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塞糖

◎吃顆糖。◎

汩汩的流水裏, 她沒有發出聲音。

隻是安靜地,無言地,低垂著眼眸, 凝望著他。

朦朧的水汽裏, 少女的淚水像珍珠一樣, 微微地閃爍。

他心裏疼起來,很輕地扯著發疼,好似極薄的刀片拉過去。他努力地撐起手肘,在淺水裏支起半個身子, 低頭去擦拭她眼尾的淚水。

他的指尖冰涼, 觸碰她被淚水打濕了的臉頰。他的動作很慢, 幾乎沒什麽力氣,如同一陣溫柔的風,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身下的少女抬眸看著他。她的眸光明亮,眼瞳如鏡麵澄淨, 透明的淚水在其間無聲流淌。他越去擦拭, 她的淚水就流得越多, 落進他的指縫間。

“你怎麽哭成這樣啊。”他輕聲說, “你在難過什麽?”

她搖了搖頭,很輕地咬了一下唇,慢慢垂下眼眸, 低聲回答:“我不難過。我……是害怕盒子裏那個東西。”

卜巧盒裏放的確實不是蜘蛛, 而是一種帶鐮刀的小蟲子,是她未出閣前最愛用來嚇人的。

聽見她的話,他愣了一下:“你原來怕這麽小的蟲子嗎?”

他一邊替她拭淚, 一邊低笑著說:“你不覺得那種小蟲子很可愛嗎?”

頓了一下, “我覺得……有點像你。”

她眨了一下眼睛, 思緒被這個話題岔開了,朝他解釋道:“嗯。這種可怕的蟲子……它有刀。”

他微笑著,聽她講。

“……聽說這種可怕的蟲子,母蟲子會在和公蟲子……嗯,同房的時候,哢嚓一下,直接砍下對方的腦袋。”

她在他的身下揚起臉,認真比劃了一個手刀。

“……似乎更像你了。”他輕輕笑了一聲。

大約是因為太過疲倦,他沒有刻意去區別謝無恙和祝子安,這兩個人好像同時出現在他的身上。她假裝沒有發覺此刻他過分脆弱的偽裝,一味地由著他,讓他相信在她眼裏他是他以為的樣子。

她問:“我送你的卜巧盒裏,有這種帶刀的東西,你還要娶我,你不怕嗎?”

“我不怕刀。”他笑著說,“你送給我的,我很喜歡啊。”

“你這個人真的很奇怪。”她望著他,“你怎麽會喜歡這麽凶巴巴的東西啊?”

“是有點凶,但也很可愛。”他想了想,“在我心裏很特別。”

她輕哼了一聲,別過臉不去看他。他笑著低頭,望著身下的少女,輕輕拭去她眼尾最後幾粒淚珠,溫聲問她:“你不會再哭了吧?”

“不會了。”她悶聲道,眼尾猶泛紅。

“你哭起來真嚇人。”他感歎道,“你居然會被這麽小的蟲子嚇哭。”

“我才沒有。”她小聲嚷了一句。

“好了。不哭了就好。”他輕輕閉上眼睛,“我想再睡一會兒……”

話還沒說完,他支撐身體的那隻手失去力氣,為她拭淚的那隻手也垂落下去。他整個人倒下來,再一次跌倒在她的身上,稍稍濺起一點銀亮的水光,然後沒有了動靜。

她慌忙坐起來抱住他,怕他一下子栽進水裏。她讓他的臉埋在自己的頸間,聽見他低沉的呼吸聲,心裏知道他又睡著了。

這一次他不會睡太久了。

“你終於醒了。”她緊緊抱住他,眼淚無聲地淌過臉頰,“這些天,我真的好害怕……”

她懷裏的人稍微動了一下,似是猶在夢中寬慰著她。他的發絲沾著熱霧,一下又一下碰到她頸間的肌膚,弄得她感覺有一點癢。她還在流淚,卻被撓得想笑。

“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啊。”她惱火道,“讓我好好哭一會兒也不可以嗎?”

他漸漸睡熟了,在她的懷裏低垂著頭。她望著他笑了一下,扶起他踩過一池熱水,讓他平躺在烏木地板上。

博山爐裏熏著嫋嫋的檀香,衣桁上掛著皇太子的白絹中單和絳紗外袍,被烘得透著融融的暖意。她從衣桁上取來他的衣袍,又去炭盆邊抓起一方白巾,然後回到他的身邊。

她褪去他濕透的襯袍,為他換上幹燥的衣服,把他重新打扮成那個尊貴的皇太子。他穿進深緋色的衣袍裏,麵龐沉靜而溫潤,有一種玉石般的清冽質感。

接著,她慢慢把他的腦袋托起來,小心地擱在她的雙膝間,低下頭為他擦頭發。

她的手指在他的發間穿來穿去,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似是感到很舒適,低低發出一個混沌的“嗯”字,側過臉來貼在她的掌心。

“喂你……”她手指的動作刹住了。

隨即,她歎了口氣,用那隻手輕輕扶住他的臉,另一隻手單手為他擦頭發。他的臉稍稍上仰著,下頜線流暢好看,唇線揚起一個淡淡的弧度。

……她有些懷疑他是故意貼過來的。

可是她低下頭,他睡得那麽深,沉沉的呼吸聲不似作假。

“某人說過他是正人君子。”她輕哼一聲。

然後她俯下身,揉了揉他的頭發,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是有點上頭。”她又揉了揉。

