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下雪

◎你聽。◎

“出長安?”

“今晚收到的急報, ”祝子安壓低聲音,“南乞幫隱隱有動靜……有人跟在流放隊伍的後麵,黃昏時分經過灞橋轉往武關道去了。”

薑葵一驚:“你懷疑他們是……”

“試圖截殺你的父兄。”他微微蹙眉, “死刑已免, 為防將軍府東山再起, 隻能采取暗害的方式。在流放途中布置截殺……真是下三濫的手段。”

他從袖中取了一張圖紙,鋪開示意給薑葵看:“敵人下手的機會隻有一次,必定在前往藍關的路上。我們要趕在他們之前,一路暗中尾隨保護將軍府。”

“我去取槍。”薑葵點頭, “什麽時候走?”

“明日清晨。”祝子安收了圖紙, “北亭橋上等我。”

“別擔心。”他又說, “我已經派人盯著了。對方要布置截殺,速度不會很快,至少要耗費五日,我們有足夠時間應對。”

“好。”她應道, 悶頭喝酒, 神情懨懨的。

他看了她一會兒, 忽然伸手去揉她的頭發, 被她輕輕拍開了。

“幹什麽?”她嚷道,“說過了不許摸。”

他笑了一聲,忽然問:“江小滿, 你餓不餓?”

“嗯?”他的話題變得太快, 她沒反應過來。

“我猜宮裏的宴席大約很不好吃。”他傾身,把那碗餛飩推得離她再近一些,“你吃一點好不好?今天冬至, 我陪你喝酒吃餛飩。”

她還沒來得及答話, 他夾了一塊餛飩喂到她嘴裏, 低頭看她鼓起腮,慢慢地嚼著咽下去。

熱乎乎的餛飩皮薄餡厚,混著又鮮又濃的湯汁,一下子暖遍了她的全身。

“味道怎麽樣?”他問,眸光裏藏著試探。

“唔。”她答,“……意外地好吃。”

頓了一下,她小聲說:“我餓了。”

“那再吃一個。”他笑了起來,又夾了一筷子遞過去。

麵前的女孩低著頭小口吃餛飩,他坐在對麵支起手肘含笑看她。

耳邊傳來熱熱鬧鬧的碰杯聲,男男女女彼此拍著對方的肩膀,酒香味被熱氣蒸得滿屋都是,攜著一縷少女的幽香飄到他的鼻尖,淡淡的有一點溫潤,似一場微醺的酒雨。

“江小滿,”他輕聲說,“冬至安康。”

“祝子安,”她答,“冬至安康。”

兩個人舉起酒盞,隔著桌子碰了杯。青瓷酒盞清亮亮地一響,酒光在燭火裏**漾開去。溫過的烈酒帶著點暖意,熱辣辣的,像有一小簇火焰在身體裏燒起來。

她想了想,伸手取走祝子安手裏的酒盞,一仰頭飲盡了,對他嚴肅道:“你喝了很多酒了,不許再喝下去。我怕你又醉倒了。”

“我已經醉了。”他輕輕笑著。

“真的?”她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真的。”他閉了一下眼睛,懶洋洋地答。

她托著腮看了他一會兒。頭頂上方一盞燭台的光落在他的臉龐上,照得他的眸光朦朧又迷離,仿佛淺淺地浮了一層清酒。

他真的醉了,困倦地撐著腦袋,似乎快要睡著了。

“別在這裏睡。”她歎了口氣,“走吧。我陪你回家。”

“嗯。”他說。嗓音裏含著醉意。

“我沒帶銀子,”她想了想,“你來付酒錢吧。”

“嗯。”他又說,卻不動。整個人迷迷糊糊的。

他甚至沒太聽懂她的話。她確認這家夥是真的醉了。

她隻好走到他的身後,去找他腰間的荷包。他閉上眼睛,任憑她在自己身上翻來翻去,最後摸出一塊碎銀“嗒”地擱在桌上。

“付好了。”她搖了搖他,“快起來。回家啦。”

他連“嗯”一聲都懶得,閉著眼睛讓她搖晃,滿身都是清冽的酒香氣。

“你這個人怎麽說醉就醉啊。”她很無奈地說,敲了一下他的腦袋。

他一動不動了,她又歎了口氣。她伸手拉起他的袖子,拖著他起身往前走。他閉著眼睛跟她走,安安靜靜的,溫順又乖覺,像個聽話的布娃娃。

小小的酒肆裏,兩個人一前一後地擠過人群。頭頂燃著一盞又一盞搖曳的燭火,兩側滿是酩酊大醉的酒客,琵琶聲恍若一陣突如其來的春雨,紛紛落進他們的衣袂之間。

薑葵推開門,拉著那個醉乎乎的人。

門在身後合上了,喧囂如潮水褪去,街上寂靜無風。

她在燈下仰起頭,雪白的花瓣冉冉地飄落,停在她的麵前。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去接,忽地發覺落在掌心的不是花,而是一瓣晶瑩的雪。

