭想了想,“我的夢想其實是在華山下放牛。”
她望向他,笑起來,“怎麽會有你這樣的皇太子?”
然後她從袖子裏摸出一粒小糖丸,塞到他的口中,看著他慢慢含在齒間。
“夫人,”他說,“你近日真的好喜歡給我塞糖。”
“你的藥太苦了。”她想了想,解釋道,“我心腸好嘛。”
“你真好。”他打著嗬欠點頭。她說什麽就是什麽。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薑葵拉了一張書案坐在他身邊,抱起一遝未處理的文簿放在案上,從他那一側的筆架上取了支筆,低著頭忙碌起來。
炭盆裏偶爾打出一個火星,殿外有撲簌簌的雪響。長久的寂靜裏,兩人並肩坐在一起,燭光勾勒出他們的身影,描畫著一層微金的邊。
藥效上來以後,謝無恙漸漸又困了。他擱下畫好的桃符,側過臉看向身邊的少女,問她:“我們去睡覺好不好?”
“嗯?”她仍寫著字,“你今日居然會先提出來。”
兩人已經習慣了在一張**就寢。謝無恙在東宮裝病的這些日子,兩人每天並肩坐在書案前各忙各的,夜深後一同回到寢殿入睡。謝無恙每日都處理不完政事,總是薑葵催著他去睡覺。
他認真道:“夫人,明日是除夕,我裝病不去宮宴,你要獨自應酬許久,必定會十分辛苦。今晚你早些歇息吧。”
“我不困。”她又取了一卷文簿,“你先回寢殿吧。”
他歎了口氣,低頭想了想,忽然去拉她,“夫人,我困了。”
她轉過臉。他歪起腦袋,稍稍仰起下頜,滿含倦意地看她。燭火映在他的麵龐上,微卷的睫羽上落著光,星星點點地閃爍。
他這個樣子看她,她總是拒絕不了。
“好吧。”她擱了筆,“我陪你睡覺。”
他拉著她起身,一路上踩著簌簌作響的積雪。
“你知不知道有人說你是狐狸變的?”路上她問。
“嗯?”他愣了下,“誰說的?”
“不告訴你。”她笑了起來,推著他進了寢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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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厚雪堆積在屋頂上,鳥雀在庭院裏啼鳴。
薑葵醒來的時候,謝無恙還在身邊睡著。陽光垂落在他的臉上,照得他的麵龐如玉石琢成。
她用手掌貼了貼他的臉頰,試探了一下他的體溫。然後她探過身,替他掖好被子,再輕手輕腳地起身梳洗。
她忙了半日東宮庶務,午後換上繁複的宮裙,挽了滿頭金簪,乘坐小轎前往含元殿赴宴。皇太子落水受傷之事在宮裏宮外傳了個遍,這日宮宴上有數不清的官員來探東宮的情況,她一一地應酬下來,話裏話外密不透風。
忙到宮宴結束時,霞光已盡,繁星依天。
她提起裙擺從小轎上走下來,粲然燈火驀然映入眼簾。
東宮裏點滿了雪燈。瑩白潔淨的琉璃燈一盞又一盞地鋪滿綿長的宮道,綴上覆雪的屋頂,掛在結霜的樹梢上。盛大的宮殿群裏,滿座燈火搖曳燦爛,映照著一庭的雪色。
殿門上掛著一對桃符,畫上的一對小神氣勢洶洶,眉目生動。
她抱起滿懷的裙擺,踩過簌簌的細雪,在燈火裏跑去見那個人。
“謝康!”她喊他。
她推開偏殿的門,汩汩的水汽湧出,裏麵沒有人。她轉往他以前常待的西廂殿,殿內亮著燈,卻不見人影。她又去了寢殿裏,**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那個人仍不在。
“他不在。”
庭院裏走出一名白衣小廝,對她躬身行禮,“每年這時候他都不在東宮。”
“他去了哪裏?”薑葵微微一愣。
“東角樓巷。每年除夕夜,他都喜歡去閣樓裏,獨自待一會兒。”
洛十一低聲道,“元日是他的生辰。”
“……也是他母親的忌日。”
“怪不得。”薑葵輕聲說。
每到除夕的時候,他都心情不好。
“我去那裏找他。”她坐在鏡前,摘去了滿頭金簪步搖,隻留了一枚紅玉簪插在發間,“我說過了要陪他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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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角樓巷,燈火煌煌。
裁縫鋪子上的閣樓裏開著小窗,歌舞百戲之聲從樓下遙遙地飄上來,伴著人家的炊煙氣與熱騰騰的飯香味,以及偶爾墜落的幾粒雪籽。
閣樓裏的人倚坐在窗邊,提了一壺熱酒,靜靜地自飲自酌。
他衣衫單薄,隻留了一件素白中單,身形淡得仿佛一抹霜雪。他的一半側臉映在燈火裏,一半隱在陰影下,使得他的眉眼沉寂,輪廓分明。
他低垂眼眸,往下看望去。長街上的燈火猶如燭龍銜光,忽忽煌煌。
篤篤的叩門聲倏地響起。
他有些愣怔。
他起身,走去門邊,靜了一霎,拉開了門。
門口的少女抱著一壇酒,仰起頭看他。她是踩著樓梯跑上來的,衣袂蹁躚如蝶,一張明豔的臉上猶沾著雪粒,襯得她的肌膚如雪,容顏如玉,點點的燈火落了她一身。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忽然踮起腳尖。
彼此之間的距離隻差毫厘。
一個曖昧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