午後雪停了,陽光揮揮灑灑落進偏殿,滿地都是暖黃的光。

謝無恙醒來的時候,聽見庭院裏的鳥雀啼鳴,嘰嘰喳喳,吵吵鬧鬧。

他穿得整整齊齊,躺在一卷毛絨的毯子裏,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手邊擱著他的銀葉小暖爐,頭頂上搭著一張幹燥的白巾。

“我睡了多久?”他的聲音朦朧。

“之前睡了十數日。”少女的聲音從屏風外傳來,“中間醒來了一小會兒,接著又睡了三個時辰。”

一身緋色宮裙的少女走到他麵前,俯身低頭微笑著看他。她的發間簪著緋紅色的玉簪,襯得她的容顏如玉,眸光如水,每一寸肌膚都皎潔美好。

“你還記得多少事?”她問。

“我記得從船上落入水中……”他竭力回憶著,“後來呢?”

“後來你就回到了東宮偏殿,一直在藥池裏養病直到今日。”

她回答,“朝廷上的說法是你落水失蹤,至今下落不明,聖上勃然大怒,下旨要求不惜一切代價把你找回來,並且令金吾衛全力搜捕凶手。”

不等他開口,她繼續說道:“溫親王、伯陽先生以及幾位你信任的官員,我全部都見過了,他們清楚你的情況。現在是溫親王主持著大局。你的失蹤激得許多人蠢蠢欲動,趁此機會可以看清異己,方便此後一一鏟除。”

“好。”他頷首,“我即刻給如珩寫一封信……”

“你即刻喝藥。”她打斷他,“你大病方醒,須得靜養。”

她端了一碗藥回來,坐在他的身邊。他十分自覺地坐起來,慢慢倚靠在牆邊,稍微動了一下手指,抬起手去接那個藥碗。

“你別動。”她悶聲道,然後不由分說地舀了一勺湯藥,輕輕吹了吹,遞到他的唇邊。

他的眼睫眨動一下,眼眸茫然轉向她。

“我喂你喝。”她凶巴巴的。

“我……”他開口。

“你還喝不喝了?”她很凶,“你不是睡醒了沒有力氣,需要我來喂嗎?”

他溫順地閉上眼睛,等待她的投喂。她看了他一會兒,繼續下令:“睜眼看我。”

“你不是……”他想問。

……不想要我看你嗎。

“我忽然想了。”她咬了下唇,“煩死了。你快點喝藥啦。”

他睜開眼睛,安靜地望著她。她低著頭,舀起一勺又一勺湯藥,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吹一下,然後一口一口地喂到他的嘴裏。

她被他看了一會兒,腮上微微地浮起一抹緋紅。淡淡的,像雲霞一樣,襯得她的肌膚白皙如雪。

一綹不安分的發絲探出來,晃晃****地跳起來,綴在她的頰邊。

他的手指微動了一下,下意識地抬起來,替她把那一綹碎發挽到她的耳後。

他的指尖輕碰到她的耳垂,她的臉頰刷一下紅透了。他不該碰她,正欲向她表達歉意,卻聽見她很小聲地說:“多謝你哦。”

“啊。”他愣住,“什麽?”

“頭發亂了,你幫我整理了啊。”她的聲線鎮定。

“啊。”他說,“不用謝。”

“你……臉紅了。”他歪著頭看她,“看起來好燙。你不會發燒了吧?”

“你才發燒了。”她惱火道,“你好煩啊,你專心喝藥好不好啊?”

他不敢答話了,專心地喝藥。她素白纖細的手指握著白瓷的勺柄,仔細地把熱乎乎的湯藥遞到他的口中。接著他的喉結滾動,他認真咽下她喂給他的藥。

“苦的話,”她遲疑著,“你要不要吃顆糖?”

“不苦。”他麵不改色。

“是麽。”她冷冷地回答。

嘴硬。苦死你好了。她在心裏哼道。

他喝完了藥,閉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下。她收起瓷碗和藥勺,從木托盤上取來什麽東西,令人猝不及防地塞進他口中。

有一種涼絲絲又冰冰甜的味道湧出來。

那是一顆小小的糖丸,被她的手指送入他的齒間。

他又愣住了,含住那顆糖,睜開眼睛看她。

“好好喝完了藥,獎勵你一顆糖。”她的聲線保持著鎮定,“你不是喜歡吃甜膳嗎?”

“啊。”他說,“確實喜歡。”

她端起木托盤出去了。他倚靠在牆邊又休息了一陣,試著起身去書案前坐下,才慢慢走了幾步,忽然被人扶住,轉過臉是少女微紅的雙頰。

“我扶你去。”她歎了口氣,“我就知道,你一醒就要去忙。那些朝堂上的事,又費神又費心,很傷身吧?”

“還好。”他笑了一聲,“你什麽時候這麽關心我了?”

“我一直都很關心你的。”她哼道,“你是病人嘛。”

“你太好了。”他輕聲說,“我不值得的。”

她扶著他的手輕顫一下,她的眼眸抬起來,望向他,“不許你這麽說。”

“……會讓我難過的。”她低聲說。

“對不起。”他低低地道歉,“有辦法補償你麽?”

“有。”她說。

“什麽?”

“抱我一下。”

作者有話說:

小滿:(遞出)吃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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