“看,”她對身邊的人說,“下雪了。”

漫天細雪紛紛揚揚地下落,白茫茫覆蓋了遠山近樹。人家屋頂上鋪滿了潔白的雪色,青磚地麵上鍍了一層瑩亮的微光。

天地之間寂靜如許,又仿佛有隱隱的天籟傳來。

她拉著那個人走在長街上,新雪落滿他們的肩頭。

屋頂上掛著一盞微黃的燈,拉長了兩人的影子。雪地上留下兩行腳印,彼此依偎交纏,像是要一直相伴到天明。

那個初雪的夜晚,他們走過了很長的路。

她帶著他去了東角樓巷,領他進了裁縫鋪子上的閣樓。他在半醉半醒間,夢遊似的任她拉著走,被她推到**躺下,蓋好了被子。

他一倒在**就睡熟了,深闔著眼瞼,身上籠著淡淡的酒香。他的睫羽上凝著雪花,被她伸手輕輕拂去,在指尖化作晶瑩潔淨的水,在暖風裏慢慢散去。

“明天見。”她站在門口,熄滅了燈。

-

翌日清晨,薑葵坐在窗邊擦拭她的槍。

昨夜她回東宮的時候,謝無恙還沒到,據顧詹事所說,他是在從溫親王府回宮的路上因落雪而耽誤了。

她昨夜睡得很沉,隻隱約記得夜深時有人推門進來,在床邊的榻上合衣睡去。清晨醒來時,謝無恙躺在榻上,背對著她,被子遮住大半腦袋。

她擦好了槍,用一卷白麻布纏好,起身走到榻前盯著謝無恙。

……他的耳廓慢慢地紅了。

謝無恙歎了口氣,睜開眼睛,溫和地問:“夫人何事?”

“我要離開東宮幾日。”她說,“具體事務我已經同顧詹事說過了,他會一一安排。他拿不準的事,再來問你處理。”

“好。”他微微頷首,沒問她要去哪裏。

薑葵提了槍站在窗邊,停了一下,轉身回望他,叮囑道:“歲寒天冷,你又抱病,要注意飲食,按時吃藥。”

“好。”他頷首。

“還有,”她的語氣嚴厲,“不許偷吃涼膳。”

他偏過頭,“……好。”

謝無恙閉上眼睛繼續睡了,薑葵提起槍翻窗而出,前往北亭橋上。

北亭橋在北城牆附近,是一座經年未修的斷橋,十八橋洞斷在第九洞處,下方是一池靜水,鏡麵般反射著天光。蒲柳先生做生意時常來此處,坐一架馬車停在斷橋之上,在晚風中與江湖俠客低聲交接。

冬日清晨,閣雪雲低,遠山新晴。淡淡的薄光落在橋上,下方池上浮著一層冰,積了淺淺一夜的雪。岸邊樹上凝著一點霜色,幾隻雀兒拍落積雪,撲簌簌飛上枝頭。

一個人影自遠處慢步而來。他穿著一身玄黑寬袍,隨意搭著一件大氅,腰間插著一柄長劍,手裏提了一個酒壺,懶懶散散地走在長街上。

一捧雪從樹梢上墜落,“啪”地碎開在青磚路上,街上的人忽地不見了。

“你遲到了。”

橋洞下的女孩撇起嘴,不悅地瞪著麵前的人,“都怪你昨天喝醉了酒。”

“怪我。”祝子安笑道,“不過時辰還早,慢慢走也夠。”

薑葵抓起他手上提的那個酒壺,掂了掂分量,不滿道:“那你還帶酒?”

“少俠行行好,酒還給我吧。”他懶洋洋地說,“冬天太冷了,喝點酒暖身。”

他補了句,“不會再醉了,我能把握分寸。”

薑葵看了他一會兒,他表現出一副怕冷的樣子,輕輕搓著手,似是有點凍僵了。於是她把那個酒壺塞回他的手裏,嚴厲地說:“盡量少喝。”

“遵命。”他笑了一聲,收起酒壺,指了指不遠處的城門,“走吧。”

“不坐馬車麽?”

“去城門口坐大車。”他答,“洛十一已經在前麵跟著了,我們慢慢尾隨上去。”

雪後初晴的陽光下,兩個人肩並肩走過寂靜的長街,兩側屋頂上積雪簌簌滑動,頭頂的天空潔淨如琉璃。祝子安側過臉,身邊的女孩走得安靜,抱著白麻布的包裹,發梢蹭到了一粒雪子。

他的手指動了動,沒有伸出去,靜靜等著風把她發間的雪花吹落。

“你是第一次離開長安吧?”他問。

“嗯。以前最多也就到灞橋了。”她點點頭,“我從來不知道長安之外的地方是什麽樣子。你呢?”

“我很少離開長安。”他笑笑,“不過我去過東都。”

“也是坐大車去麽?”

