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投喂

◎一口一口。◎

謝無恙神情懇切地望著薑葵, 目光裏藏著試探。

他確是大病初愈的樣子,大約在她喂藥前後方醒不久,顯得有些疲倦和虛弱。散亂的碎發搭在肩上, 有種可憐巴巴的感覺。

“哦。那就餓著吧。”薑葵幹巴巴地說, “你今日既然醒了, 該去就任雍州牧了。”

謝無恙又咳嗽起來。

薑葵起初堅信他是裝的,但是他咳得有些喘息,她被迫心軟了一下,俯身扶他起來, 拍著他的背幫他順順氣。

她一低頭, 長發披落下來, 掃過他的臉頰。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低著頭,一邊咳著嗽,一邊不動聲色地勾動唇角, 眸光裏藏著一分壞笑。

“夫人, ”隔了一會兒, 他仰頭望著她, “我真的餓了。”

他一仰頭,長而微卷的睫羽抬起來,在暖黃的燈光下根根分明。那張過分好看的臉, 仰起來的時候露出清晰的下頜線, 唇線微微抿著,似是隱約上揚。

薑葵咬了咬下唇,很無奈地說:“你想吃什麽?”

“凍酥花糕。”他溫順地答。

“……我又不會做。”薑葵瞪著他, “你想吃也吃不上。”

“夫人可否去一趟溫親王府, 為我向如珩討要一份?”謝無恙試探著問。

原來他與謝瑗倒有一樣的愛好, 都愛吃溫親王謝珩做的甜膳。想來這位小皇叔能深得這些公主皇子的喜歡,有部分原因是他做得一手好菜。姓謝的都喜歡給人喂東西,也許是從謝珩那裏學來的習慣。

薑葵被謝無恙真誠又懇切的目光動搖了一下心神,緊接著迅速察覺到了他的真實動機:“你想要支開我吧?”

謝無恙低垂著頭,歎了口氣:“我沒有。”

薑葵重重哼了一聲,把小瓷勺塞到他手裏:“先把藥喝了,自己喝。”

謝無恙攤開手:“剛睡醒,沒有力氣。”

薑葵有些摸不清他的虛實,但是他的神色間是有幾分懨懨,修長的手指鬆鬆地搭著,掌心冰冷。於是她悶悶地舀了一勺藥,往他的口中送,一聲不吭。

他一口一口地飲下了,目光一直注視著她。她被他盯得有些窘迫,厲聲命令道:“閉上眼睛。”

這個人聽話得令人煩惱。他即刻閉了眼,任憑她給他喂藥。每次小瓷勺碰撞碗壁,清脆一響,他就張開口,等她把藥送進來,再乖乖咽下去,喉結微動,睫羽也跟著一顫。

……他甚至顯得有些喜歡喝藥。

謝無恙果然和祝子安不一樣。這麽苦的藥,謝無恙居然能麵不改色地喝下去。

等他喝完了藥,薑葵坐在他的床邊,嚴肅問他:“謝無恙,你還記得多少事?”

謝無恙先是很小聲地說了一句“怎麽你們都愛問這個問題”,隨即在她聽見這句話之前立時回答:“我都記得。”

“真的。”他很誠懇,“這次運氣很好,什麽也沒忘。”

兩人就秋狩遇襲之事長談了一陣,薑葵注意到謝無恙確實是餓了,起身喊宮人往殿裏送來早膳。很快,形形色色的精致糕點被呈了上來,漂亮的糖霜灑在白瓷托盤上,清甜幽香,惹人食欲。

薑葵掃了一眼那些糕點,回頭冷冷望著謝無恙:“你病剛好就吃又涼又甜的?”

謝無恙默默低了頭。

薑葵揮手命宮人把這些甜膳送走,轉又令他們送來了一碗白粥。粥是方煮好的,仍在冒著騰騰熱氣,隻是清湯寡水,瞧著沒什麽滋味。

薑葵端起那碗粥,凶巴巴地喂給謝無恙,不理會他的眼神。她一邊喂一邊說:“你睡了那麽多天,此刻隻能喝粥,別的要等你好了再說。”

謝無恙長歎一聲,閉上眼睛,任她投喂。

“還有一事,”等他的氣色恢複得更好了些,薑葵終於發問,“你還記得那兩個小太監嗎?一個叫小豆子,一個叫小喜子的。”

“記得。”他朝她頷首,“夫人請講。”

“他們往你的藥裏下了毒。”薑葵低聲道,“我不確定我察覺的時候,他們是否已經下過毒了。”

出乎意料的是,謝無恙顯得很平靜,隻是點了一下頭。

“沒什麽。”他輕聲說,“想殺我的人很多。”

“那你就任他們殺?”薑葵簡直理解不了這個人的思路,“你應當好好徹查你的吃食和用藥,也許裏麵都有人投毒呢。我來之前,你根本不管事,東宮亂得一塌糊塗,誰知道還有沒有別人在給你下藥。”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反正都是將死之軀了,還怕這些做什麽。”

薑葵被這個人的態度氣到了。她瞪著他,他隻好又說:“好。我以後不說這話了。投毒一事,懇請夫人幫我查。倘若查出了什麽,也請夫人告知我。”

“若是查出你的病與那種毒藥有關,豈不是可以治好你呢?”薑葵十分不滿他這種喪氣的樣子,“我可不想沒嫁人多久就變成寡婦。”

“抱歉。”他輕輕地說,“我也不想的。”

他關注的重點完全不對。薑葵忿忿地跺了下腳,認真向他指出:“我說的是,也許可以治好你呢?”