“大車哪裏能去那麽遠的地方?”他笑了一聲,“我是坐船去的。從渭水出發,沿著黃河行船,就到了洛陽。”

“真好。”她說,“我沒坐過那麽久的船。”

“很無聊的。”他想了想,“不過你喜歡的話,以後帶你去。”

“真的嗎?”

“真的。”

就這樣不鹹不淡地聊著,兩個人在城門口等到了大車。

那是平民百姓搭的馬車,一車廂裏能烏泱泱坐滿許多人,一個銅板子上一個人。

大車是隨叫隨到的,沒有什麽特定的站點。有的前往潼關,有的前往華州,有的去得更遠,一路往秦嶺而去,翻越漫漫的山路,朝著蜀中的方向。

冬至前後放足足七日的假,出城的人絡繹不絕。車廂裏麵擠滿了穿著粗麻布衣與草編履鞋的人,有的挑擔趕往郊外販賣瓷器,有的包著點心去鄉下拜訪親戚。

祝子安帶著薑葵擠在人群裏排隊。他在上車之前往一位小童的手裏擱了兩個沉甸甸的銅錢,然後拉起薑葵隨著人流朝擁擠的車廂裏走。

他們坐在大車的最裏頭,靠著幾個擺滿土雞蛋的竹編籃子。祝子安傾身推開了身邊的小窗,讓微涼的晨風吹進來,散去一點渾濁的氣味。他滿意地點點頭。

“祝子安。”她忽然想到。

“嗯?”

“你以前說要坐大車去旅行,就是要坐這樣的大車嗎?”

“嗯。”

他點頭,“像這樣帶上幾個銅板子,來了大車就坐上去,也不用管去什麽方向。坐累了就停下來,去鄉野裏逛一逛,尋個人家討盞茶喝,然後繼續漫無目的地走。”

“你知道,書經裏有一句話,”他低頭想了想,“‘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等我洗手不幹了,就想過這樣的日子。”

搖搖晃晃的車廂裏,他漸漸開始犯困,抓起大氅蓋在臉上,歪著頭靠在窗邊睡覺。

薑葵轉頭盯著埋在大氅下的人,有點不解:“你什麽時候養成了蒙著頭睡覺的習慣?”

“嗯?”大氅下麵傳來回答,“我沒睡覺,我是在想事情。”

她歎了口氣:“瞎子都看得出來你是睡覺好不好?”

“好吧。”大氅下麵又傳來回答,語氣很誠懇,“最近發覺睡覺的時候會被人盯著……太可怕了。我會睡不好。”

“我會盯著你嗎?”她愣了一下,“……實在抱歉。”

“沒事。”大氅下的人翻了個身,睡著了。

雪後晴天裏,大車一路晃到了郊外。薑葵隔著大氅拍醒了祝子安,他從下麵探出頭,懶洋洋打了個嗬欠,然後拉著她下了車。

“晨間收到洛十一的情報,將軍府會停在三家店。”他邊走邊說,“我們今晚去那裏。”

他在路邊喊住一位放牛的老伯,用一小包碎銀換了一輛牛車和一件蓑衣。他披上蓑衣,戴著一個草編鬥笠,翻身坐在車座上,輕輕拉著一根撇繩,引著牛車緩緩前進。

薑葵抱膝坐在他車後的木板子上,托著腮看他像模像樣地趕牛車。

當當的銅鈴聲裏,大青牛不緊不慢走在路上,拖著木板車碾過田野間的小徑,遠處是群山環繞,白雪皚皚,無垠的原野上長風流遍。

許久之後,天空盡頭落起了細雪,紛紛揚揚地飛在原野之上。

“啊。”祝子安仰頭看天,“下雪了。”

他有些苦惱,“沒帶傘。早知道多要一件蓑衣了。”

“沒事。你繼續趕車就好了。”銅鈴聲叮當,薑葵聽得困了,打了個嗬欠,“我想睡一會兒。”

“不行。你會淋濕的。會著涼的。”他很嚴肅,“我們等雪停了再走吧。”

他停了牛車,放下手裏的撇繩,轉身跳到木板上,坐在薑葵的旁邊。

她倦倦地耷拉著眼瞼,朦朧間忽然聽見窸窣的聲音。她抬起頭,身邊的人撐起那件蓑衣,輕輕把兩個人一起蓋在底下。

蓑衣底下,兩個人肩並肩坐在一起,頭頂上是紛紛的落雪。一層又一層的雪花堆起在原野上,慢慢把一切聲音都掩埋,隻剩下孤零零的牛車和牛車上的兩個人。

無邊又無垠的雪裏,堆積著潔淨無暇的白。

“你聽。”蓑衣底下,那個人悄聲說,“落雪的聲音。”

他笑起來,“等我們回來,去點雪燈、堆雪人,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___?(評論區負責接下句qwq)

——手動分割——

注:《尚書·武成》:“(武王伐紂之後)乃偃武修文。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