“其實我不太關心治病的事。”他垂下眼眸,慢慢道,“這麽多年了,我隻是想知道,到底是誰下的毒。”

“夫人,多謝你助我。”他又抬起頭,忽然換了自稱,“康,不勝感激。”

這句話說得極為鄭重,那個謙遜的自稱仿佛有千鈞之沉。這一霎的寂靜之中,他望向她的目光裏有一種渺遠的光,似是在隔著無數茫茫歲月朝她道謝。

“你再睡一會兒吧。”薑葵看了他一會兒,慢慢別過臉,“今日你才醒,暫且許你不用去就任雍州牧。我幫你拖一拖,你好好休整幾日。”

“好。”他閉上眼睛。

等到謝無恙重又睡下了,薑葵離開了西廂殿。她獨力操持東宮事務,忙得幾乎腳不沾地。

待繁星上升,晚風吹落枝頭殘葉,她終於得了閑,前往東角樓書坊去見祝子安。

篤篤的叩擊聲又響起在書坊的門前。

“蒲柳先生在。”打開門的時候,說書先生柳清河打著嗬欠作答。

薑葵謝過柳清河,嗒嗒踩上木斜梯,一把推開鏤花門的時候,那個人已經坐在屏風下等她。他提了一壺茶,慢悠悠倒了一盞,抬頭看她:“江小滿,你好慢。”

“今日忙。”她往他對麵的蒲團上一坐,毫不客氣地接過他手裏的茶,飲了一口,點了點頭,“你沏的茶確實好喝些。”

“那是你沏茶的手藝太笨。”祝子安低低笑出聲,為自己也倒了一盞。

薑葵剜了他一眼,這才注意到,今夜他準備了兩壺茶,一壺是沏給她的香茶,一壺是沏給他自己的濃茶。她揚眉問:“你又喝濃茶?大半夜的,不怕睡不著麽?”

“你管我這麽多做什麽?近來偏愛這種茶罷了。”他隨口解釋一句,在兩人之間的矮案幾上鋪開昨日繪就的草圖。

這一夜,兩人討論了如何從平康坊望月樓裏救出冷白舟。商量過幾番後,他們定了一個粗略的方針。祝子安正在紙上畫圖,薑葵坐在他身邊,思考著計劃的可行性。

祝子安停了筆,把密密麻麻的圖紙展示給薑葵看。就著昏黃的燈光,兩人對過一遍方案,祝子安正欲結束今夜的討論,忽聞薑葵緩緩指出:“……我發現一個很大的問題。”

祝子安收了圖紙,朝她比了一個“請講”的手勢。

薑葵思忖著:“嗯……如果再遇到那個黑袍人怎麽辦?我們都打不過他。”

兩人同時沉默。

“我可以……”過了一會兒,祝子安沉吟著說。

“不,你不可以。”薑葵立即明白了他要說什麽。

祝子安搶過她的話頭:“我上次接住過他一掌,這次我也……”

“你沒有。”薑葵打斷他,“你沒接住,你也接不住。”

他輕哼一聲,以示不服。薑葵沒搭理他,托著腮思考了一陣,慢慢地說:“這人我來解決,你不用插手。我回頭去拜訪一個人,向他請教對付這種羅刹掌的辦法。”

“祝子安,你設法為我再拖十日時間。”她認真道,“十日之後,我來迎戰此人。”

他向她承諾:“好。”

隔著一道案幾,兩人互相擊掌,掌聲脆亮一響,回**在瀲灩的茶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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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角樓街巷裏,月華如銀水潑濺。

街角酒坊上懸掛著醉仙錦旆,長幡在夜風裏鼓鼓作響。深夜裏大小街坊都閉了門,空****的小巷裏隻有一道倩影無聲地經過。

薑葵懷抱著她的槍,叩響了酒坊的門。

“吱呀——”木門打開,酒坊掌櫃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口。看見來人是薑葵,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後笑眯眯問:“小少俠,半夜來喝酒?”

薑葵卸了長槍,深深一拜:“師父。”

掌櫃的神情頃刻變了。原本滿是懶散笑意的目光,一瞬間變得銳利如刀鋒。

他一寸寸板直了身體,那種市井小販和藹可掬的姿態全然不見,整個人猶如一杆槍,挺然立在月色裏。獵獵的風卷動他的衣袍。

“你來幹什麽?”他淡淡發問,“我說過,出師之後,不要再認我。”

薑葵朝他長拜:“師父,我想學摧城之式。”

掌櫃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轉身讓她一齊進屋。他領著她一路走到後院,伸手取過她的槍,手指輕撫過槍尖鋒芒,凝然不語。

“江小滿!”他喝道。

“我在。”麵前的少女登時站直。

“我從前不教你這一式,是怕你後悔。”掌櫃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弟,“你要知道,最烈的槍,刺出去,是收不回來的。”

“弟子明白。”她深深頷首,“我的槍有想守護的人……許多人。”

“江湖上亂了?”

“不僅是江湖。”薑葵搖頭,“我隱隱不安,似乎有人在攪動風雲。”

掌櫃望了她一眼,並不就此事發言。他把長槍扔回薑葵的手中,淡淡道:“明日起,每夜來找我學槍,一刻不許歇息。”

“多謝師父。”薑葵抱著長槍,向他行禮。

掌櫃負手而立,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忽而低歎一聲:“刀劍是殺器,而槍是戰器。真正的槍意,要在戰場上才能領悟。我希望……你永遠也不會有那一天。”

他離開了後院,重又進入裏屋,以指節叩擊著櫃台的木麵,平靜道:“你出來吧。”

門後走出一位清雋少年。他穿一身墨色圓領袍,披一件玄色大氅,手捧一個銀葉暖爐,一步一步,畢恭畢敬地走出來。

“師父。”祝子安朝他長拜。